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作者: 付秀莹

今年真是怪了。立冬过了这么长时间,都快小雪了,天气还是这么暖和。从窗子往外望去,很多树木还绿着,只是这绿里少了那种春夏季节才有的蓬勃的生机。自然了,银杏早已经满树金黄了,在阳光里辉煌耀眼。柿子树的叶子渐渐落尽,裸露出干净的枝条,果实如同小灯笼一般,一盏盏热烈地燃烧着,给这个季节平添了几许迷人的暖意。温润站在窗前,手里的热茶都变凉了,这才惊觉,她已经站在这里很久了。

屋子里窗明几净。实木家具散发出幽幽的光泽,与富有装饰性的黄铜把手的暖色调呼应着。花瓶里插着一大束康乃馨,是那种沁人心脾的红,有的已经开了,有的还打着花苞。植物们刚浇过水,大叶绿萝、金边吊兰、铜钱草、龙血树,雾蒙蒙弥漫着湿润的绿意。张晋北出差了,孩子在学校,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一个人,清净、自在,甚至有那么一点无所事事,因为无所事事生出的无聊,还有无措。她这是怎么了?一个人,一个人不是挺好的嘛。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不用张罗着做这做那,伺候他们父子俩吃喝拉撒。进门先手部消毒啦。浴缸用完要擦干净啦。脏衣篮里的衣服深浅分开啦。快递包装上的收件人信息要涂掉再扔啦。水果得记着吃啊不然都坏掉了。奶锅别盖盖呀潽得哪哪都是。什么时候她变成这个样子了?唠唠叨叨,鸡毛蒜皮,家里好像到处都是她的唠叨,还有这唠叨的回响,一遍又一遍,交叉缠绕在一起。连她自己都讨厌自己。落地窗玻璃里照出她的影子,皮粉色家居服,头发用皮筋随意绾起来,典型的中年妇女的身材,松松垮垮,看不出任何线条,一副破罐破摔准备向岁月缴械投降的样子。她苦笑一下。不缴械投降又能怎样呢?今年,温润都四十五岁了。四十五岁,多么可怕。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想到四十五岁,是那么的遥远,简直是遥不可及。四十五岁,多么老啊。中年妇女,不,其实是拼命抓着中年的尾巴梢,心不甘情不愿地朝着暮年的光景一路滑去。日复一日,她怎么竟浑然而不觉呢?都麻木了。这鸡零狗碎的生活,温水煮青蛙,把人都煎熬得麻木了。对生活的酸甜苦辣、小针小刺,也变得迟钝了。落地窗里,那个穿着家居服邋里邋遢的中年妇女,素面朝天,一脸茫然地与她对视着。好像是不信,又好像是不甘。这是谁?她看着那个镜中人,只觉得陌生,陌生得叫人心惊。事情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那些金子一般的时间,那些绿油油的青葱岁月,什么时候偷偷溜走了?

这个小区在北四环和北五环之间,算是闹中取静。生活配套也方便,超市、药房、美发店、小餐馆、干洗店。最难得的是,幼儿园就在小区门口,连马路都不用过。房价呢,当然也因此比别处高出一大截。地铁也方便,最近的地铁口,步行大概五分钟吧。大街上,人们来来往往,都戴着口罩,看不出任何表情。牛肉面馆飘出诱人的香气,糖炒栗子的味道浓郁甘甜,包子铺里的包子刚出锅,白茫茫的水蒸气混合着韭菜的鲜香刺激味道,到处都是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幼儿园的楼房是尖尖的顶子,淡黄淡蓝淡粉色调,墙体上画着五颜六色的涂鸦,在初冬的阳光下安静地沉睡着,仿佛一个缤纷的童话里的梦境。

核酸检测点就设在小区北门附近,临着马路,边上是一个公交车站。排队的人不多,也不算少,稀稀拉拉的,一直排到那家平价药房门口,拐了一个小弯,又甩出去。温润在队尾站定,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排着吧。看样子至少得二十分钟了。药房门口竖着一个牌子,上头写着,请扫码登记,测量体温,感谢您的配合!粗大的黑体字,惊叹号笔触很重,仿佛表达着某种强烈情绪。排在温润前面的是一对年轻人,穿着宽大的橄榄绿连帽卫衣,是情侣装吧,一前一后手拉着手,惹得旁边维持秩序的大妈直翻白眼。为了您和他人的健康,请保持两米安全距离。为了您和他人的健康,请保持两米安全距离。小喇叭里的声音不急不躁,很有耐心,一遍一遍提醒着规劝着,同大街上嘈杂的市声交织在一起,消融成一种巨大的背景音,在淡淡的尘埃中七零八落,显得不大真实。

不知谁的手机响起来,接着听见有人打电话。哈,可不是。没办法。是啊。那就看情况。好吧。再联系。温润没有回头看。应该是排在她后面的那个人。中年男人,戴一顶棒球帽,普通话中夹杂着南方口音。真是要命。男人自言自语。温润心想,是啊。谁说不是呢。要命。一辆公交车进站了。几个乘客下来。几个乘客上去。咣当一声关门,公交车摇摇晃晃,好像一头笨拙的大象,吭哧吭哧开走了。没办法。后面那人说。温润心想,是啊。有什么办法呢。没办法。前面的那对年轻人脑袋凑在一起,说悄悄话。不知说到什么,女孩子捂嘴哧哧笑起来。戴红袖章的大妈实在忍不住了,走过去说,哎,我说,注意保持距离。不怕疫情啊。女孩子想把手缩回来,却被那男孩子抓得更紧了。这不是保持了嘛。他指了指他们之间的距离。大妈说,我是说,别手拉着手,还交头接耳,多危险哪。男孩子翻了个白眼。手到底还是松开了。真够呛。后面那人说。温润心里说,可不。真够呛。

阳光穿过大楼之间的空隙,跌落在底商前面的空地上,把临时停车场和隔离绿化带分割成两部分。北方城市的绿化带,大多是冬青。冬青的好处就是,四季常青,不随着季节变化而荣枯。平时倒看不出来,万木萧条的季节,就格外显出它们的好颜色来了。冬青这东西,好像是越冷越精神似的,打了绿蜡一样,绿得发亮。当然还有松柏。松柏这类树木倒是四季常青,可是人们一般不大种它们。松柏这东西,不像槐树啊柳树啊银杏树啊那么家常。这么说吧,松柏的气质,或者说调性也好,有那么一种特殊的庄重和肃穆在里面。可北京城不一样啊。北京城里,松柏就很常见。温润住的小区里就种了雪松、落叶松、圆柏、马尾松,还有一些什么松,也叫不上名字。一辆汽车停在马路边上,嘎吱一声,车门开了,首先出来的是一只女人的脚,棕色高跟小皮靴,裙摆处露出穿着黑丝的腿。一个女人走出来,驼色长大衣,短发烫过,脸被口罩遮得严严实实。她袅袅婷婷走过来,径直插在温润前面。不待温润开口,那戴红袖章的大妈过来,这位同志,做核酸请排队。指了指队伍,大家伙儿都排着呢。那女人说,对不起,我着急赶时间——回头看了一眼温润。大妈说,你这个同志——做核酸排队,都不排队不乱套了?那女人忽然惊叫了一声,温润?我,杜娜娜——

又一辆公交车进站了,引发站牌下的人们又一轮小小的骚乱。有人上车。有人下车。有人站在站牌底下,仰着脖子认真辨认那些站名,一面看,一面嘴里念念有词。售票员喊着,车辆出站,请注意安全。车辆出站,请注意安全。一遍又一遍,娴熟里流露出漫不经心的疲倦。杜娜娜扭着身子,回头热烈地交谈着。她身材保持得不错,称得上窈窕。烫过的短发染成浅棕色,留着俏丽的鬓角,显得格外减龄。眉毛细细弯弯,大地色系眼影,睫毛长而密。口罩也是棕色的,显然是精心搭配,跟棕色短发和棕色大衣、棕色靴子呼应着,有一种叫人愉悦的高级感。围巾是卡其色千鸟格,温柔雅致,在肩上随意披着。温润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宽松卫裤、运动鞋、薄款羽绒服,密密匝匝的针脚凸显出一道道横条纹来。她心头咚咚跳着,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真是邪了门了。谁会想到,在街边做个核酸,都能碰上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呢。太尴尬了。幸亏大家都戴着口罩。温润现在才发现,口罩真好啊。口罩遮蔽了人们的真实表情,遮蔽了人们的嘴巴。好极了。嘴巴这东西,最是容易惹是生非。还有表情。不必强作欢颜,也不必言不由衷。这真好。感谢口罩。口罩解决了一切。

你说巧不巧?我也是路过,看见这儿有做核酸的,就过来做一个。杜娜娜说。刚出差回来,不是要求落地三天三检嘛。温润心想,去哪里出差了?怎么这个时候,疫情这么严重,还敢出差呢?杜娜娜说,我们都多少年不见了,哎呀,真是的,都不敢想。温润说,小三十年啦。杜娜娜说,准确地说,是二十七年。从十八岁那年高中毕业,到今年,整整二十七年。温润说,没错。二十七年了,我数学不好。杜娜娜说,谦虚啥?当年你可是学霸。温润也笑。是啊。当年。好汉不提当年勇。不提也罢。这么多年了,被日复一日的生活裹挟着推动着,她好像是很少想到当年了。至于杜娜娜,她更是几乎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这个当年的高中同学,同宿舍三年的好姐妹,在高中毕业之后,各奔东西,再也没有见过面。真是无巧不成书啊。人生何处不相逢。当年,谁会想到,她们竟然会在二十七年以后,在北京的大街上,以这样一种方式重逢呢。

队伍又向前挪动了一点。那一对年轻人各自低头看手机。几乎所有的人,都是人手一只手机,低头看着刷着。好像是,人们的全部关注点都在手机里那个虚幻的世界,而身边现实世界中的一切,跟他们都毫无干系。戴红袖章的大妈看上去百无聊赖,沿着马路牙子,来来回回踱着步。一个工作人员站在核酸检测亭子旁边,盯着人们扫北京健康码。核酸检测亭子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核酸检测时间:上午8:30—12:00,下午:13:00—19:00。旁边写着几个大字:应检尽检。底下蓝色小字标着,某某医学。窗口很小,依稀可以看见里面有白色身影晃动。

杜娜娜说,温润,你怎么样?这些年,你还好吧?温润说,还行吧。你呢?杜娜娜说,我?也就那样。温润说,你变化挺大。要不是你叫我,我都不敢认了。杜娜娜说,不会吧?抬手捋了一下头发,笑。上学的时候,杜娜娜瘦小文静,容貌平平,成绩平平,是那种不大引人注意的女生。温润呢,成绩好,人又漂亮,开朗活泼,是老师的心头肉,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更是男生们偷偷仰慕的女神。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三年下来,跟温润走得最近的,竟然是杜娜娜。她们一块上课,一块下课,一块去食堂打饭,一块去洗澡,甚至连上厕所,都是手拉手一块去。两个人简直是形影不离。这么说吧,杜娜娜就是温润的影子,温润走到哪里,杜娜娜这个影子就跟到哪里。就连那些偷偷给温润递纸条的男生,都得先经过杜娜娜这一关。温润家在市里,每个周末都被父母接回去,回来都是大包小包吃的喝的,红烧肉啊,鱼罐头啊,香肠啊,面包啊,饼干啊,水果啊,麦乳精啊,方便面啊。温润也大方,从来都是跟大家分享。当然,分享最多的,是杜娜娜。杜娜娜很少回家。据说,她家在邻县的乡下,家里兄弟姐妹多。杜娜娜绝口不提自己家里的情况,温润也从来不问。倒是温润母亲常常问起来,杜娜娜这次考得怎么样?上次的熏鱼杜娜娜爱不爱吃?那只粉色热水袋给杜娜娜了吗?温润笑,您干脆认杜娜娜做干闺女得了。她母亲叹口气,说,我就是觉得那孩子忒懂事儿,叫人疼。又转身跟她父亲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杜娜娜这孩子,往后怕是……温润哪里听得进这些,早跑出去疯了。高中时代,十六七岁,正是青春年少,豆蔻年华,身体和内心正在经历着剧烈变化,纠结、拧巴,错位、断裂,懵懵懂懂、稀里糊涂,对什么都是似是而非,混混沌沌,做梦一般。功课呢又繁忙,压力巨大。大家好像都是背上顶着一座大山,匆匆忙忙埋头赶路,分数啊大学啊一本啊重点啊,前程命运,身家性命,都是顶要紧的事,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呢。很快,高三了。一模,二模,三模。高考了,放榜了。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起高楼,有人楼塌了。青春梦幻一般,来不及抓牢,不留神一松手,就偷偷溜走了。前路茫茫一片,直叫人觉得又胆怯,又期待。

你变化——也挺大——杜娜娜说。我也差点不敢认了。温润说,是吗?脸上忽然烧起来。幸亏戴着口罩。可是——杜娜娜说,你有一点没有变。温润想问哪一点,还是忍住了。杜娜娜沉默一下,似乎是在等着她追问。你知道吗温润,我刚才一眼就认出你来了,因为,因为你的眼睛。眼睛?杜娜娜说,你的眼神,一点都没变,还是上学时候的样子。温润的心头一跳。她觉出脸颊上已经出了一层热汗,跟嘴里呼出的热气混合在一起,口罩湿漉漉的黏在面颊上,说不出的难受。

队伍又往前挪动了一点。戴红袖章的大妈已经站定了,严肃地盯着她的队伍。不断有人加入队伍中,长龙居然越来越长了。小喇叭里的声音还在不厌其烦地响着,为了您和他人的健康,请保持两米安全距离。为了您和他人的健康,请保持两米安全距离。地上用白粉画着两米的间隔线,人们被那间隔线引导着,规规矩矩地排队等候。一个老太太拖着买菜的小车蹒跚走过来,跟那戴红袖章的大妈打招呼。大妈一副公务在身的庄严神情,跟老太太讨论着哪个小区有密接,哪个社区临时封控,公园限流了,餐饮取消堂食了。互相叮嘱着多保重啊,眼下最贵的是啥?免疫力!免疫力最重要最值钱。老太太又说起她超市买菜的见闻,猪肉多少钱一斤,鸡蛋多少钱一篓,新鲜豆腐不错,炖多久也不散。大白萝卜真叫水灵,这个季节,吃萝卜好。俗话说,冬吃萝卜夏吃姜。还有一句话,冬天的萝卜赛人参哪。老祖宗传下来的,错不了。大妈趁机请教白萝卜的做法,老太太说,这白萝卜呀——杜娜娜的电话响了。怎么?哦,好。没问题。我的意见?我的意见很明确。对。抓紧办。好。再见。温润看着杜娜娜打电话的样子,声音不高,话不多,更没一句废话,连多余的语气词都没有,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力量。这令她看上去有点陌生。学生时代的杜娜娜,说话细声细气,开口就脸红,不大敢抬眼看人。工作上的破事儿。杜娜娜挂了电话,冲她点点头。温润说,看出来了,领导派头。杜娜娜笑。什么领导。天天瞎忙,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为什么忙。长叹一声,感慨万千的样子,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的光景。顿了顿,杜娜娜却问,跟老班还有联系吗?温润说,刚开始还有,后来,后来就少了——我是没脸见他。杜娜娜说,你这个人就是这样——都多少年了,还提高考的事儿。温润无声地笑。笑容被浅蓝色口罩遮住,凝固了,好像是笑给她自己看。这是老班的微信,回头我推给你哈。杜娜娜翻出手机,说,对了,咱们还没有微信呢。两个人加微信,交换手机号码。杜娜娜的手白皙细嫩,指甲干净整齐。手腕子上戴着一块精致手表,还有一条细细的金手链,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温润看了看自己剪得光秃秃的手指甲,手腕子套一根橡皮筋,缠皮筋的线用久了,起着毛糙的绒头。温润下意识地把手缩回来,揣进衣兜里。杜娜娜说,温润,阿姨她,身体还好吧?温润愣了一下。杜娜娜说,我是说你妈妈。咱们上学那时候,我可没少吃阿姨做的好吃的。温润沉默了一下,我妈她——走了。杜娜娜说,对不起——温润说,没事。好几年前的事了。心梗,都没来得及送医院就——也没受什么罪。杜娜娜说,阿姨是有福之人。两个人沉默下来,一时间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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