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狗
作者: 常小琥陶然亭
我在珍宝岛扛了十年枪,转业被分配到陶然亭派出所,管这一带的治安。白天我们通常在所里侃大山,跟着老警察去胡同转悠一圈,没什么事就回家了。值夜班的责任就比较重大了,因为陶然亭的霓虹灯电闸就在我们所,园子里是亮是灭就要由我们来控制。夜里还有个令人兴奋的工作,那就是去树林子里抓造小孩的男女。这两件事都令我品尝到了干警察的使命感。
每到晚上九点,大喇叭一广播静园,老警察就带上一队小警察进去巡逻。茫茫夜色中,当你穿梭在这座有着六百年历史,宫殿祭坛、碑亭游廊棋布的古建筑群里,会感到一切尽被时间冷却成了照片,或者是置身在与世隔绝的墓园。可是如此庄重的名胜古迹,却成了落水鸳鸯的做爱圣地。他们一到半夜就钻进来搞对象,其中还夹杂不少偷情的已婚人士。所以我们专等静园后,人手一把长条的铁皮手电筒,光柱如机枪横扫般照射。有的男女正干到一半,吓得连裤子都提不上就被抓了出来,这令我们内心的使命感得到了极大满足。
很快有同事发现,跟着老警察巡逻总是空手而归。倒不是因为园子里缺少目标,而是老警察爱在门口和甬道走直线或者兜大圈,这令那些男女总能顺利干完事,到了午夜才大摇大摆地从公园正门满意而去。所谓青出于蓝胜于蓝,为了维护这身警服,我们必须往里走。比如园内东北角,挨着护城河的那片林子十分僻静,更有牡丹花的荆条可做天然屏障。此外孔庙后墙有一条细长夹道,拐弯处也是死角。包括西边一墙之隔的厢房前有片花圃小林子,这都是老警察不钻的地方。白天有同事提前摸查一遍,凡在地上发现避孕套和手纸的,夜里直扑过去一抓就是五六对,一逮一个准儿,有的人还被抓过不止一次。
当然就算把人抓回来,我们这些小鬼也没资格审,技术活还得交给老警察。这个规矩主要是怕出事,我有个同期转业回来、被分到天坛派出所的战友就没过这一关。他巡逻时逮着个出来偷情的有夫之妇,这娘儿们有张大嘴巴子,审问时一个劲乞哀告怜,说让她干什么都行。我那战友年轻气盛,又在部队憋了好几年,一时鬼迷心窍揉了揉她,把人放了。没想到这娘儿们回过头就反告他一状,致使战友实习期没过警服就被扒下来,这辈子只能在家维护使命感了。
多数被抓者还是配合的,主要是怕我们找到他们单位。那年月还没有居民身份证,人被逮到先查所在单位工作证,交不出来全按盲流处理。我们再吓唬吓唬,告知公共场所有伤风化是要判刑的,叫人给单位保卫科打电话。我见过太多人一听这话当即下跪认错,还有不少磕头扇嘴巴的。这里尤其数男的没出息,脸都哭瘪了还不忘让我们注意区分,他们是从犯。老警察这就该入正题了,他让我们掏出在天安门罚吐痰的小红本,接着就是撕罚单、交钱、写悔过书。夏天最热的时候,五元钱的单子一晚上能开出好几百元,我们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好几回“鸳鸯们”凑来凑去就够一人的罚款,只能回去借钱。我们把工作证一押,他们第二天准把钱送来,不怕赖账的。后来我觉得这种事挺没劲的,我不喜欢看到人这么狼狈的一面。所以再值夜班我也走直线,任凭无数小生命在园子里孕育,动静太大的我咳嗽两声就走开了。
前面说过,我在珍宝岛当过兵。如果也让你每天在一级战备下,扛着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带够三个基数的弹夹、压缩饼干和灌满烈酒的水壶,守着大雪封江的边境十年再回来,你会和我一样在意周围的人情世故,你会明白我有多渴望成家立业,而不是他妈的存心害谁。
不过很快上白班也没工夫侃大山了。“文革”刚过去那会儿,社会上接连冒出恶性事件,比如某军区司令的女婿在河南被人捅死了,还有东北“二王”要闯山海关,那阵子我们连配枪和防弹衣都领了,要去堵城门。市局还下达了一项回炉废铁的任务,让各分局的派出所回收管片儿里的废铁。你叫那些户籍警半夜抓搞对象的他们来劲着呢,收废铁他们没戏,这事自然就轮到我了。
因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刚成立和闹“文革”那会儿,城里五百人以上的工矿企业都建有民兵连队大炼钢铁,这些人里又补充不少转业军人。这么说吧,在深挖洞广积粮的年代,谁家囤点废铁就跟要生个秃小子一样再正常不过了。
我记得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那阵子,三伏天里我汗流浃背的,照着档案到处找工厂回收废铁。有一座隐匿在土红色老砖墙里的铜厂,那嵌在青灰门额上的阴刻牌匾已然消损,荒寂厂院里,车间的两层老楼上是倒竖的纱窗。这里堆满了尚未回收的废铁,它们如同大姑娘一样安静地待在堆房里,随着几束白光破窗而入,上面显出满身尘灰和红锈。当风从外面吹来,又像是陷在已经落幕的舞台后面,等着有人过来解救自己。
我还在临街店铺的门墙和胡同里的木电线杆上,贴了红头文件,通知居民们主动上交废铁。为此我甚至要自己下到大粪坑里去捞,穿上警服浑身都是臭烘烘的。
好在管片儿里我也认识几个流氓,当兵前我和这些人没什么分别,甚至我更手狠心黑,所以很容易就和他们称兄道弟起来。其中有个叫秃子的和我家只有一街之隔,我和他结识在自新路的那段还小小地轰动了一番。那是我复员返城的当天,经过胡同口时,正赶上秃子被一伙人追着砍,为首的是一个“国字脸”还拎着把菜刀。我没说话,几个跨步上去就踹趴下一个,撂倒俩,还把菜刀夺下来,那个国字脸被看热闹的街坊们撵跑了。秃子的后背和屁股上各挨一刀,还是我背他去的医院。
从此秃子和我成了生死之交。我会请他去南横街的“爆肚满”吃羊肚仁,几盅北京大曲入喉,谁玩过火枪、谁干架拿了把喷子、谁买过仿制式步枪,他全能秃噜出来。我也学老警察来个引导式审讯,顺着他话茬跟下去问:最近跟谁混呢?你跑崇文干什么去了?那儿又冒出个什么人物?讲讲。吃顿饭就把管片儿外面摸个底儿掉,为将来跨区办案做到心中有数。
这孙子的三白眼总跟刀片一样闪着寒光,喝多了还爱翻起来瞪人,他头上布满了形状各异的斑秃,如同流沙覆盖下的植被,至于那副干糙瘪瘦的身体,永远穿着件打了补丁的灰色的工服,脚下踩着双片儿懒。那天在爆肚满,他梗着尖脑壳,颠腾着溜肩膀,用黏糊糊的嗓子叫我一声狗哥。我嘬了一口烟,半张着嘴看他。
“我早晚弄死丫挺的,我这人有仇必报。”他吸了吸鼻子,又翻起眼瞥我,嘴里使劲嚼着一段牛百叶,“丫到处说我姐管他叫爸爸,我早晚弄死丫的。”
这回喝了不少酒,我还是没听到什么新鲜的,还是他和那个国字脸的事。我用大檐帽扇着汗,犹豫着要不要诈他一下。
“丫还要带我姐去陶然亭公园。”秃子说,“陶然亭公园!你管不管?”
“咬人的狗不叫,秃子。”我从警服的暗兜里又掏了根烟,在他眼前晃晃,“吹牛不犯法。”
秃子接过烟闻了闻,又别在耳朵后面,他的白眼珠子上盘着粗大的血管,显出少见的愁闷。
“这片还有没有私囤废铁的?你过过脑子。”我说。
秃子两眼一挤,皱缩着脸对桌上的酒盅摇了摇头。
“我喜欢和你吃饭,秃子。”我把烟头扔到地上,又啐了口痰,“尤其是这么面对面地吃爆肚,因为我拿你当哥儿们。你别让我把本来能在酒桌上聊明白的事,挪到所里去聊。”
“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他睁开眼,直愣愣地对着酒盅。
“小脚侦缉队说胡同里有个作坊倒卖废铁。”我说,“我在档案里看到,你爸是铜厂的职工对吧。”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他那双三白眼瞪向我,薄嘴唇和大鼻子像狼一样凑到一起,还露出了牙,“铜厂的家伙全被车间主任占着,那帮杂种偷偷加工好倒腾出来卖,钱又没到我们兜里,你跟我们老爷子过不去干什么?”
“跟他过不去我就不找你吃饭了!”我解开警服上的领扣,感觉有爆肚从嘴里掉出来,“老太太们都踩好点了,说是还看到了两张车床一张铣床。我想让你回去劝劝他交出来,越早越好。”
“你丫一找我就没憋好屁。”他低头又缩进工服里,晃晃尖脑壳,“这不就是审我吗,当我不知道呢。”
“聊别的你也不懂啊。”我说,“上午开的严打动员会,我给你传达传达?”
秃子举起酒跟我碰了一杯,堵住了我的嘴。
“其实我跟我爸老提起你,他跟你一样在珍宝岛当过兵。”秃子说,“还有我姐,我也总在她面前讲你。”
“你姐?她不是弱智吗?”我说。
“你他妈才弱智呢。我姐就是脑子有点绕不开,你让她做什么,多跟她说几遍就行了。”秃子说,“你要多跟她说话。”
“我跟她有什么好说的?”我问。
“这话不是一说就有了吗?你不理她就是瞧不上我呗,放心,将来我躲你们远远的。”秃子说。
我知道秃子喜欢围着我,他想让人看到自己跟穿官衣的坐在一起。当时我们这样的小警察去哪儿都穿着制服,不只是出于使命感,主要是觉得自己倍儿牛,路上谁也不敢惹我们。这和老警察不一样,我师傅他们只要不在所里上班,全把警服脱了换上自己的衣服,尤其是在家里那条胡同,更不想被街坊们看见。因为在最动荡的岁月里,警服给这里的人带来了巨大伤害,一个院里要是总有穿制服戴大檐帽的进出,大伙日子都过不安生,还遭人恨。
没过几天秃子他爸就交了废铁,还把作坊腾出来了,我这任务也算是交差了。可秃子总死皮赖脸缠着我去他家见他姐,还说他们家不怕穿制服的来。我寻思着是该露个面,再说下班我也确实无处可去,就答应他认个门吧。当然还有就是,我也好奇他爸是怎么加工的,以及他们家是不是还有藏着没交的。
秃子家是个两进的杂院,黑漆斑驳的如意老门,门板上凿刻着疤痕般的门联轮廓,应是“破四旧”时被人刮砸过,但门对儿上的古篆书体还是被保存了下来。门楣上是砖雕的七只蝙蝠翻飞在云里头,墀头还有牡丹状的戗檐和海棠花篮,取“富贵满堂”的口彩,雕纹更是花枝舒卷、叶蔓缠连。脚下阔绰的三级石阶,有一对圆润可爱的抱鼓石门墩。我提了点松仁小肚、炸饹馇盒和羊油豆腐,一进院正赶上街坊们围在老房檐的燕子窝下,两张长桌拼在一起,吃炸酱面。
秃子他爸是个宽脸的肿眼泡,花白寸头,腮部的皮肉还有些耷拉。我特意先去北屋扫了一眼,墙上挂的军装照还可见他年轻时的英姿,上面写着他的名字“王力”。至于秃子他姐王盼,虽不算漂亮,但我还真喜欢看她细眉细眼地一乐,特喜庆,小短发晃来晃去,令人心花怒放。只是人家都说她脑子有点傻,不过干活一点问题都没有。
我这一落座,院里老少爷们儿自然要跟我喝上几杯,他们的酒是自己酿的,成分不明,度数特高,几轮下来我就晕菜了。很快彼此全光着脊背,也就看不见什么警服了。印象里我对面是在公交大队卖票的爷儿俩,还有个在南樱桃园卖小果的菜贩子,一个在骡马市挑馄饨担的,还有个在牛街烤羊肉串的混子,另有个瘦黑的野丫头一放学就冲进来蹭酒喝,她骂起脏话连秃子都自愧不如。大伙就这么着你一杯我一杯,你给我剥蒜,我给你递烟。喝到天色渐晚,院心里能看见一抹绯红色晚霞披挂在天边,郁郁纷纷。这时候有人嘴里没把门的了,卖馄饨的问秃子什么时候还钱,公交大队的爷儿俩因为一口酒打起来了,秃子他爸奚落那个菜贩子不能老缺斤短两,骂他祖宗八辈儿。我当时净顾着看秃子他姐了,想聊几句结果脑子里全是审犯人的话。
三足花叶的老灯伞下,两个细高粱篾子编的蝈蝈笼子拴在廊柱上,呱呱作响。身边有人哼起了余派的《捉放曹》,再经蒲扇那么一扇,我感觉自个儿借着酒劲,飘飘然地也融进这温热的发肤气味。正如秃子所说,你只要对他姐一再重复同样的话,比如说“倒酒”,她就会很熨帖地按你的指令去做。而且这里面含有某种信任,源于你不断地对她发出相同信息,令她感到踏实且舒服。看得出院里每个街坊都喝过她倒的酒,但是只有给我倒酒时,王盼会很努力地说出“喝吧”。看到秃子一度乐出了泪花,这令我视为平生所得最贵重的礼遇。
受到鼓舞一般,我把警服一卷,当着街坊的面聊起自己当兵时的枪法,号称是靠子弹喂出来的。我还教育秃子,万一进去了如何保命。
“秃子也老跟我念叨,你在珍宝岛当过兵。”王力问,“那里怎么样了?”
“那里什么也没有。”我盯着方正的水槽和湿漉漉的地面,两眼发直,“就给我发了一张光荣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