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树王

作者: 草白

我来布朗山已经两天了,拍摄工作陷入僵局,索性把年假请了,在此安心住下。这是五月,布朗山为期数月的雨季开始了。绵密的雨,催眠般落在草木植被、花卉丛林之上,随即被悄无声息地吸走。

我的拍摄对象是一位老人,七十一岁,牙齿掉了大半,说话时嘴巴严重漏风,鼻孔里也净是嗡嗡之声,听不太清。今年是本县普洱茶协会成立十周年,而他是保护茶山的大功臣,自五十年前上山,一直没有离开。从前,山上还挺热闹,有男人、女人,有运送茶叶的驴子和马。后来,汽车取代浩浩荡荡的马帮。再后来,茶厂干脆搬到另一个交通便捷的地方,人和汽车都不来了,他也退休了,但仍然留在山上头。唯一一次的下山还在几年前,工资不再以现金的形式发放,他们要他去城里的银行开户头、办卡。外面世界变化太快,认识的人都不见了,熟悉的房子、店铺都拆了,耳边净是汽车喇叭声。老人在旅店躺了一夜,天一亮便退了房,重新回到山上。此后,再也没有下来过。比他晚来的人都走了,他还没有走;茶厂都搬走了,他还留在那里。我想知道他为何留下。因为工作,我近距离接触过很多人,总以为自己比别人知道得多一些,也有这个知情权。

我来的那天,雨下得很大。汽车将我送至山脚下,便一轰油门,掉头回去了。山上世界,草木苍翠,水汽氤氲,宛如置身虚无之城。那天,泥泞中徒步近一小时,远远看见一排深灰色砖瓦房,屋顶平直,几何式的方正感,不是本地村寨特有的建筑风格。老人坐在门前木椅上,嚼着槟榔,眯缝着眼,手中握着一只辨不出颜色的搪瓷茶杯。一把紫砂茶壶搁置在面前的矮凳上,壶口磕破了,壶身积存着喝茶人留下的包浆,近乎黑褐色。老人颤颤巍巍地起身,用苍老的嗓音招呼我喝茶。可能,他将我当成闯入茶山的流浪汉或背包客,浑身泥浆,狼狈不堪。

当晚,我宿在老人隔壁屋里,还借了他的衣服更换。床铺主人是他已退休的同事,十几年前就飞奔下山,投靠女儿一家去了。大雨从白天毫无过渡地来到夜里,雨点繁密、急促,好像要把世上的小溪、湖泊、大海全部填满。雨声中,我的拍摄对象蜷缩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小屋里,面前是一台十七英寸的彩色电视机,屏幕上经常刮雪花,人像的脸也是花的,用力摇晃头顶上的天线,才会略略清楚些,过一会儿还是照旧。

作为一名人像摄影师,我给无数名人拍过照,从科学界翘楚到抗美援朝老兵,从县委书记到环卫工人,但没有见过这样“不合作”的“名人”。老人害怕照相,一旦我举起相机,他便以手遮脸,说什么也不让拍。他惯于低头,用槟榔叶贴在脑门上,好像那里面有什么东西让他疼痛不已。除此之外,他还习惯性地皱眉;问他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平时都做些什么打发时间,多久有人来看他一次——他除了皱眉,就是摆手,好像这一切不值一提。只有当坐下喝茶时,他才放下所有拘谨,皱缩的表情完全舒展开,尽管仍旧一言不发。老人不怎么吃东西,除了米粥和茶汤,尤其是茶,那几乎是他的续命汤。

他在一个简陋的泥炉子上煮茶喝,燃料是干松针,水是林间的清泉,以一根剖开的竹子,引到家中水缸里,整日叮咚作响。这是一个近乎废弃的茶厂。厂房周遭荒草连天,外墙爬满藤类植物,无目的地疯长。简陋的制茶车间里,还摆放着锈迹斑斑的揉茶机、烘茶机、切茶机等机器,有些已被拆成零部件,露出里面黄灿灿的铜丝,像灰烬里抽出的一点火星。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小间里,我发现一台发报机,磨损的电键上似乎还可聆听到嘀嘀嘀的发报声。那一刻,我忽然感到这里不是茶厂,而是某个秘密机构的大本营。这差点激起我体内残存的探险欲望。但我知道,它不过是当年茶山上的人与外界的联络工具。或许,在某些时刻,它曾帮助过隔绝中的人发出求救信号。

打开手机实景地图,屏幕上一片云山雾罩,缥缈的云雾演绎成烟的轻柔舞蹈,白中透出丝丝缕缕的凉意。我发现群山之中有一个不断上涨的大湖,雨季时由天上之水将它填满,到了旱季,它蒸发的水汽足以润泽周遭的山林与茶园。

那个雨夜,除了松脂的清香,我还闻到屋角落、墙壁缝隙里散逸出的茶香,好像屋内有一口灼烫的大铁锅不停地翻炒那些碧绿的大叶茶,那些气味让我的记忆变得恍惚。我来自龙井之乡,家乡后山的坡地上种着一垄垄山茶树,每年清明节前后,村里的祖母和母亲们裹着湛蓝或深红的头巾,拎着竹篮子,聚集在茶园里头说说笑笑。采茶是女人们的活,男人们负责采摘后的杀青、揉捻、干燥。当冬雪覆盖山林,那里便成了我和同龄男孩的乐园。我们在那里玩打雪仗的游戏,将雪团击得漫天飞舞,将山地上捡来的茶籽,偷偷丢进家中瓷盆里,幻想长出一株碧绿浑圆的山茶树来。除了山茶籽,我还收集过西瓜籽、鸡冠花籽、松子、柏树籽……我总是对种子着迷,妄想那些籽粒能落地生根、茁壮成长,长出一片茂密的森林。

第二天早上起床时,老人已烧好早饭。南瓜小米粥,一小碟腌菜,还有花生米。桌上茶壶里灌着浓郁的茶汤。泥炉子上还在煮着什么。雨已经停了,天空亮堂许多。老人坐在门口,凝望对面坡地上的茶树林,嫩绿的叶片上顶着小水珠,一闪一闪的。上山时,我特意数了数,共有十六株;它们高矮不一,大的已经两米多高,小的还只齐膝。显然,它们是在不同年份里栽下的。看到我,老人嘿嘿一笑,说布朗山上的人只吃早饭和中饭,已经习惯了。原来,他在为昨晚让我饿了一夜而道歉。临睡前,我一直以为他会招呼我吃饭,看到厨房里一直没有动静,直到他睡下,我才死了心。半夜饿极时,偷偷摸摸爬起来,到处找吃的,除了半块发霉的玉米饼,什么也没找到。

我很快将桌上的粥菜一扫而光,它们太美味了,尤其是南瓜小米粥,就像一些食品广告里说的,“入口即化”。吃完早饭,我背着手,在附近山林里转悠。我知道不能走太远,雨说来就来,一片积雨云飘过,便是一阵瓢泼大雨。哗啦啦,子弹一样砸将下来,能把人瞬间淋透。雨季的山林给人青翠欲滴之感,大自然将绿色的浓度调整至最饱满、最丰厚的状态。灌木丛里悬垂着红色的浆果,就是我童年时吃过的蔷薇科悬钩子属果实,它有一个复杂的学名,我总是记不住。没想到这里到处是这种野果。更让我惊奇的是,由临时雨水所积蓄的水潭里还有鱼虾游弋,它们的身子极为细小,会使障眼法。小时候,夏天的黄昏,去溪流里嬉戏,细碎的沙砾上就游荡着类似的生灵。我和男孩们用毛巾去捞它们,双手合并去接近它们,但无济于事。它们总是游着游着就不见了,似乎永远也不会长大,总是那副细瘦伶仃的模样。已经多年未见它们了,没想到居然躲在这临时水塘里。我蹲下身,默然凝视着它们。某一刻,它们似乎定住了,一动不动,幻变成水草的颜色、沙砾的颜色、山林的倒影色,把自己藏起来了。待凝神再看,试图伸手掬水,只见水面微微一晃,涟漪荡开,所有一切乍然消失了。林子一片幽暗,我走走停停,常常忘了时间,忘了自己是在布朗山上。

中午回来,还是南瓜小米粥、腌菜和花生米,我照例把属于自己的那份一扫而光。老人兴奋地告诉我,有人要来这里了。他算了下时间,应该快到了。谁会在这时候上山呢,难道是专门为了送粮食而来?如果实在没吃的,我倒可以去附近村里买一点。只是路程有点远,山路也不好走。老人反复强调,那人一定会来的,早就说好的。那么,来人该是他女儿喽?上山之前,我多少了解一些,知道老人有一个女儿,但不知她做什么工作,住在何地。要是在山下,我肯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哪怕那些问题会让拍摄对象感到难堪,也在所不惜。我始终记得战地摄影师罗伯特·卡帕说过的话,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那说明你与拍摄对象离得不够近。

我要了解他。这种念头在上山后的第二天,变得格外强烈,似乎它与拍摄工作无关,仅仅来自内心的冲动。我想要知道在这个人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在布朗山,我本能地想要靠近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喜欢看那些像布帐子一样移来移去的云,也喜欢躺在床上听一整天的雨;在雨声中不知不觉睡去,又被噼里啪啦的声音吵醒,不知窗外暮色降临,白日已尽。多年的城市生活让我形成严谨、刻板的时间观念,所有工作是事先安排好的,不允许发生任何偏差。而在这个云雾弥漫,对着一杯茶或一棵树就能坐上大半天的地方,原有的规矩通通失效了。时间这根橡皮筋变得松弛,不再具有约束力。

随后几天,我开始在布朗山上漫步,想象自己是个隐居山林的人,除了食物、眠床,并无可挂虑之事。山上最多的是落叶,千百年来的腐叶化作尘泥,安静地堆积在脚下。人的脚踩在上面,发出安静的窸窣声。即使再大的动静,在这深山老林里又算得了什么?多少年了,我从没有如此随心所欲地行走过。山里的睡眠熨平了积累多年的倦怠。林子焕发的鲜辣气息涌入体内,在各脏腑之间欢快地游走。我懒洋洋地穿行于山石荒草之间,或坐或躺,随走随歇。真是舒服极了。兴致起时,爬至山顶之上,对着远处群山环抱中的蓝绿色湖水引吭高歌。大山那边露出大湖暗沉的一角,像一块经年的翡翠,静定在那里。好几次,我以为自己已经靠近湖水,它就在山顶那边,但此地山脉好似会使折叠术或迷幻术,根本无法触及。

我没能近距离地观看到大湖,却看到采茶的人上山来了。布朗山上都是古茶树,高而茂密,女人们要站在高耸的枝丫上才能摘到绿叶。而树梢顶端的叶片根本采摘不到,那是上天的馈赠,凡人无法轻易获得。那天早上,天刚刚亮透,我从房间窗口望出去,一个布朗族妇女头戴鲜花做成的花环,穿着节日的衣服,赤脚踩在枝丫上。很快,我发现树丛中还有别的采摘者,也是同样的盛装出行。快中午时,电视台的人来了。那些已经结束采摘工作的妇女重新背上竹篓,赤脚爬到茶树上,接受摄像机的扫视。待摄像组的人走后,她们才盘腿坐到大树底下,就着茶水,嚼食带来的干粮,说说笑笑。黝黑的肤色,红润的嘴唇,牙齿很白。她们头上佩戴的鲜花让我吃惊。一度,我以为它们是塑料做的假花。可这山野里的人,怎么会佩戴假东西呢。金和银都是真的,一朵花怎么会有假。更让我诧异的是,她们头上的鲜花到了午后居然毫无枯萎的迹象,甚至更为美艳和滋润。这附近全是茶园,没见野花遍地开放,她们是怎么做到的?

要是在从前,我早就掏出相机对着她们一阵猛拍,不断响起的快门声会带给我难以言喻的兴奋感。我还记得那种感觉,手指微微发怔,眼睛发酸,根本停不下来。过去很多年里,我都是依赖这份激情来完成工作,几乎没遇到过什么障碍。

作为人像摄影师,我的电脑里储存着无数张陌生的面孔,他们出现在镜头中相同的位置——相似的构图和切入角度,甚至曝光方式,我对他们一视同仁。我总是在对拍摄对象一无所知或知之甚少的情况下,便完成了所有工作。

曾经,我遇见过一个女孩,她给我一种很难了解的感觉,好似拍摄过程中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调准焦距。她叫李琴美,是南方嘉木茶馆里的品茶师——说是茶馆,其实品茗为辅,售卖茶叶才是主业。那里如同茶叶博物馆,珍贵茶品装在一个个枫香木抽斗里,应有尽有,让人想起同是植物界瑰宝的中草药。那个叫琴美的女孩,像熟悉自己的指甲般对每片茶叶的沉浮和品性如数家珍,什么武阳春雨、雁荡毛峰、庐山云雾、恩施玉露、前岗辉白、雪水云绿、蒙顶甘露、象园雾芽、舒城兰花等,光听这些名字就能让人产生无限遐想。但我对茶叶素无研究,平日为了提神,只喝浓茶和咖啡。我是被茶馆老板谌先生邀来,为一袭白衣、坐于茶席之前的李琴美拍照,用于商业宣传。茶艺展示结束后,我留下喝茶。素净的茶室,幽兰馨香,竹制百叶窗若隐若现。人物品茶宛如操琴,姿态极美,先嗅其香,再试其味,徐徐咀嚼,闭目回味。我的眼前恍如升起一阵烟雾,空气中有茶香浮动,藏匿在宽袍大袖、一举手一投足之间。这一幕有点像电视里的场景,美者美矣,总让我觉得隔着点什么。

这之后,我们算是认识了。渐渐熟悉后,她告诉我,这套品茶的仪式是在来茶馆之后,才学会的。在她老家,喝茶就是喝茶,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哪有那么多烦琐的东西。她的舌头天生为喝茶而生。自小会吃饭时,便在喝茶了。进茶馆工作后,她更是将天南地北每一种茶叶都尝了个遍,并记得其中细微处的差别,从不会搞错。每一款新茶制作出来,他们都要请她喝过,才敢上市。他们信赖她的舌头,还有常人不及的闻嗅能力,这属于典型的老天爷赏饭。她自己也极为爱惜,从不敢乱吃东西,坏了口味。既然在吃上不能放纵自己,她几乎把所有业余时间都花在观看上。她看过很多电影,把豆瓣排行榜上的高分电影都看了个遍。我们认识后,她也会发一些“种子”给我。

那段时间,我陆续看了《海边的曼彻斯特》 《寻访千利休》  《海上钢琴师》  《时间旅行者的妻子》等影片,都是她推荐的。我们之间,或许有过一些朦朦胧胧、影影绰绰的东西,如雨后蘑菇,如天上云彩,被微信聊天,甚至被电影画面所催发,它们存在过,又不可避免地暗淡下去。有一次,她在凌晨一点多打我电话,我听到了,但没有接。我让手机响了一会儿,等她自行挂断。后来,谁也没有提及此事。那时候,我还和妻子住在同一屋檐下。十年婚姻生活,让我精疲力竭,再没有余力去揣摩另一名女性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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