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琉璃
作者: 房伟你在唐朝的弄玉坊?
转移的时间又到了。海胆从一款穿越主题游戏里,联系了一下麦烧,没有反应。微信发语音,也没有回答。她先退出,暂时回来。下午四点,微暗的阳光泛着苦橙色,冬天的风,挂在阳台上摇摆,像一串冰冷的谎言。尿布也在飞舞,摇摆着焦黄的身姿(她恨尿布,元宇宙时代,有片高级尿不湿,难道不应该?婆婆坚持用尿布)。儿子也要醒了。他习惯下午睡觉,中午和晚上吵闹。海胆几次纠正,始终拗不过哭声。吃奶、大便,无休止的哼唧与哭泣,这同样是一个“写手母亲”,每天要面对的育儿生活。
琉璃子离去后,麦烧忙于工作,海胆嫁人了。男方条件不差,本地人,985高校毕业硕士,身高一米八,在金融部门工作,有两百平方米复式房,一辆新款特斯拉牌汽车。那是个优质结婚目标,性格也好,海胆没意见,心里空荡荡的。男人藏在温文尔雅的镜片背后,有种得意扬扬的东西,类似猎豹偷袭瞪羚成功后的笑容。
儿子还没醒。海胆抓紧时间,走向阳台。厨房小火炖着牛肉,肉香四溢,阳台玻璃边,银渐层母猫爱丽丝也在沉睡。茶几上,摆着丈夫的文玩核桃,还有一本她写的书《千万别爱上大师姐》。那是她早年在“女频”的成名网文,玩着游戏就写出来了,订阅和打赏都不错,繁体和简体版实体书卖得也行,尽管现在看来有些幼稚可笑,但这之后,奇怪的是,不管海胆如何努力,都没有一部作品能超过这本书。
一切不可避免。找个男人,弄出个孩子,每天忙前忙后,疲惫不堪。
阳光变弱,从玻璃窗看去,从灰麻的楼角,它伸出锋利血爪,转移到白色巨大的空调机上,又逐渐融化模糊。麻雀迎风乱飞,楼下的枇杷树,轻轻摇晃,一只秃毛流浪狗,蹲在辆破旧红色电动车前,一动不动,说不出的诡异。
海胆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游戏中的盛世大唐,似乎还未完全消散。森森的数据电子流,正汇聚成模块,一点点地掩盖住现实世界。时间如同被抛入黑洞的光,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深邃的宇宙……
一
五年前,还年轻的海胆第一次在星巴克咖啡店见到了躲在角落敲字的麦烧和琉璃子,就确认她们是写手同行。什么样的女人整日坐在星巴克敲字?肯定不是都市在职女白领,而是她们这些单身女写手。
她毫不犹豫走过去,拍着她们的肩膀,夸张地称她们“潜伏文字的女杀手”,将这两个目光躲闪的女人变成了闺密。海胆有些“社牛症”,没她搞不定的人,这和一般网络作者的“社恐症”有着很大区别。
琉璃子自认为是作家。“我是个作家”,她总是认真地对别人介绍。海胆却认为,作家是装?菖的职业,女写手是诚实的体力劳动者,靠码字赚钱。
海胆家境不错,本科读了211学校,大学专业是金融,毕业后先在银行打拼几年,觉得没意思,辞职当了作家。麦烧履历更简单,数码制作专业的普通高校,喜欢漫画和儿童文学,大学没毕业,就开始写网文,坚持到了今天。
海胆热爱大女主,游戏里也最爱皮衣皮裤、挥舞电鞭的女王。“你拒绝所有男人,才能让男人拜倒在脚下”是她书中常出现的经典,类似喜剧明星宋某峰“此情此景,我想吟诗一首”,成了标配人设。麦烧主打“卖萌少女系”,她的网络形象,圆圆的脸,清纯可爱,外加点娇憨,有些动漫人物的呆萌。这样的女孩,最能激起中年大叔的消费欲。
海胆和麦烧,还算有几分姿色,琉璃子却不好看,身材矮胖,小眼,雀斑,圆脸,小腿粗得像铁柱,平时还穿包腿的牛仔裤。她说话时是羞怯的,细声细气,和男人一说话,尤其是有点颜值的帅哥,脸更红得像煮熟的龙虾。
琉璃子最惨。她最早在三本学校读中文,毕业后,在培训机构混成了“社畜”,没钱,没男人,更没事业。辞职后,她和麦烧合租了间房,开始了“网文大业”。她的成绩不好,爱写苦情,读者不太接受。她慢慢消沉,主人公往往都有点虐。不同的是,人家的故事,都是虐完后再反转,琉璃子的文,都是一虐到底,肝肠寸断,伤心欲绝。
你这是沾染了传统文学“悲剧”的恶习,麦烧说。
元宇宙有啥悲剧?我们要欢乐,这美好世界,只有足够欢乐,读者们才更欢乐。你苦得像黄连,还能指望粉丝给你欢乐地打赏?
海胆的电脑,还存着琉璃子的几部“残书”。海胆没告诉别人。
她对自己说,留着纪念琉璃子。感情是有的,她也是留心这几部书,看有什么“创意梗”。她现在退出江湖,在家相夫教子,保不住哪天又再战江湖。
琉璃子和海胆都喜欢“唐穿(穿越盛唐)”类型的网文,琉璃子写的那部《安乐未央玉琉璃》,只有些残章,不合时宜,却有几分古怪趣味……
二
她的过去一片朦胧。
滴着蜡油的红烛,突突地冒着火苗。她昏沉沉地站立,被蜡熏得微微闭眼,等了片刻,嘈杂的人声才冲入耳朵,仿佛无尽的海水。
那只神秘的“发光盒子”,在眼底跳了几下,彻底消失了。
我是谁?她眩晕着,呢喃自语,看清自己仿佛置身于豪华无比的宴会。金碧辉煌的宫殿,巨大的水晶宫灯,各色各式的灯具,都燃着儿童手臂粗的红蜡。四周欢声笑语,琴鸣箫吟,西域的神秘熏香萦绕在指间,掩盖了酒臭和汗液的味道。满眼都是头插翠钗的美人、紫绶朱袍的贵人,还有不停穿梭殷勤服侍众人的宦者。
恍惚之间,忽听众人都呼唤一个名字,仔细辨去,是“安乐,安乐……”
人们含笑看着她,神往迷醉,仿佛她就是山间耀眼的明珠。
一位白皙丰润的女人笑盈盈地走出,拉着她说,公主,莫不是胡酒饮多了?大家都等着看“百羽裙”呢。她心中骇然,此人非常熟悉,女官穿着,乌发双螺髻,斜插清雅的梅花簪,粉色水仙散花绿叶裙,外罩带有品秩标记的半臂服。
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能对她笑。女人一愣,凑到耳边,低声说,您不舒服?我吩咐他们呈上吧。她浑浑噩噩点头,女人退下,才问身边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孩,这女人是谁。丫鬟惊讶地说,那是上官昭容呀。
上官?昭容?她狐疑地转着手指,眩晕感又起,说,我是谁?您是安乐公主呀。丫鬟脸色惨白,那一席话让她似懂非懂。她又问年号,却是大唐景隆四年。
她的脑海出现很多刀剑之影,此刻头疼欲裂,不愿再多想。猛听众人疯狂喝彩,只见那上官昭容指挥几个侍女,举出一件极华贵羽衣,色彩斑斓,似是上百种鸟雀最绒软光鲜的羽,点缀于真丝长裙。羽毛闪烁变幻于大殿之中,骤然聚集各色鸟雀,围绕这件百羽裙流连忘返,轻舞莺歌,恍若人间仙境。
不知为何,她倏然冲出,如同脱笼的雏凤,套住那百羽裙,在大殿中央翩然做胡旋舞。众人更加迷醉,乐师也齐声奏乐,酒宴气氛瞬间达到高潮。
上官昭容也鼓掌,曼声道,安乐公主的百羽裙是仙家仙物,正看一色,侧看一色,日中一色,影中一色,百鸟百飞,并见裙裳,有此奇宝,福佑大唐!
她只想舞蹈。她还不清楚自己是谁,也不明白为何要这件代价极高昂的裙子。她不属于这里,她不是这里的人,但现在说出来,谁会相信?她只想快速起舞,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那百羽裙化身翅膀,让她获得更高自由。
快速地旋转,直到鼓声戛然而止,她的汗液顺着下巴,滴滴答答地掉落。她抬起头,正看到宫殿正前方,一位身穿龙袍的威严中年男人,一个艳丽华贵的美妇,笑吟吟地看着她,舞蹈停歇,他们招手示意,她懵懂地跑上前,才晓得那是“父皇”和“母后”。
她对父皇没啥印象,尽管他宠溺地喊她“裹儿”,可那个高大美目,眉眼尽是凌厉傲气的女人,却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她嗫嚅着说,母后,我做了一个梦,我和您,还有上官昭容,我们都很亲密,我们坐在一个透明大房子里,每人手里都有个“会发光的盒子”,盒子犹如古铜镜面,有无数诗句文章、符文咒语跳跃其间,缓缓流动,有人说那叫“存储机”……
母后不以为然,只斥责她少喝些酒,父皇却若有所思,说,存者,从子,才声,本义是问候,《说文》:“恤”问也,引为保全之意;“储”者,从人,诸声,为积蓄之意。难道裹儿梦中的这“发光之神盒”,真可以保全记忆与文学文章?
她也不知道。上官昭容又上前找她拼酒,耳边传来一群宫女正在齐唱新曲,说是上官昭容酒后新作,为安乐公主百羽裙并贺,她听去,隐约是:
满耳笙歌满眼花,满楼百羽胜仙娃。绣户夜攒红烛市,羽衣晴曳碧天霞……
三
麦烧回复了微信,说,接了个设计零工,忙了一通宵,上午八点睡到现在。
不能熬夜,海胆有些担心,说,玩命呢,怎么还不长记性?
麦烧沉默着,许久,又回微信,却说“七香车”那边听说要拆。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海胆喜欢这样的诗句,华丽富贵,就用“七香车”当成了她们合租屋的“斋号”。自从三个底层小写手熟识后,她们就成了死党,后来干脆住在一起。
“七香车”在印象城九楼。这是商住一体综合楼盘,有不少精品公寓。说是精品,其实入住率不高,住户杂乱,大楼电梯间还未招收完广告,就有租户嚷着退租,楼道也慢慢变得脏乱。冬天一到,大楼没有暖气,破报纸乱飞,颇有点诡异衰败之气。
没法挑剔,没钱,只能如此。为了节约电费和水费,她们跑到星巴克或酒吧写作,深夜才回来。她们都曾是快手,一天码两万字,妥妥的劳动模范。或去KTV最便宜的下午时间段,狂吼乱唱,放松解压。有时为了调节,她们也轮流做饭,满足于美食的治愈。
她们做梦都想红,像那些网文女频榜的“女神”,童童、希行、失落叶、会憋气的鳕鱼……她们年收入上千万,坐拥数百万粉丝,出入宝马香车,时不时环游世界。三个女写手,写累了,就聚在一起,畅想出名后的美好生活。
几年后,海胆还经常怀念那段奋斗的时光。琉璃子太有“文青”范儿,她说,当年沈从文、丁玲和胡也频,也合租在汉园公寓。她们为了文学梦想奋斗,都成了一代著名作家。那是哪年?麦烧叹了口气,说,醒醒吧,想当文青,也要有资本,现在的文青女作家,哪个不是名校毕业?人家留在高校教创意写作,有地位,有粉丝,丁玲这样没学历的,如果在今天,也只能转行干别的。
她们混了几年,没混出啥名堂,累死累活出全勤,到头来不过温饱。她们也加入网站培训班,训练了半天,有些起色,但就是不火。琉璃子走后,她们搬出“七香车”。麦烧说,整个印象城项目,消防设施不达标,整改了半天,没有后续的钱投入,只能拆了盖住宅房。海胆嫁人,有了新居,麦烧没有男友,贷款买了六十平方米的小房,凑合先住着,“七香车”还未到期,房东不退钱,杂物乱七八糟地堆着——很多是琉璃子的东西。
过期的方便面,几包劣质卫生巾,几只小口红,还有几件破旧的衣服。
海胆有些心酸,琉璃子活着时,不太注重个人生活,颇有点“苦行女尼”的劲头,如果来当女学者,也许会有点踏踏实实的成绩。
东西没啥用,麦烧说,你通知她家人来领,如果不来,委托房东处理了吧,我们都是网络人,我给琉璃子办了虚拟灵堂,记得来支持哇。
四
其实“女写手三人组”早有些撑不下去,没火是主要的,这种高强度的、封闭透支的生活,也的确太难熬。海胆忘不了,那天琉璃子老家来人,大闹寝室。琉璃子来自河南信阳一个县城,父母开了间杂货店,哥哥给人跑运输,已娶妻生子,妹妹也已嫁人,家里想让她回去继承杂货店。那天来的是琉璃子的母亲、嫂子和哥哥。母亲看过她们的“七香车”,再看看琉璃子那张青黑色的严重缺乏睡眠的脸,眼圈不禁红了。
她试探着问,你都写了些什么?琉璃子说不清。她母亲是个坚毅的妇女。她红肿的眼流下泪水,粗糙的手掌拍打着琉璃子的手提电脑,气咻咻地说,县城里很多朋友,都说琉璃子在大城市,躲在地下室写“黄书”,写男人之间乱搞的事。她不能让琉璃子继续伤风败俗,琉璃子必须回去打理杂货店。他们帮她说了一门亲事,对方是猪肉小贩,高中毕业,猪肉生意在县城农贸市场,颇有口碑。猪肉贩已答应,如果琉璃子嫁过来,再生了男娃,就在县城西关买套大房子,也让琉璃子父母跟着一起住。
琉璃子以死相逼。印象城九楼,都是这种单身公寓,严格说,并没有宽阔的阳台,琉璃子打开窗,让夏天猛烈的风灌进,晾晒的衣服都被吹散,她的花布裙在风中摇曳,挡住了她惊恐倔强的小眼,甚至不雅地露出粗壮的大腿。那具沉重的肉身,骑在光滑的栏杆上,瑟瑟发抖,好似冰峰上绝望的企鹅。没人再敢接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