山中有虎

作者: 焦典

松果如塔,斗榫严密,密致庄严。顺山爬,腿胀腰酸,攀十步歇两步。倚靠树脚,喘口气,说话声音大些,就啪啪坠落,砸得头鼓大包。抬头欲骂,一树松塔,如金刚怒目,不动自威。风凉凉过,如在耳边轻轻提醒,“嘘”。于是噤声,顶礼,愤懑而去。

山高藏树,跟着白影往上,愈走愈浓稠。

四下一片漆静,月光间隙透进,疏疏如硬雪。山色苍苍,夹杂白点,难免眼花。前脚眼见白影在左,后脚就已经消弭无形。不能跟丢,凝神再看,白影隐于高处,枝叶间露一双眼,湿绿色,定住人双腿。若不是常常见此,恐早已吓得拔腿跌下山去,以为是怪、是精,最不济,也是一团幽冥火。

目视久之。等人双腿发麻,白影转身没入林间。踉跄两步,屏息凝神,听软爪踩叶声,寻踪迹追去。

堪堪追上。白影一跃,立于石庙边沿。说是庙,不过一人高,三面石壁,一面顶,乱杂杂石头垒个底座。锈蚀斑驳,供的是哪路神仙已经看不清了,大抵就是土地山神之类。小时候都去过的,逢到过年,大搪瓷盆囫囵个儿装上完整猪头,猪耳朵团扇似的,扇着风就供奉到跟前。山中怕火,专门用石头围一个圈,纸就在那里头烧,边烧边用树枝压着,不让火星子跳出来。还得有响,五千响大地红鞭炮,围着绕一圈。害怕也不能跑,都站在边上,看到有炮带着火跳到草里,就得赶紧冲上去,用脚、用膝、用背、用腹,哪怕鞋底炸裂、衣服炸破,火一定压灭。若是着了,山崩地裂,烟火吞云,远近皆被牵连,不是一家一人能担当。诸事完毕,依序跪拜磕头,念叨山神郎君保佑,土地爷爷土地奶奶赐福。实际并不知道石碑上刻写的名字,那些笔画似乎雕刻之初就被云雾遮挡住,模糊难视。但总归是好的,总归会慈眉善目地看着我们,因此山再阴,风再凉,也不必怕。

现在同样如此。即便石皮剥落、黑苔淤积,不辨哪家庙祠,但总归是保护人的吧。因此我背靠石壁,盘腿而坐,静静等着。

等白影慢慢地踱步数圈,仿佛很忧愁地挠挠石壁,等白影向西而立,引颈翘首,意尤孤孑,等白影最终垂下尾巴,叫一声“喵”。我就拍拍手站起来,招呼它,回克(方言,回去)了,猫。

猫没有名字,非要说的话,应该就叫“猫啊”。猫是我妈捡回来的,刚来时,浑身毛发湿硬,一簇簇扎在身上。仿佛刚打了一场苦战的将军,刚渡过了奔涌的江水,疲惫地登上了岸。我妈靠到近旁,帮它一缕缕梳毛。可惜下雨,浑身湿,越理越缠得紧。猫倒不在乎,舒服地叫一声,十支鱼肠小剑伸展亮出,透一透气,随即收回爪内,韬光养晦。我妈就敲敲碗,喊它,猫啊,甩饭(方言,吃饭)了。它就甩着尾巴,过来吃饭。我妈出门,站在门口跟它招手,猫啊,妈妈赶街去了。它就“喵”一声,算是应答——你走吧。

我一直觉得,我妈爱猫胜过爱我,大概因为我不是亲生小孩,而从来没有人指望一只猫会和自己有血缘。

猫啊闭门高卧,直睡得灯火俱亮,鼾声不绝,我妈进门,欣慰一笑,悄悄掩被。猫啊恍惚醒来,起身跳到餐桌上,打一呵欠,歪斜着又睡。如若是我,睡一整日,必迎接一顿痛骂,大概说我应该去扫大街扫厕所,是只大白胆猪(云南方言,大意说人很懒惰,做事不积极,态度很敷衍)一类。沐浴亦是,猫用香波、强力吸水麂皮绒毛巾、橡胶鸭子、柔风吹风机,以泡、以揉、以玩耍、以抚摸。我由此闻到沐浴液香精味就怒火上涌,坚持用香皂洗澡二十余年。积怨日久,一日,我携猫啊离家数十里,以极低廉价格,卖给花鸟市场老板,他人转身买走。归家后,我妈痛哭数日,哭至力竭,连打我的精力也耗尽了。我于心不忍,趴在窗前默默祈求,猫啊,你偷偷跑出来吧。一连数日,我在街上游荡,遍寻猫啊肥嫩白色身影不得。一个午后我颓然进门,见杯盘狼藉,我妈珍藏的云南红葡萄酒倾倒一地,猫啊已酒醉饭饱,酣然卧于桌上,不知魏晋。

此后猫啊经常会独自出门,整日不归。我忧心其一去不返,惹我妈伤心,哀毁骨立,我不愿见到她那样。于是每当猫啊出门时,只要我在家,都会悄悄跟随其后。其实猫啊也知道,有时候被车流或是高墙丢了身影,猫啊就会在下一个转角处等我,眯着眼睛,喊一声“喵”。

这次回家,猫啊身形已瘦了大半,神情也苍老了许多。以人的寿命计算,此时猫啊已是耄耋之年了。但猫啊身手灵活,机敏不减,我想,大概是它在我离家的这十余年里,依旧时常外出历练的原因。现在每逢猫啊出门,我依旧会撵着它的猫爪痕迹,只不过不再是怕它离家出走,害我被埋怨打骂,而是以此为借口,走出家门,寻个风月清爽罢了。

对于我的辞职,我妈怒不可遏。中国首都的体制内,不锈钢的饭碗,我告诉我妈我把它丢了的同时,我妈手里的碗也被狠狠摔在了地上,那只瓷碗,比我的年龄还要大上几分,碗底深,带一朵青花,碗口敞开,有着不同于现代工艺的古朴气势。我只好从网上又给她买几只碗,光光滑滑,一路从广东包邮挤大货车来。摔不烂,打不破,唯恐我们七天无理由退货。只是偶尔晚上在碗柜里发出脆脆轻轻一声响,大概是夜里想家,要哭,又怕人听见,就装作咳嗽。我本想告诉我妈,我在外面也是这样的,想起她的时候,就想哭。后来想想还是算了,这并非我辞职的真正理由。真正的理由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我妈总说我小时候很爱笑,那时候我怎么会想到,在接下来要体验的这个世界里,“人”和“爱”都被分门别类,十分险峻。

我只好告诉她,我的身体逐渐变差,尤其是视力,已经没办法胜任坐在办公室面对电脑敲字的工作了。我妈说我,鬼扯十扯,也不知是随了谁。她干了一辈子活儿,视力还是“5.0”。如果我真的是她生的,那我的视力大概也不会这么差。我带着埋怨看着她,她随即收了声,只是敲锅打碗,默默发泄着,虽然我并没什么资格去埋怨她的。但至少这一点,我说的是实话。长大了视力就稳定了,也是一个“?菖?菖了就好了”的经典谎言。我的眼轴如同一条弹力绝佳的橡皮筋,没有限度的,可以一直拉长。即便佩戴足度眼镜,所见之物边缘依旧有毛毛糙糙的叠影。医生说,这已经是我视力的极限了,光学的矫正手段无法达到更高的清晰度。我对医生笑笑,没事的,反正我也没什么需要一定看清的。

猫啊似乎并不服老。年轻时常常白日睡觉,一梦华胥,现在年纪大了,反而有空就往外跑。它总是知晓一些密径,带我钻到禁止游客通行的密林里,钻到被封存的工厂里,甚至钻到干枯多年的老井里,抬头往上看,小小一片天,对我和猫啊这样的中小型杂食动物来说,刚刚好。四下无人,静若太古。我回想起学校里的大红色光荣榜、一路北上的火车、恋爱、泪水、年终表彰、被歧视的眉毛、令人羡慕的眼角泪痣……回想起生活了三十余年的城市烟火,好的坏的,臻臻至至,竟有隔世之感。

寂静实在诱人,寂静令人上瘾。我跟随猫啊,准备深入西山保护区时,被工作人员叫住了。猫啊侧脸一瞥,装作没听见,兀自进山了。我四肢愚笨,目标又大,只好止步。

站到起(方言,站着),你看不见写的不准进噶?那人训我。

我指头敲敲眼镜片,高度近视,看不见。

哦莫莫,赶紧回克啦,山里面有老虎晓不得?

我想起小时候在猫啊脑门上画一个“王”字,猫啊站在冰箱上,我给它唱《狮子王》的插曲《生生不息》,哑然失笑。我点点头,是呢是呢,有老虎,还是只纯白的。

归家时,天色已不早。这几年,眼睛散光愈重,视物重影相叠,往天边一看,夕阳成群落下,颇为古劲悲壮。视力不佳如我者,反而得见常人难见之景致,想想也很得安慰。

好心情来得轻易,去得也迅速。一进门,满屋劣质香烟味,熏得直想干呕。我妈和全婶、李佩玉正在麻将牌桌上大摆长城,一根烟连上另一根,不断地杀着彼此的心肝脾肺。还有一角,座上无人,一台iPad(平板电脑)支在桌沿,视频通话进行中。一张褶子能藏人的老脸,在屏幕里发号出令:正手边第三颗,活的,活的,就是那颗,打打打。李佩玉听着指挥,伸手帮他出牌摸牌,头不歪,眼睛不瞥,面上看着君子,拇指肚一搓,摸得什么牌,其实一清二楚。几回就和牌,iPad老脸点炮,送给李佩玉一个杠上开花。屏幕里骂声大起,震得iPad机身嗡嗡响。李佩玉云淡风轻,老表,莫着急嘛,打牌打牌,要慢慢打,牌才会来嘛。

二人隔屏幕对辩,兴头不减,我侧身挤进卧室。我妈抬眼看我,张嘴欲言又止。卧室里狼藉一片,我儿时费尽心力收集的《老夫子》全套,拉拉杂杂地丢了一地。一黄黑小儿正酣睡在我的床上,看其凸起眼泡,面庞膨胀,是全婶的孙子没错了,血缘就是这样,藏不起任何秘密,好的坏的,都会在经年之后显露人前。小儿不过七八岁,但鼾声如霹雳,晴天炸响,让人头皮发麻。我抬手提起,丢至门外。小儿梦中惊醒,痴痴呆坐片刻,俄而大哭,哭声比鼾声更加凌厉。

全婶惊慌抱起,嘴里大念,不善的要偿还,耶稣基督云云。末了,她说,认不得哪点来的种,再养也养不像,你妈那么好的人……

我一肚子空荡荡山谷,一肚子流徙,一肚子郁结,正正遇着发泄的当口。抬手,往全婶右脸呼去,面颊糙厚,留不下掌痕。全婶脸却白一块,从里往外,扭头望着我妈,呆呆地。

李佩玉起身,念念有词,大概是追忆年轻时是如何以棍棒教育幼子之类,转至厨房,提起扫帚,将要扫向我身上时,被我反手一挣,李佩玉失力,屁股着地,跌在麻将桌边。桌子倾倒,绿油油麻将牌,哗哗啦啦洒落一地。

两女一男,两老一少,如同梨园武行,马腿吊毛,翻桌翻椅,搬演了《雁荡山》 《战马超》 《穆桂英挂帅》,一出接一出。

如此一番闹剧。以我妈砸破电视,垂泪喝止为结。

道歉,将全婶和李佩玉送出门。我妈拉着我的手问我,你哪哈回北京?你不回北京也得了,你想去哪点就去哪点,不要再来折磨我了。

我点点头。我会走的,不过现在我得去找猫啊,它进了西山一直没有回来。

白日里,西山游客如织,尤以清晨六七点为甚。年轻人少,年老者多,但都精壮朗健,前呼后应,彼此招呼着爬山。偶尔遇到有雅兴的,站在半山亭子里,高唱《地质队员之歌》,声浪遒劲,腰板笔直,俨然一立地金刚,年轻时风采可见一斑。现在夜深了,人踪全无,山深月清,中间杂有不知名动物呜咽鸣啼。独自一人,我有些许畏怯,不敢贸然进山,立于山门外,心想猫啊也玩耍多时,不久后应该会径自归来。

候许久,不见猫啊。自嘲实在迂腐,猫非俗物,怎么就非要遵循钟点时刻,由他人设立的门进出。猫有它自己的起止自由,有它自己的独门蹊径。打电话回家,我妈说猫啊尚未归,我吸足一口气,进山寻猫啊。

正门早已关闭,我找到猫啊“偷渡”进西山保护区的窄道,防护网透一大洞,刚容人,杂草遮蔽,不是因猫啊,路过多少次也不会看见。缘山继续西行,老木、古石、幽篁,蜿蜒掩映,错落有致。路尽有树桥,河床窄浅,早已干涸,落满枯枝败叶。用脚试探踩踩,还算结实,走至三分之二处,脚下一陷,树桥内部已被蚀空。没等反应过来,我已经滑下树桥,尾椎骨落地,狠狠地哀号了一声。

万籁俱静。周围所有的活物,似乎都被我痛苦的惊呼震住了心魂,不再聊天,不再求偶,不再警示同伴,如果我能夜视,也许会看见它们齐刷刷的目光正投在我身上。片刻之后,山林才恢复响动。天天坐电脑前,缺乏运动的身体,此刻让我尝到了苦头。努力想爬起来,却四肢绵软。腰间不断传来剧痛,提醒我离了现代的城市文明,我不过是一个退化到在自然之中寸步难行的虚弱动物。我想给我妈打个电话求助,但拨出号码前,我还是按灭了屏幕。

我坐在地上,好像又回到了十四岁的时候。坐在柜台的玻璃前,打开户口本,看到我的名字下面清晰到尖锐地写着两个字“收养”。我妈说,有两个小孩是她的愿望,她不愿被罚款,更不能失去队里的工作,因此只能委屈我,这样之后才能再有一个妹妹或者弟弟。她还给我买了一个三色的冰激凌,我没有吃,把它放在窗子外面,蚂蚁蜂拥而至。后来趁我妈上班时,我在家里到处翻找。我不知道我要找什么,但我知道一定会有什么的。然后我就找到了,我的亲生母亲写的“自愿放弃抚养”保证书,字迹歪歪扭扭,宛如虫爬,下面两个签名加手印。最后一句话,我至今记得,“保证永不来往,永不打扰”。我坐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就像是一颗卫星突然逸出了轨道,在冥茫的宇宙里飘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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