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心我”心不黑

作者: 林希

求自新,做新人,取名欣我,本来雅事,但贺欣我先生大号“欣我”,就奇事一桩了。

何以贺欣我先生就不能雅号“欣我”了呢?

古训,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黑”字,读音为“he”且在第四声,如此“贺欣我”,不就谐音成“黑心我”了吗?

如是,就奇事了。

…………

南苑大学距离市中心十二里,一条弯弯曲曲通向市中心的黄土路,轻易看不见一个人影,天津人都知道,这条路是天津最平安的路,从来没发生过抢劫、绑票等恶性事件,即使入夜,只要你不怕鬼打墙,你就放心大胆走,绝对不会有人从草丛里跳出来,大声喊叫,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话说回来,就算有人跳出来也好说,不就是留下买路财嘛,你看着拿吧。身上一件洗得褪色的蓝布长衫,脚踏一双黑布鞋,胳肢窝夹着一本书,宋版毛诗残页。当心!纸质已经发脆了。

学校上课那阵,还有学生家境宽裕,西装革履、人模狗样。下一次手,也许能掏出几张面值五百万的金圆券来,买两棵大葱蘸大酱吃。现在学校停课了,学生们走的走,散的散,南苑大学校园里只剩下几位没地方去的穷教授,早就饿得奄奄一息了,他们倒是盼着有人将他们劫走,劫走了起码你得先给我一只烧饼。

学校停课,这是什么时候?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东北野战军解放沈阳,国民党军队溃败,没过多少天,消息传来,东北野战军已经进驻张家口,北平、天津解放在即。

南苑大学已经人影稀疏,大部分外地学生趁着火车还运行,早早离开天津回家去了。最后连天津学生都不来学校,偌大一所南苑大学已经空荡荡不见人影了。

学校里不见人影。学校外面通向市区的道路上就更不见人影,学生们不到学校来了,城里有房子的教授们搬出学校,南苑大学成了一座空城,没有人再到学校来,这条本来就人迹罕至的土路,没多少日子已经被荒草覆盖得不见形迹了。

也是无奇不有,就是在这条荒废的道路上,隔些日子总会出现一个人影,此人不是南苑大学的学生,也不是南苑大学的教授、老师,更不是南苑大学的职员。

谁?

一位没有正经事由的大闲人,无所不能,闻名遐迩,不为文、不经商、不扛活、不拉车,什么事情也不做,还不愁吃喝,养活一家老小,夏有单,冬有棉,平日有鱼有肉,晚上还有二两小酒,日子过得很是惬意。此公何人?

贺欣我。

贺欣我先生何许人也?

贺欣我先生是维多利亚大街小马路深处珠宝大街的土地爷。

哎哟,这事说得绕脖子了。

维多利亚大街,是天津最大最长最漂亮的一条大街,大街两侧高楼毗邻,都是外资大银行——花旗、汇丰、三井、麦加利,一家比一家阔。维多利亚大街中间,拐出一条小马路,小马路上开着十几家珠宝店。贺欣我先生不是任何一家珠宝店的老板,他就是轮流在这十几家珠宝店闲坐、蹭饭吃。饭不能白吃,珠宝店有用贺欣我先生的时候,所以,贺欣我先生在各家珠宝店蹭饭吃理直气壮。

珠宝店有买有卖,做两面的生意,有钱人来珠宝店买珠宝,卖珠宝的人拿珠宝到店里来换钱,无论是买是卖,绝对童叟无欺、言不二价。

贺欣我先生在珠宝店闲坐十几年,生意上的事,他从来不参与,来人买珠宝,他不推荐,不帮着砍价;有人来卖珠宝,他不凑过去看成色,论价钱。坐在店里,贺欣我先生就是一杯茶,一把折扇,坐在远处一张小桌旁边,一声不吭,活活一尊土地爷。

坐着坐着,贺先生突然起身,向掌柜伙计们一抱拳,告辞。贺先生走了。

贺先生何以突然告辞?

坐腻了。

贺先生没有走远,从这家珠宝店出来,走二十步,贺先生推开下一家珠宝店的门,走了进去。

自然是施礼抱拳,你好我好,敬茶点烟,掌柜过来问好。

刚刚,上一家,某某号,进来一个爷,捧出一块石头,老掌柜看也没看,立即把石头推出去了。

假的。

我们家能有假东西吗?

谁把真东西往你们家送呀?别提你们家祖辈的事,军机处行走,金银财宝,随便拿出一件,都能给儿孙讨个三四品。每天送礼的门外排成队,无论什么东西送到,老爷子看也不看一眼,立即送南院放起来,一放至少几十年,直到烂掉,再没有看一眼。你说,就这,你们家还能有真东西?

好歹您给个价。

看在老朋友面上,你若是急着用钱,先从柜上拿二百元走。

“咣”,一摔门,那位爷走了。

哟,你看你看,那位爷又过来你店了。

告辞告辞,别让他看着我脸儿熟。

贺先生气也没喘匀,回身出去,又推开第三家珠宝店大门,到下一家珠宝店去了。

可怜那位卖珠宝的倒霉蛋,在珠宝店大街从南到北走了一趟,没有一家珠宝店肯出价钱收下他的这件珠宝,一气之下,抱着他的宝贝回到家里,老伴问他换到钱没有,家里灶台还没有起火呢。

挨了一夜饿,第二天一早,倒霉蛋又来到珠宝街,还是找到第一家,按照掌柜昨天说的办法,把这件东西放下,拿走二百块钱。

这件事就算完了。

多少年之后,法国巴黎拍卖行,拍出了一件宝物,五百万法郎,整条珠宝店大街翻建,每一家珠宝店老板都分到一份“好处”,贺欣我先生于此事有功,自然也得了一份辛苦钱。

为此,满天津卫老少爷们儿给贺欣我先生送了一个绰号——“黑心我”。也有人称贺欣我先生为“我心黑”。

“黑心我”也罢,“我心黑”也罢,反正都带有贬义,虽然不是骂人的粗话,至少不为恭敬,好在贺欣我先生在珠宝行人缘很好,大家当面贺二爷、贺二爷地称呼,背地里说个“黑心我”“我心黑”,倒显得格外亲近。

历史进入一九四八年,东北全境解放,天津市面虽然还是挂着“青天白日”旗,但底气没有了,精气神崩溃了。可就是在一家家商号纷纷倒闭的浪潮中,天津小马路珠宝店突然发疯一般,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在全华北经济一蹶不振的时候,小马路珠宝店生意却畸形繁荣。

国民党气数尽了,满天津卫大街小巷商号先后倒闭关门,何以小马路珠宝大街倒发疯般的热闹起来了呢?

长长的珠宝大街,大大小小几十家珠宝店,店面有大有小,一套套四合院的铺面,门外有人侍候,门内伙计们肃立敬礼,账房先生正襟危坐,人出人进,生意热闹非凡。

珠宝店,历来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清静生意。天津人不逛珠宝大街,没有好看的景致。店铺内死气沉沉,店铺外不见人影,偶尔出现一位摩登女郎,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没有人来珠宝大街闲逛。

如今,天津小马路珠宝大街突然热闹起来,景象极是吓人。一辆辆吉普车“嘀嘀”开进来,车子停下,猴儿一般蹦下一个小兵,拉开车门,立正敬礼,随之一位大腹便便的什么人物走下车来,后面跟着走下一位肥头大脸的太太。卫兵拉开珠宝店店门,看着司令、太太走进珠宝店,店门立即关上,卫兵在门外站岗,禁止闲杂人等从外面经过,立即又一个随员从后面的吉普车跳下来,提着一只沉甸甸的大皮箱,一步闯进珠宝店,“哗”地一下,把大皮箱扔在地上,打开箱子,金光闪闪,金条散到地上。

掌柜出来,把你店里珠宝拿出来,司令和太太没有时间闲坐。

放下一箱金条,“呼啦啦”把柜台上的珠宝收进肥太太的手提包里,立正,向后转,一列保镖护送着司令、太太走出珠宝店,钻进吉普车,“嗖”地一下,跑得没有影儿了。

珠宝大街的老板们吓呆了,自从盘古开天地,世上从来没做过这样的生意,不讨价还价,不看货色,不数钱,一个把黄金推过来,一个把珠宝让你收进去,全过程一眨眼工夫完了,真就完了。

什么年代如此做生意?不是告诉你了吗?完了,“完了”的时代就是这样做生意。

战局吃紧,国民党要人,凡是不准备扔下的,挑着拣着还要接走几个,只是飞机上只给座位,任何人不得带箱子,随身只能带一个手提包,重量不能超过半斤,半斤只有八两,金条是不能带的,换珠宝,好歹一颗大钻石就值上百条金条,于是小马路珠宝大街就上演了一出“强买强卖”的闹剧。

没过几天,珠宝大街所有的店铺通通关门大吉,立即,小马路珠宝大街冷寂得跑野兔子了。

头一茬提着一箱子金条来珠宝大街抢珠宝的司令、太太们早挟着钻石珠宝登飞机走了,第二茬大人太太们再提着一箱金条跑到珠宝大街来,珠宝大街就已经连野兔子都看不见了。

不行,不行,飞机在机场等着,有资格坐飞机的老爷、太太必须准时登机,战局紧张,飞机过时不候。急中生智,找珠宝店老板,可成队的大兵跑遍了天津卫,珠宝店老板们却早躲得没有影儿了。说是有一位“黑心我”先生有搜寻珠宝的本事,捉拿,没费多少力气,天津战时警备区指挥部就把“黑心我”先生抓到了。

我,穷小子一个,你们宰了我,我也给你们变不出珠宝来呀。

你们天津不是有“八大家”吗?“八大家”家里能没有珠宝吗?

嗐,快别提了,“八大家”都是空壳,祖上留下的钱财,早被你们法币、金圆券鼓捣空了,如今个个在家里啃窝窝头呢。

贺二爷,贺二爷,今天司令、太太是不会放你走的。

司令,司令,不是我贺欣我不帮忙,是实在没有办法呀,你们看到了,整整一条珠宝大街都空了,还哪里找珠宝去呀!

啪!

司令把手枪往桌上一拍。

浑蛋,老子把大好河山都给你们留下了,临走想带几块小石头,你都不帮忙,真以为老子不行了!告诉你,一天不走,老子就是镇山王,老子认输了老子的手枪还一肚子火呢!

司令大人的心头火,已经没有几天热度了,司令大人手枪里的火,可还让人害怕。贺欣我先生冲着司令大人的手枪发了一阵呆。难呀难呀,这时候谁手里有好东西也不肯卖呀,让我去哪里给您找东西去呀?

满天津卫的人都说,没有贺二爷找不到的东西,你找不到好东西,在我这儿住几天,动动脑筋,几时想起来,我再放你回家。

这一下,贺二爷吓坏了。把我留在你们身边,被你们带到警备司令部,等炮弹呀?过不了几天共产党攻进来,把我和你们一起抓走,拿我当贵方要人,我配吗?

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这些年通货膨胀,原来的有钱人家早将家里的东西变卖一空了,吃饭要紧呀,珠宝不能当窝头啃。再说,平民百姓人家能有什么好东西呀。就说原来那位八旗贵胄的后辈,他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虽多,但听说早就把最后的几件传家宝换成棒子面了。

完喽,完喽,一完喽,就全完喽。只是……

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也不难为你,只要你给我办一件小事。

司令吩咐,司令在天津多年,为民造福,临走吩咐小民做点小事,小民贺欣我当效汗马之劳。只要司令一声吩咐,小民贺欣我一定奋不顾身、以命相许,不成功便成仁,如今正是贺欣我报答的最后时机呀。

别跟我耍嘴皮子。

是是是。

中央银行南迁,清理保险库,里面的一块千年古玉佩,是从宫里传出来的。只是,中央银行事务军政两界不得介入,听说那块玉佩又让原主取走了,请你去访访,访到消息,咱们规规矩矩和主家商量,要多少钱付多少钱,决不让主家吃亏。

哦哦。贺欣我似是深思了一会儿,眨眨一双小眼睛。贺欣我先生的一双眼睛,天下奇观,睁眼和闭眼一般大,无论他打什么鬼主意,从眼神儿上谁也看不出来。

听说过,听说过……

贺欣我又眨了眨他那双睁开眼和闭上眼一般大的眼睛,恍惚间想起了一件事——

早年间,一位皇族家眷,好像是老佛爷慈禧太后的侄孙女,下嫁给了一位状元人家的读书郎,出宫时带出了几件国宝,是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谁也没见过。前些年南苑大学一位老教授得了点什么症候,这位教授的夫人拿出件东西要到珠宝店卖了帮助医病,恰巧问到贺欣我哪家店靠谱,他和他们如此那般地说了一通,最后劝他们去了中央银行。中央银行对他们说,东西放在中央银行保险柜里,你们要用钱,无论多少,说句话,随时有人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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