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丝绒大衣

作者: 叶兆言

云裳姓陈,很漂亮的一个女孩。时间是一九三六年深秋,地点在南京。这个叫云裳的女孩正读初二,读的是一所非常有名的女子中学。在这所学校读书的女生,非富即贵,都是有钱有势家庭的千金。上学放学有人送和接,有的直接是坐小汽车。接送云裳的是老邓,陈家女眷出门,通常都是坐老邓的三轮车。云裳家也有小汽车,不过是她爸的专车,别人很少有机会坐,除了云裳的哥哥云龙。云龙是这个家里的独子,只有他才能享受这种特权。

就是在这个深秋,一向多愁善感的云裳,突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惆怅。那时候,学校的女生流行穿像风衣一样的大衣,转眼间,几乎人手一件,都打扮得像好莱坞电影里的女明星。确实与看过的美国电影有关,反正一下子就流行起来了,大家都穿,谁不穿件大衣,都不好意思去上学。女校有校服,天气凉了,校服外面套上一件风衣似的大衣显得正合适。

云裳也想有件与大家一样的漂亮大衣,她向自己的姨娘提了出来。姨娘其实是云裳的亲妈,是她爸的姨太太,云裳是庶出,自小就称呼自己亲妈姨娘,叫她爸的正房太太为姆妈。姨娘说,你跟我说又有什么用,当然是跟你姆妈去说,我是不会给你钱的。云裳知道姨娘会这么说,虽然她是自己的亲妈,但云裳一点也不喜欢她。云裳是姨娘生的,这个出身害得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大打折扣。

姨娘一共生了两个孩子,还有一个就是云龙。云龙是陈家的独苗,与云裳一样,他也喊亲妈是姨娘,喊大太太是姆妈,可是因为是男孩儿,在这个家的地位截然不同。姆妈生了四个女儿,云龙一出来,就被抱到她那儿去养护,宠爱得不得了。与云裳一样,云龙对自己亲妈也谈不上喜欢,直到上了小学,才知道自己是姨娘生的,为此他很生气,在家里乱摔东西,不承认姨娘是他亲妈。

姆妈很严肃地对云裳说,为什么非要穿大衣呢?你觉得冷,外面罩上棉袄不就行了?女孩子,不要老想着臭美,这样不好。

云裳每天都与云龙同路,他们的学校挨得很近,就隔着一堵高高的围墙,老邓正好送他们两个一起上学。云龙知道妹妹想买大衣,知道姆妈不同意,就对小自己两岁的云裳说,这还不好办?哥帮你买好了。在这个家里,对云裳最好的就是云龙,他特别爱护这个小妹妹。云龙是家里的小皇帝,因为有姆妈宠着,他可以无法无天,同父异母的四个姐姐都把他当作小祖宗一样供着,都不敢招惹他。他说要拿钱出来给云裳买件大衣,确实是件很容易的事儿,但是云裳不敢让他为自己花钱,就算买了也不敢穿,姆妈在这个家里有着绝对权威,她说不行,那就是不行。

云裳的同学问她,云裳你为什么不穿大衣呢?你看我们差不多都穿了,就像我身上的这件,太平路上好几家店里都有,正宗的美国货。云裳掩饰说自己不喜欢穿大衣,她没觉得大衣穿在身上有什么好看。这所学校没有穷孩子,好几个同学也是姨太太生的,与云裳不一样,同样是姨太太生的,她们的母亲比正房太太更厉害,都是花钱的大好佬,特别舍得在孩子身上花钱,怎么时髦怎么打扮。

有一天,云龙心血来潮,宣布要亲手为云裳做件大衣。他已经认真研究过,觉得这事很容易。云龙相信他做的大衣肯定会比买的更好看。姆妈只当是说着玩玩,没想到他翻箱倒柜,从橱里找了一条毛毯出来,二话不说就动了剪刀,将好端端一条毛毯中间剪了一个大口子。负责照看他的女仆急了,说,小祖宗啊,这么好的一条毯子,就让你给剪了,太太知道了,非骂你不可。

姆妈知道了,没骂他,反倒骂了云裳,说,都怪你这丫头,都怪你要买什么大衣。反正毛毯都剪坏了,骂谁也没用,只好由着云龙的性子胡来。他参照的是电影画报,仿佛古代欧洲骑士驰骋时的披风,看着容易,真做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姆妈让会做针线活的女仆崔妈帮忙,云龙在一旁指手画脚,崔妈便按照他的意思加工。领口应该怎么样,袖口应该怎么样,还有口袋放在什么位置,纽扣在什么位置,云龙一个劲地说,一边说,一边急,崔妈被他说得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还是云裳帮着出主意,崔妈不得要领,云龙急得直跺脚,埋怨说,你真笨,跟你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非要这样,你看你看,不是这样的。

前前后后花了六天,才算完工,已经不是最初设想的那样,更不是云裳希望的那样。结果是不伦不类,有点怪模怪样。姆妈又一次责怪云裳,说,都是你撺掇云龙干的,好好的一条俄罗斯毛毯,多么好的料子,就这么糟践了,现在好了,你总算称心了。不管好看不好看,既然已经做出来了,你就要穿,必须得穿。云裳只好服从,只能穿,她房间书桌上有一面小镜子,那种可以抓在手上的镜子,用镜子照了左肩,看不到右肩,照着前胸,又看不到旁边的两只袖管,往远处放,她是近视眼,看不真切。

女仆安慰说,这不是挺好吗?我觉得很好看。

云裳说,好看什么,肯定是丑死了。

云裳问云龙觉得怎么样,云龙说就这样。云裳说,什么叫就这样,到底是怎么样?云龙说,如果你觉得好看,就是好看,你如果觉得不好看,就是不好看。云裳说,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肯定是不好看,你才会这样说。云龙大大咧咧,又认真地看了一眼,说,我真没觉得不好看,当然了,也没觉得特别好看,不就是一件大衣吗,你干吗要那么在乎?

云龙不明白云裳为什么会那么在乎一件大衣,然而云裳是真的在乎,非常在乎,她一定要让云龙陪她去大街上照镜子。她家住在杨公井,出了院子门,走不多远就是繁华热闹的太平路。太平路是当时南京最热闹的街区,商店林立,到处闪耀着霓虹灯。天刚刚黑下来,他们来到商店的大玻璃窗前,想通过橱窗的大玻璃,照出云裳的全身。

橱窗里的电灯太亮了,云裳的设想完全落空,她只能看见橱窗里的摆设,根本看不清楚自己。自己只是一个很模糊的影子,若有若无。云裳看到了一排排口红,像子弹匣一样排列着。一条条鲜艳光亮的丝围巾,折成了一只只飞翔的蝴蝶,挂在半空中。一个木制的女模特站在橱窗中间,身上披着一件灰色的丝绒大衣,那可是云裳心目中最美的一件大衣,她已经偷偷地注视过无数遍。

云裳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你不觉得这件大衣太好看了吗?云龙看着橱窗里的灰色丝绒大衣,看着云裳非常仰慕的目光,笑着说,这是女人穿的,你还是个女孩子,是个小姑娘,要等你大一点才能穿。云裳不同意云龙的话,说她好几个同学都有这样一件大衣,穿在身上真的很好看,太好看了。云龙说,你这么喜欢,我回去跟姆妈说,让她为你买一件就是了。云裳说,姆妈不会同意的,她肯定不会同意,我不要你说。云龙说,我用我的钱帮你买,你既然喜欢,我帮你买。云裳听了很开心,心里已经非常领情。她知道云龙是家里的大少爷,但是姆妈才是这个家的“慈禧太后”,什么事都要跟她说才行,都必须是她做主,云裳可不愿意云龙为了她挨骂。

往前走一点,是一家糖果店的橱窗,篮子里搁着各式糖果。再往前走,是卖鞋子的,架子上展示着一双双好看的皮鞋,男人穿的黑皮鞋,咖啡色皮鞋,女人穿的高跟鞋,红皮鞋。然后是一家理发店,有个年轻帅气的伙计站在门口,招呼他们兄妹进去。透过玻璃窗,云裳注意到店里一位剃头师傅正歪在椅子上打瞌睡。灯光有些暗淡,从橱窗的大玻璃上映出了兄妹俩的影像,只能看出一个大概,不是很清晰,云裳仍然感觉不出自己的大衣到底合适不合适。她让云龙往旁边站站,自己在原地打了一个转,不是很有信心地问云龙,我身上这件大衣,是不是很难看?

云龙没理她,这话云裳问过好多遍了,他不愿意再回答。

云裳又说,我知道,就是难看,你也不肯说出来。

云龙的身材像父亲,不是很高大。云裳像姨娘,个子很高。男女有别,他们兄妹并排站在一起,个子几乎一样高。云裳说,我要是穿上高跟皮鞋,肯定会比你高。说着略略踮起脚,说,你看,我现在都快比你高了。她和云龙在一起,心情总是会特别好。这个家里,云龙这个哥哥最疼她,同父异母的大姐二姐,岁数比姨娘还大,她们永远是板着面孔,永远是用一种大人管小孩的口吻教训她,不许这样,不许那样,三姐和四姐很少跟云裳说话。几个姐姐都出嫁了,她们回到娘家,只知道给弟弟云龙带东西,根本不把小妹妹云裳放在眼里。

云裳的父亲是大律师,很能挣钱,总是很忙的样子,天天坐着小汽车进出,家里的事很少过问,里外都是姆妈在掌握。有一天是姆妈的生日,去小西湖餐厅下馆子,父亲看完报纸,气得往桌上一扔,说真是胡闹,这样一来,天下非大乱不可。原来是西安发生了政变,把蒋委员长扣了。过些日子,又没事了,蒋委员长回到南京,南京城到处都放爆竹,庆祝他平安脱险。云裳的学校组织游行,街上有许多看热闹的,对着女生队伍指指点点,评头论足。与云裳并排走的同学就对她说,这些人一定是觉得你这件大衣很奇怪。说者无心,听者很往心上去,云裳顿时想把身上的大衣脱掉扔了。天气有点凉,她只是这么想,并没有真的脱,脱了也不敢扔,拿在手上更不合适。

从此,云裳有了严重的心病,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大衣难看。难看也不能不穿,学校里没人再穿棉袄,所有女生都有件漂亮的大衣。云裳因此闷闷不乐,整个冬天心里都不痛快。一直熬到春天,终于可以脱了,可以不用再穿这件该死的大衣了。云裳便向云龙抱怨,她告诉他,自己终于不用再受那个罪。她已经恨透了这件大衣,说这事儿怪来怪去,都要怪云龙,是他害得云裳不得不穿它,是他别出心裁,为她弄了一件这么奇奇怪怪的大衣,说来说去,都要怪他。

在这一年夏天,云龙考上了杭州的浙江大学。云裳问他为什么要去杭州读书,他说,杭州多好玩呀,有西湖,西湖很大的,等有了机会,带你到西湖上去划船。云裳舍不得他走,说,你去了,我真会想你的。没想到全面抗战突然就爆发了,炮火连天,在上海打得难解难分,云龙去杭州没几天,便跟着学校西迁,先是去了浙江的建德,然后又去了江西的吉安,然后是广西,再然后是贵州的遵义。从大学一年级到三年级,就没有安生过,总是在搬家,永远在撤退。

国难当头,同学们心情都很苦闷,往贵州迁移的时候,昆仑关战役打响了,几个同学便在一起开会,说他们干脆做些更有意义的实事,组织一个战地服务团,到前线去慰问抗战将士。云龙会吹口琴,他口琴吹得非常棒,就报名参加,真的去了前线。所谓去前线,当然不是扛枪打仗,能做的事情,无非是慰问演出,到战地医院帮助救护伤员,代从战场上撤退下来的士兵写家信,当时士兵中还有许多文盲。昆仑关战役打得很艰苦,中日双方各自损失惨重,都宣布自己大捷,都说自己打胜了。

战役接近尾声,云龙所在的服务团被日军的一场突袭冲散了。事前大家曾有过约定,遇到特殊情况,与队伍失去了联系,各自分散了,就要想方设法赶往遵义。战地服务团是在迁移途中成立的,他们出发时,学校还没到达目的地遵义。现在学校不仅到了遵义,而且早就安顿下来,正式开始复课。分散逃跑的过程中,云龙非常慌乱,这可是从未遇到过的状况,自小他就是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上了大学,虽然也经历了一些锻炼,但毕竟过的是集体生活,有学校管吃管喝,如今真要让他独自面对,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去国统区的道路封锁了,学校所在地遵义遥不可及。云龙这样的学生娃子,混在逃难的人群中很显眼,一下子就被日本人识别出来。他怎么看都不像个当兵的,也不太像普通老百姓,日本兵把他抓住了,扣也不是,放也不是,最后便交给伪军,由伪军看管,与其他战俘一起,押送到汉口进行甄别。

这时候,汪精卫的南京政府正式宣告成立,拥护汪的和平救国大标语,刷得到处都是。云龙在收容所被关了一阵,也就被释放了。收容所吃的是难以下咽的猪狗食,好歹还有人管饭,流落汉口街头,就是真的饿肚子。云龙充分品尝到了走投无路的滋味,他身上有一张类似良民证的身份证明,凭着这张纸条子并没人肯管他饭吃。按照云龙的心思,应该想办法去遵义,去学校与老师和同学会合。不过光是设想没有用,身无分文的云龙寸步难行,给南京的家里写信,让家里给他寄钱,但远水救不了近火。

当时的汉口与首都南京一样,属于民国八个特别市之一,战前也是很繁华的,经过三年抗战洗礼,满眼破败迹象。昔日老字号店铺有的倒闭,有的易主。云龙在一家日本人开的旧货铺前游荡,鬼使神差,他也不明白怎么就流落到了这条街上,沿街好几家店面都是日本侨民的商铺,店主竟然还会说中国话。云龙注意到了那件灰色丝绒大衣,挂在店铺门口的铁丝上,各式各样的衣服很多,有新有旧,他的目光却盯在了这件大衣上不肯离开。

这件灰色丝绒大衣,与南京太平路玻璃橱窗里云裳看中的那件几乎一模一样,起码云龙这么认为。此时此刻乍暖还寒,这件大衣勾起了浓郁的思乡之情,转眼间,离家已经两年多,云龙无限怀念在家的日子,怀念自己的妹妹云裳。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感觉云裳这时候正和他站在一起,她就站在他身边,他们正一起欣赏眼前的这件灰色丝绒大衣。店主有两个女儿,小的七八岁,大的十一二岁,云龙觉得这两个女孩都像自己的妹妹,都仿佛云裳小时候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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