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她的第一个连手
作者: 马金莲一
如果我以自己比较清晰的童年记忆为起点,来细数我母亲在羊圈门所结交的好朋友们,第一个应该是马东的女人。那时候的羊圈门人还不知道“闺密”这个说法,更不会用好朋友这种洋气但拗口的词,我们有着更土气更实用的称呼,叫连手。连手,连手,试着喊一喊吧,是不是挺顺口的?再细想一下里头的味吧,感觉这含有土腥味的称呼挺得劲的对不对?试想一下,两个人,你的手,我的手,手和手相拉,勾连,便是连手,手既然连起来了,关系还会远吗?自然是不远了,是亲近的密切的关系了,用如今的时髦话来说,那就是闺密。
男人和男人很容易成为连手。而那时候村庄里的女人似乎更含蓄一些,总是被生计捆绑在比较狭窄的日常范围里,她们交朋友的圈子要比男人小,概率也比男人低。经常跑去赶集的是男人,办大事的是男人,出远门的是男人,撵赌博摊子的是男人,凑一堆打牌、下方的也是男人,商量各种重大事务的更是男人,男人和男人间很方便结交。女人就要困难一些。除了偶尔走个亲戚,赶一趟集,她们大多数时间都困在村庄里,守在土地上,日子本分到枯燥的程度,除了本村庄的几百号人,又能去哪里认识更多的人呢。好在她们自有排解的方式,一日三餐也能忙个不停,生儿育女也有很大的乐趣。除了操持好自己一家老老少少的吃喝穿戴之外,在日常生活中偶尔也会结交到连手。
母亲怎么和马东女人就拉近了关系,今天无从追考——生活里有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等你注意到的时候,已经进行到了一定程度,要追查起源,往往是困难的。我记得有一天阳光暖烘烘的,把院子晒白了,我在墙根下看蚂蚁在春风里乱跑——在刚刚过去的那个漫长单调的寒冬里,好像连蚂蚁也被冻得消失了,现在看到还挺亲切的。一阵清脆的鞋底的响声传进耳朵。我慢慢抬起头,看到了一对红色平绒干板鞋,再往上,一个中等略宽的身躯,一张国字脸。我认得她,马东的女人。姑舅嫂子!我喊。那时候我们姊妹在羊圈门没别的美誉,能拿得出手的就是懂礼了,见了庄里男女老少都要打招呼,该喊啥喊啥。这也得益于羊圈门那时候良好的庄风,几百号人,分几个门户,各门各户有前辈们传下来的约定俗成的辈数划分,谁家辈分大,谁家又小,都清清楚楚,小辈们会主动承接前辈流传的这笔人伦财富。稳定的秩序在一辈一辈之间传递。早在我们睁眼认人、牙牙学语的时候,父母就开始教给我们,这是谁谁谁,该叫啥,那是谁谁谁,又该叫个啥,都是有理有据有头有尾的。
马东女人身边站着我妈,她们只草草扫我一眼,注意力就转移了,随后就议论起下院的一棵梨树。我们老大家的那个长得咋那么快,年时一茬梨结得繁,我约莫能卸一大笼子。马东女人望着我家的梨树,对我妈说。她们背对着我。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个身影并肩而立。穿戴是大同小异的。头戴白圆帽,身上是棉袄,腿上裹着棉裤,脚上的鞋不一样,我妈是家常布鞋,马东女人是干板鞋。后者的那双鞋显示了她的郑重,她是到别人家串门子的,所以出门前特意换了新鞋。只是一双鞋,也能让一个人有不一样的气息。对于马东女人,我觉得这双鞋让她变得洋气了。她不是邋里邋遢随随便便到我家来的,她做了准备。从头到脚都换新的话,太显眼了,也没有必要,所以就只是换了鞋。
我歪着头一直看她的鞋。这样的鞋我妈也有一双,就藏在我们大房里的那个柜子下面。平时她舍不得上脚,只有出门的时候才拿出来穿。这时候的羊圈门,妇女们中间大概正流行这样的鞋。马东女人穿这双鞋不好看,反而衬托出了她的一个缺陷,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她的脚拐子太大。右脚的拐子尤其大,就在脚的大拇指和脚心之间的那个交界处,一个肉骨头坚硬突兀,隔着鞋也能看到,鞋被撑得有点走形。这种鞋轻便、柔软,最容易走形。我为这双鞋可惜。两个女人不知道我一个小屁孩的注意方向,她们还在议论梨树。我听明白了,几年前我爷爷从集市上拿回来的三棵梨树苗,一棵被马东的哥哥拿走,如今他家那棵树长得远比我家这棵高大,还结果子了,去年那一季果子尤其多,结了有一笼子。而我家这棵只开花,去年开了一茬,最后一个果子都没结,原来开的是谎花。
就没给你几个尝一下?我妈问。
我嘴没洗干净!马东女人干脆利落地回答。
谈论出现一瞬间的中断。有一种微妙停顿在里头,更有一种情绪在中间酝酿、交换、碰撞、裂变、融合。
我慢慢转过去,望马东女人的嘴。她嘴唇干干的,有一抹愤慨和委屈在唇间紧紧绷着。我大概能领会她此刻的心情。她在诉苦,更在鄙夷,在表达长期积压的委屈,也在发泄她的愤怒,更在表露一种内心的孤单,也在寻求可能的同盟。她抛出的是心底不轻易外露的秘密,一旦抛出来,预示着她的真诚,还有恳切,她要用这些换取一种东西,那就是友情。
人和人结识,深交,产生友谊,稳固友谊,有个奇怪的过程。后来江湖上有个段子形容友谊,说人生四大铁指的是一起扛过枪、一起同过窗、一起分过赃、一起嫖过娼。当然这指的是男性之间的铁杆友谊。放到我们羊圈门的妇女们身上自然不合适。当时我们庄的女人们结交、深化友谊的办法是,以秘密换秘密,以好换好。好,是后来漫长的日子里,巩固和彰显友谊的办法;而交换秘密,往往用在开头。名著《百年孤独》里有这样的片段,吉卜赛人梅尔迪亚得斯帮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搭建实验室的时候说他在世界各地流浪时沾染上的流行性疾病毁掉了他的健康,这个情景被布恩迪亚当作一段伟大友情的开端。吉卜赛人敞开了胸怀,道出了自己的秘密,换取了布恩迪亚的信任。那是远在世界南半球的故事,甚至可能是虚构的。但,这里头的那个核,放到我们羊圈门也是贴切的。那时候我们羊圈门的女人们目不识丁,但在人生和生活里的智慧,丝毫不亚于乌尔苏拉、蕾梅黛丝、梅梅她们。
马东女人吐露了她的秘密。
当然,秘密吐露之前我妈肯定做出过暗示、诱导和试探。
马东弟兄不合,这是羊圈门人尽皆知的秘密。哥俩原来都在下庄子那里住,墙挨着墙,后来大闹了一场,马东把家搬到了羊圈门的最南端,在一片庄稼地里起了新家。当时羊圈门的南边还没有一户人家,马东新起的家显得分外孤独。孤零零一间房子,房子旁边是挨着墙掏出来的一个浅窑。应该有个院子的,用土墙把房屋围起来,再装个大门,这样才是有里有外、有门有户的一个完整的家。但是要置办齐全这么一个家,何其不易!老父亲当年给儿子们依次娶了媳妇,又分别给他们房子,一旦成家,就预示着这个儿子的日子和老父亲再也没有关系了,亲情当然还在,但为人父的那份责任已经卸掉了。马东不能和大哥和睦比邻而居,要另外安家,这就得完全依靠他们两口子的能力了。而这个过程中,我们听得出他老父亲是明显偏向大儿子的。所以,孤立无援的马东两口子,要另外开辟一个家,活出一份像样的光阴,是需要背负很多重压的。
既然不合,经常闹事,老大家院子里的梨,就算烂掉,就算填沟,也不会轮到马东女人。我母亲的故意一问,有着激将的意味。马东女人的回答,看似自我贬低,其实爆发了她的愤慨。
初春的梨树,杆梢都黑黢黢的,显得固执而冷硬,没有苏醒过来迎接春天的迹象,还在酣睡当中。
马东女人抬手扳住一棵树杈,慢慢往下拽,她用的劲不小,我真担心会咔嚓一声掰断。冻了一冬,树木硬邦邦的,柔韧性正差。我母亲无动于衷,她没有我这样的担心。就算真断了,她看样子也能坦然接受,因为不是别人掰断的,是她刚结交上的连手。我不知道她们之前有过怎样的努力,怎么忽然搭上了线,擦出了火花,我只看到母亲的脸颊红扑扑的,眼里有一抹亮晶晶的光,她欢喜得很,她忽然拉一把马东女人的胳膊,两个人进屋里去了。
她们进去后,厨房那座沉默的房子顿时就活过来了。好像本来是一炉蓄着的热灰,她们俩是新投的干柴,柴一进去火就哗啦啦燃起来了。两个女人也能成一台戏,还是一台挺热闹的戏。不用刻意备脚本,羊圈门的生活本身就是最好的戏本子。这一刻突然迸发的投契感,让她们相见恨晚。我不看蚂蚁找食,骑上小花园的矮墙子,隔着窗玻璃,远远看这两个女人把自己燃烧成两盆火。窗玻璃其实脏兮兮的,窗缝隙里我妈在初冬时节塞进去防备寒风乱钻的棉花疙瘩、破布条条,都还没有扯掉。那时候我们的窗户也不大,要透过玻璃看到屋里的情形,是困难的。我干脆听。声音是脏玻璃挡不住的。我妈这个女人容易兴奋,她今儿显然兴奋起来了,她一兴奋,嗓门就高,还尖细,她欢快地咯咯笑着,忽然就把头探出门帘外来,哼哧擤一大把鼻涕,摔在门外,手在墙上抹一把,大概抹掉了大部分,残留了一点痕迹还在手指间,她又很顺溜地在衣角上一抹。大人有时候跟我们孩子何其相似,尽管他们动不动训斥我们在身上乱抹鼻涕。
屋里飘出香味来了。空气变得寒凉。虽说是春天了,早晚还是很冷。我从她们说笑声的诱惑里挣脱出来,好像挣破了一个梦,然后我摆脱了夕阳的残光走进厨房。要是可以,我还真舍不得打破这暖烘烘的热闹气氛。她们在做什么?我看到案板上已经晾着几张泛着金黄色泽的饼,我妈坐在灶前烧火,马东女人腰里系着我家的围裙,正弯腰往锅里刷油。
多放点油,不要给我省!我妈笑着提醒她。我的心颤抖了一下。这老婆子疯了吗?好在我看见马东女人没有听这疯女人的胡话。她稳稳抓着油瓶,右手里的油抹布在锅里擦了一圈,麻利地放回油瓶,没有再蘸一抹布油。就这已经很奢侈了。你看案板上那五张饼,那金灿灿黄澄澄的颜色,分明是清油和火候共同配合的结果。香味就是它们散发出来的。我踮起脚尖望,口水早就蓄了满满一口。但我不敢扑上去拿一块犒劳自己。我妈的家教有时候很严,比如这时候家里有外人,在她不发话的情况下,绝对不许我们哪个孩子私自做主抢在大人前头吃东西。别看她现在笑呵呵的,这马东女人又不会长在我家里,等她走了有我肉疼的时候。
妈。我试着喊。提醒她,有个孩子在这里,正被美食诱惑得要吞掉自己的舌头。没人理睬我。我妈似乎被一种亢奋的东西给控制着,她从来没有这样高兴。她兴奋得脸蛋泛出粉色,鼻子尖都红了。她正和马东女人说话。我也算个耶题木(孤儿)啊——她摇着头,一副感慨万千的样子,声音里有一抹哀痛般的喜悦。火灭了,她拉一下风闸,呱嗒,风板的舌头鼓出一股风,通过风道传到灶眼上,暗下去的火渣再次明亮,刚塞进去的一把麦柴燃起来了。她不再拉风闸,一只手拄着膝盖,一只手软软地抓着那束麦柴,通过一股轻微的力量掌控着火,让火势尽可能地绵长、均匀。烙饼就需要这种不硬不猛的绵火。
火光映亮了她的脸。好像她体内原本有什么沉睡着,现在被唤醒了,她整个人也被点亮了。她熠熠地闪着光芒。她忽然起身扯下半片饼,毫无征兆地递给我,说快吃,看你姑舅嫂子做的莜荞面摊馍馍好吃吗?
幸福来得这样突然。我被这豪爽吓着了,两只手惶然捧住饼,好烫啊,锅底的热气扑人。我妈又坐回去了,往灶眼里续柴。我确定我走狗屎运了。和马东女人相谈甚欢,深感投契,可能让我妈有些兴奋过头,昏头昏脑中把我也当客人了吧。管它三七二十一呢,我坐在炕沿边就吃。摊馍馍是用莜麦面掺和上荞麦面做出来的,里头还撒了一些用擦子磨得很细的洋芋丝,又撒了葱花,还放了油盐花椒和味精。难怪香得天下无敌。我听见牙齿和舌头欢快配合着的声音,味蕾大声赞美着的声音。好吃,真好吃!我要是此刻一头栽倒死了,你不用寻找死因,就是香死的。
又一个大摊饼出锅。马东女人右手用锅铲,左手捉筷子搭了一下,飞快将一张黄亮的大圆饼落到了案板上。接着又往锅里刷油,又开始摊下一张。
我慢慢咀嚼,分辨着饼子的组成成分。荞麦面酥软,但缺乏韧劲,莜麦面柔韧、劲道,却黏性极差,让它们结合,就互补了彼此的短处,完全变成了优势组合,而洋芋丝改变了纯面食的现状,洋芋里含有淀粉,烙熟后绵软又有嚼劲。这些食材是我们生活里最平常不过的,这些年我们几乎天天吃,煮洋芋、炒洋芋、洋芋面早把我们吃腻了,莜麦面做的饭和饼子也吃得不爱吃了,荞麦面搅团和面条也难吃得很……食材还是那些食材,现在改变了组合方式,就是完全不一样的美味,这惊喜是马东女人带来的。真没看出来这个女人能有这样好的厨艺。
饼子终于烙完了。我看见我家的半瓶油见底了。
那我再倒一瓶去!我妈麻利地接过玻璃罐头瓶,转身往后院跑去。她的口气是那么豪爽,好像我们家的清油存储量很大,就应该被这样大方地挥霍。
后院的窑洞里装着洋芋,也放着一个瓦坛子,那是我家的总油库。我追撵上去,表达着自己一直没敢问出口的疑惑:妈呀,她是不是放油太重了?那半瓶子油够我们吃七八天呀!叫她一顿就给使唤光了!
也就是说,马东女人的一顿饼子,生生烙掉了我家一周的用油量。我妈一把拉住我,把我扯进窑洞,声音压得变了音,你吵个啥?她瞪着我,不就是半瓶油吗,你叫她听着笑话!
这话里头的道理我懂一点。谁都不愿意让外人看破自己家日子里的一些内幕,比如我们家的节俭,磨一壶油能吃大半年。每次做饭就往锅里刷那么一油抹布,用我妈的话说,油要比眼泪还稀罕。我家的日子全靠了我妈的精打细算。话说回来,羊圈门谁家的日子不是精打细算过下来的啊。屎肚子百姓嘛,日子不这样过,你还能咋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