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守门人
作者: 弋舟在丽江古城一家略显冷清——其实就是寒碜——的客栈,我见到了郭老师。客栈藏在窄巷深处,三层阁楼的楼顶上有着简陋却宽敞的露台,攀爬其上,可以远眺苍山与雪峰。郭老师说客栈的男主人来自玉门油田,算是与她有着乡谊。
“他给我打了八折。”她说。
“旅游淡季,估计所有买卖都会打八折吧。”
“不要总是怀疑别人的善意,你这样的心态要不得。”
“好吧,可你还是欠费了,人家给我打了电话。”
“这是另外一回事,和八折没关系,就算五折,也不能欠着。”
“没错,是这个理儿。”
郭老师躺在露台上的摇椅里,双手捧一只巨型的保温杯。她不断地拧开杯盖,嘬一小口,水很烫,她嘬得非常谨慎。我努力不去盯着她看,否则不免要焦躁。拧开杯盖,拧住杯盖,其间加着一个顶多沾湿嘴皮的嘬饮,如是反复,让嘬水显得格外小题大做,也让拧动杯盖显得格外徒劳无功——如同人与世界的关系,彼此映照,都显得过分夸张。
凡事不可落差过大,否则只会让一切没了真实感。
郭老师则怡然自得,偶尔将嘬进嘴里的茶叶吐回杯中。
“无论如何,人家让我省了不少,”她说,“这些天下来,是一笔数目不小的钱。”
我不想与她争辩,她省下的这笔钱,不够我买飞一趟丽江的单程机票。她现在看上去是难得的满足与松弛。
昨天黄昏却是另一番情形。我出现在客栈门口时,她是飞奔着从三楼冲下来的。她在凭栏眺望,等待我的到来。就在我们拥抱前的一瞬,她克制住了自己,只是有些不情愿似的跟我浅拥了一下。
她说:“你给我带新手机了吗?”
我觉得这很了不起。我办完离婚手续的那一天,她打电话给我,让我给她网购网红雪糕。彼时我站在民政局的办事大厅外,正想着是否要与前夫南辕北辙地走一个反方向——这会让我多绕半个城的路。郭老师的电话打进来,用那种唯吾独尊的语气说:
“罗音,你知道有款很红的雪糕吗?”
她从自己的朋友圈获得了新知,不甘落在人后。当然,后来她也找补了,说:“天那么热,我觉得一款当红的雪糕才是对你最好的安慰。”
我很快搞清楚了状况。其实店主在电话里基本上已经跟我把事情说明白了。这是位中年汉子,长发在脑后扎住,胸阔肩宽,像下一秒就将撑破紧绷绷的衬衫,嗯,有文艺范儿,更有股玉门油田人的气势。站在客栈的回廊下,他又将电话里说过的内容重复了一遍,大意是:你母亲的手机丢了,如今举步维艰。
我问他:“古城买不到手机吗?”
“当然可以。”他瓮声瓮气地说。
“其实你可以先帮她买一部的,是吧?那样,她就能用手机转账给你了。”同样的话,在电话里我已经跟他沟通过,而且还提议由我先给他转一笔钱来应急。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说。
“那为什么不呢?”
“我拗不过郭老师。”他的表情很无辜。一条雄壮的汉子,配上这种表情,令人颇有好感。
我去直面郭老师。她上了露台,很明智地给我留下了一个求证的步骤。
“跑这么一趟,你是不是很不情愿?”郭老师说,“他告诉你我有多倒霉了吗?”
“丢手机挺正常的,”我说,“就像我小时候周围人总是丢自行车一样,越是必需品,越容易丢吧。”
“你是在贬低我的困境吗?”郭老师面无表情地说。
我的情绪不好。我奔波得很辛苦,从西安飞来丽江,不能算是一件轻松的事;还有,候机时接到的一个消息也令人不快—— 一位“卧底”的同事告诉我,我在公司一个重要的考核中落败了,上级部门的理由是:同样的荣誉我已经得过三次了。我不知道这个消息和郭老师丢了手机相比,哪一个更糟糕些,但我知道,郭老师将如何表态。她会说出格言一般的警句,譬如胜利从来不会给胜利加分。不是吗?听起来有些道理,如同“失败是成功之母”那般颠扑不破,而且,也符合一个母亲良善的教导。但我还是愿意她替我骂街,替我鸣不平。
眼下的状况并不让我意外。我知道自己的亲妈是怎么回事,同时我也惊讶于自己如今的随遇而安——这的确是一种能力,说是一种品格,或许也不为过。这么想想,考核的不公也算不了什么了。三十多年来,在郭老师持续的教育下,我还是有长进的。
我也用一种说出格言警句的腔调回答她:“当然不,对于微弱的个体而言,没有任何一个困境是可以被贬低的。”
以格言的句式说话,证明郭老师已经平复了她的慌张,或者说,她再度寻回了对我的心理优势,尽管这次是我来驰援她。
郭老师问我看出来没有,那条玉门汉子对我的到来颇为开心,这个男人很乐于接待我这样的客人。“他知道你独身。”她不动声色地说道。她说自己待在这里快半个月了,不免要跟人聊聊自己的女儿,她并不觉得这么做是一件有失体面的事。“现在离了婚的女人可没啥丢人的。”她补充道。
我也不觉得有啥丢人的,可我还是有些不满。
“他也离了婚,好吧,我可能是为了安慰他,才顺嘴说了句你的状况。他是从玉门油田来的,多多少少吧,我会觉得有些亲切。”郭老师说。
同样,也是多多少少,一直以来,我都对郭老师的“玉门油田情结”抱着些许的同情。戈壁腹地,祁连山下,那是郭老师一生的起点—— 一想到这些,我就会对她生出没来由的体谅之心。我遥想她的少女时代,她于浩瀚的旷野憧憬未来,眺望雪山时,迎着大风时,必定常常眼涌泪水。郭老师对我并不经常提及她的那些经历,更多的,是出于我的想象。我陪她回去过两次,有一次她带我去戈壁滩上看夜晚的繁星,明确地给我指出了北斗七星的位置。苍穹之下,七星灿然,近得让人陡生顺手摘下两颗的妄念。
郭老师从近在咫尺的繁星下出发,考学,结婚,中年离异,像所有的人一样痛苦大于欢乐,如今躺在云贵高原的露台上嘬饮保温杯中的浓茶,这让我无法对她抱怨什么。微风中,她拂动的白发像是一份可以任性而为的特权,尽管,她在满头乌发的时候似乎就得享受这份特权。从侧面看去,她的脸颊依然紧致,皮肤并无明显的松弛,可能是嘴里嘬进了枸杞,她在慢慢地咀嚼,肌肉呈现出的轮廓还显得有些坚毅。
“你不会不高兴吧?”郭老师侧脸看着我,“我觉得小顾还不错,认识一下也没什么不好。丽江这么美,以后你来玩儿也能给你打个八折。泸沽湖我还没去,听说也很不错,你要和我一起去住几天吗?”
“在泸沽湖也给我介绍一个日后能打八折的吗?”我问她,并无怒气。
“怎么会,你想多了,嗯,不要认为到哪儿人家都会给你打八折,我们没那么幸运。”
“倒也是啊。”
“可不是嘛。”
“泸沽湖我是没法陪你去了,你自己带好手机,我还给你买了根挂绳,你就把手机挂在脖子上吧。”我说。
一直以来,对于郭老师我还是很服气的。她从来都不高估自己,只把任性而为的特权行使在我们母女的关系之间。我对自己的儿子提及他姥姥时,不免总是强调郭老师的特立与独行,乃至还有自知与勇敢。她在中学教语文,却对天文很感兴趣,毕生仰望星空,积累下不少的人生心得;很早的时候,除了我,她就举目无亲了;如果有足够的钱,退休后,她一定会只身周游世界;她既不愿意高估世界的善意,也不愿意高估自己耐受恶意的能力。这些美德,都足以拿来教诲家族的后辈。
出门前,儿子要被我送到前夫那儿去,在车上我就是这样教导他的。前夫已经再婚,儿子要去生活几天的那个家庭自然如同一个微型的世界,他需要学会与之相处的方式,那么——别高估世界,也别高估自己。
“你能和安贝相处好吗?”我问儿子,同时想象了一下两个孩子在一起可能酿成的灾难。
安贝是前夫再婚后有的女孩,七岁,对她的脾气、性格,我没有把握下判断,因为我知道自己无法客观。这个女孩我见过不少次了,如果一会儿见到她,我可能会故意逗逗她,问问她寒假有没有什么伟大的计划,是不是又要新学一门乐器。她呢,会摊开手,以一种成年人才有的笃定反问我:“你呢?”——这就是我对这个小女孩的认知。
“我知道你在担心这个。”儿子说。
“没错,我是挺担心的,毕竟你们没在一起住过。”
“不会有事的,”儿子竟也是一副成人才有的笃定语气,“估计她妈妈现在也会问她同样的问题。”
“会吗?”
“当然会,你不问我,她妈妈也会问她。她比我小五岁呢。”
“这跟年龄没什么关系吧?”
儿子说我的这种担忧应当是针对小孩子的,言下之意,年纪更小的那个,在睦邻友好中承担着更多的风险。那么好吧,我只能提醒他,年纪大的一方,将承担更重大的谦让义务。这种对话并不那么轻松,仿佛已经预设了一场博弈与妥协的征战。
儿子却一脸的若无其事,他对我说:“没事的,该担心的是安贝的妈妈。”
这句话让我有些发愣,或许是我想多了,觉得儿子对于如今这两个家庭的局面富有独到的洞见——那个最微妙的角色,没准真要让安贝的妈妈来扮演。同父异母,两个小孩相处得还不错,经常在周末见一面,对于三位家长的处境,也许他们早有过推心置腹的讨论:谁更为难一些,谁更超然一些。想当然的,我自然以为那个最超然的人非我莫属,而前夫,活该多作难一些吧,但现在儿子提醒我也许还有另外的剧本。
我小的时候也一样,比儿子现在还小的时候,就会跟亲密的女生分析彼此的父母。有一个叫若琳的女生和我最要好,因为我们境遇相仿,都是单亲,不同的是我跟着母亲、她跟着父亲。我们一起悲叹人性,用的却是一种夸张的谐谑态度,认为成年人的世界远比他们以为的要弱智得多,甚至,我跟若琳还分享着郭老师怀春的蛛丝马迹——她买新裙子了,最近总照镜子,我还偷看了她的体检报告,云云;而若琳,对我也开诚布公地道出了那位鳏夫的诸多秘密。这的确很刺激,俨然重要的启蒙。我们常常因之掩饰不住地呼吸紧促,继而尖叫大笑。
前夫等在小区外迎接我们。他现在是这个平庸人间故事里的枢纽,尽管如此,他也依然无法因之就显得不平庸了。我坐在车里看着儿子向他走去,心想他会在自己的一对儿女嘴里被如何戏谑地谈论。我觉得他老了,不是一个七岁女儿和十二岁儿子的父亲,是七加十二,一个有着十九岁孩子的男人。
离婚不久,有一次郭老师对我说:“别让你儿子妨碍你的幸福。”
我忍不住窃笑,认为这是郭老师在借机声讨我妨碍了她的幸福。是啊,至少有三个男人是被我从她身边赶走的,一个女孩子对于围在自己母亲身边的男人杀伐决断,会爆发出魔鬼一般的破坏力。我永远记得自己诸般小小的邪恶,那一次次难以启齿的快慰与痛苦。但是儿子当时并没有对我构成类似的威胁,也许因为他是个男孩,对于这种事情天然鲁钝一些?这样想,却让我心里隐隐地作痛。尤其当儿子和我的新男友相处甚欢时,反而让我充满了无从说明的负疚之情。我见不得儿子傻乎乎地跟着一个陌生的成年男人笑,见不得儿子被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把戏哄得团团乱转,因此,男人们的善意倏忽都成了诡计,我自己不过是诸般卑劣诡计的最终目的。那么,岂能让他们得逞?
这么说来,在人生崎岖的情路上,我妨碍了郭老师,儿子也委实妨碍了我。可是,我也相信郭老师会和我一样扪心自问:就算没有了妨碍,我们就真的能一马平川地奔向幸福吗?
“他可能要住一个礼拜,也许更久!”我把头伸出车窗向前夫喊,这个时间并不是理性估算出来的,我只是下意识地想要给前夫制造些心理难度。
“没问题。”前夫说。
他迎向儿子,伸手卸下儿子肩上的书包。这很自然,但我看在眼里,竟非常伤感。这两个男人,或者两个男孩——真的有些矫情,可我还是忍不住产生这样的感受——他们令我瞬间感到了苍老。我觉得他们的笨拙、殷勤、努力和平庸,都是那么地令人怜悯与难堪。那么好了,在郭老师眼里,我会不会也是这样的呢?
目送他们走进小区,我生出了取消丽江之行的念头。但我也不想回到既有的节奏里,公司的假已经请好了,我想我应该放飞一下自己。我用微信的语音通话拨给一个新近结识的男人,响了几声后,又自己挂断了。男人五分钟后回拨了过来,声音听起来充满一个试图哄小男孩欢心、以期捕获他母亲的卑劣诡计。我虚应了几句,便中断了对话。正午时分,阳光耀眼,我打开音响,驱车直奔机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