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亲戚

作者: 刘晓珍

小舅年轻时候长得很帅,个头儿有一米八,一头浓密的黑发向后背着,浓黑的剑眉下两个大眼炯炯有神,宽肩窄臀,又没被长年的农活儿压弯了背,脊背挺得直直的,不像个农村人,倒像当时的明星王心刚。听几个外甥女说他像明星,他不明白地问王心刚是个干啥的。咦,演电影的?挺大个男人专门给人看,没我的活儿好,我干的可都是实打实的活计,比那啥明星更像个男人。当时我们一家子正喝着稀饭,听到这番高论米粒喷了一桌子。

改革开放前的那些年,父母双方的兄弟姐妹里,只有我们一家在城里,两边的亲戚上门小住就没断过溜儿,一年四季的哪个季节哪一天都可能上门,来城里看病,买紧俏东西,开个什么证明,办理必要证件,都会在我们家落脚。尤其冬天,农闲时,大姑、三姑、小叔、大舅、大姨、三姨,还有他们的孩子,像过冬的候鸟,接连不断往我们家飞来。他们住的时间大多有限,三五天、一个星期,至多十天就走,都拖家带口,谁也舍不下一大家子人,还有一天不喂就鸡飞狗跳的那些家禽家畜。只有小舅来我们家最勤,冬天时他会来长住些日子,有时长达一个月,年年不落,好像他没有家,没有五个孩子,是个抬脚就走的光棍子。

通常他都是腊月前来,住到快过年时张罗回去。春节前,父亲所在部队的司令政委会把管理科的所有人马都撒出去,穿上军装,拿上盖了部队大红印章的介绍信,开着绿色大解放,到四川、浙江、江苏、黑龙江、吉林、山东这些粮食特产丰富的省市,采购大米、白面、粉条、鸡蛋、花生、红枣、黑枣、胡麻油、大白菜、胡萝卜、大葱、土豆、烟、酒、黄香蕉苹果、红绿相间的国光苹果,凡是春节需要的吃食尽力采买。撒出去的人马也很卖力,力争把首长的指示不打折扣落实到位,让每家都过个喜气洋洋的肥年。

在内蒙古过年主要的还是要吃上肉,没有足够的肉谁家也不能夸口说这个年过好了。那时候没有保护动物一说,黄羊这种野生动物都是自己胡乱长大的,成群结队在边境线上的高山峻岭里奔跑,吃的是野草,喝的是河沟里的天然水,纯粹的无污染纯天然绿色肉食。这些中型野生动物繁殖速度也快,长得太大也不成,四处乱窜没人收拾对植被和生态的破坏很大,于是便把它们打死拉回来给官兵包括家属孩子改善生活。

打回来的黄羊暂时堆在大院子里。那么多死羊堆在一起,满山满谷,场面既壮观又可怕,得赶紧把这骇人景象消除掉,每家都得按大喇叭的指令在限期内赶紧去领黄羊。我们家没男孩子,这样的事情女孩子派不上用场,一向注意形象、风纪扣扣到下巴颏下的父亲背只羊也不像回事,在我们家闲住的小舅就发挥了作用,只见他挤进围成圈的人群里,身子一蹲,把肥大的死羊扛起往左肩甩一只,再将右边身子矮下去把另一只甩到右肩上,交叉着就把两只黄羊一次背回来。

往家背肥羊是件很高兴的事情,可这么大的两只还长满毛的肥羊一旦躺在地上,家里景象立马就恐怖起来。它们瞪着无神的眼睛死死盯着你,让人感觉家里实在不该有这么两只骇人的东西,得赶紧处理掉。这时小舅的作用又显现出来,只见他把羊翻得四脚朝天,拿起早已磨好的锋利剔骨刀,从羊脖子往下笔直划,一直划到裆部,皮翻开,露出鲜红的肉。再把羊折成侧面躺,拿刀尖把一侧的皮和肉挑开些许,一脚踩住羊下腿,一只手按住羊上腿,一只手握成拳塞进去,很有力气地在皮肉之间使劲推进,只噌噌几下子,一边的皮就脱离了肉。再翻到另一边照旧来几下。在小舅的完美剥皮技术下,一张完整的羊皮很快就摊在地上。一整张品相好的羊皮也值点钱。他再把剥了皮的光溜溜的羊肚子拿剔骨刀割开,心、肝、肾、肚、肠一一摘出。然后是分离肉和骨,小舅会先把肉剔下,剔下来的肉细心地卷成卷摆放整齐,接着拿斧头把骨架剁开,剁好的骨头按照腔骨和椎骨分类装袋,这样取食的时候就方便了。至于头、蹄、下水,处理起来也是他的拿手好活儿,妈妈这时也烧好了一锅滚烫的热水,小舅会先把褶皱层叠的胃里没消化的草清理出来,把肠子里残存的粪便掏干净,再把内脏都放到水里烫。这时满屋里就会弥漫起腥臊气。见他不摘肠壁上的油就下锅洗,我们几个围成一圈看热闹的姊妹齐叫,那些和屎挨在一起的油既肥腻又恶心,要摘干净才能吃!他皱眉不满地看着津津有味围观的我们,翻着大白眼珠子数落,你们这些资产阶级娇小姐真奢侈,懂个啥?肥肠肥肠吃的就是这些油,有这些油肠子才好吃呢,把油都撕扯干净,那不叫肥肠叫素肠,还吃个啥劲儿!我们噘嘴抽鼻不认可,父亲笑眯眯地出来打圆场,都是些女孩子,又从小在城里长大,嘴刁,就把肠子油都撕了吧。小舅对父亲的话显然也不满,认为他过于溺爱孩子,但不敢反驳。虽然母亲才是他至亲,他对父亲要更惧怕、敬畏些:母亲说话他会分辩,交代做的事情他认为该做才做,不该做的就推脱;父亲就不一样,说话不敢不听,交代的事情都是麻溜去办。他说话也要看父亲脸色,估摸会赞同,起码听着不逆耳才说。他不情愿地撕着油说,多么好的东西呀,煮得烂烂的,放点盐、鲜嫩的小沙葱子,八成熟时再丢点切成小拇指尖大的土豆块进去,做杂碎汤喝,又油又香,根本吃不出膻气,味道好极了!没了这些油,杂碎汤就太清淡,味道差很多。小舅将羊宰剥得这样带劲儿,不单是显摆手艺好,还因为他知道这里面有一部分是属于他的。

年跟前小舅走的时候那才叫热闹,大包小包,大袋子小袋子,都装得满满的鼓鼓的:他亲手切割好卷成卷的黄羊肉,剁成块的猪排骨,成捆的粉条,成袋的大米、白面、红小豆、绿豆、大豆,黄香蕉苹果、红绿相间的国光苹果,做衣服的布匹、棉花,给孩子过年穿的新衣服,爸爸和战友淘换来专门给他穿的大号冬夏军装制式胶鞋棉鞋……妈妈爸爸几乎把能带的东西都给他装好带上。这么多东西,即便是壮年的他也拿不动,都是母亲事先打听好边境基层部队有上来拉给养的卡车返回路过她老家,母亲先和带车干部说了好话,再给志愿兵司机塞包大青山,让把小舅连带着那堆小山样的东西都捎上。

挡风御寒的驾驶室小舅通常坐不进去,那里只能坐三个人,除了司机,一个带车干部,还有一位预备司机,或者另一个搭便车的军人,他只能坐在后面拿帆布做顶子围起的车厢里。小舅戴着爸爸给的部队发的军皮帽子,裹着部队发的外面绿帆布里面白羊毛的军皮大衣,脚上是草绿色制式翻毛皮鞋。现在这个高仿军人和车上的给养还有他从姐姐家折罗回来的那些宝贝挤在一堆儿,虽然寒风刺骨,可看着这些喜人物件,想到家里盼星星盼月亮盼他归来的老婆孩子,他的心热腾腾的,寒风好像也没那么刺骨了。

一路上难挨,只要到了村边的公路口就好办了。表哥表姐早早等在村头,哪怕下了厚厚一层雪,他们脸蛋冻得通红,头发眉毛都结了薄薄的冰碴儿,脚冻得不住在地上蹦,依旧满心欢喜地等在那儿。远远见到部队墨绿色的大解放呜呜开过来,他们飞奔到公路边上,等着大卡车喘着粗气很有气魄地吱嘎一声刹住,几双乌溜溜的黑眼珠眼巴巴地往驾驶室望去——那里端坐的三个穿军装的可都不是他们期盼的人。正疑惑着,从后车厢里站起一个被制式军装捂得严严实实的人,猛一看活像是个绿狗熊直立起来。待那人擦掉睫毛上、眉毛上的霜,把系在下颚下的帽绳解开,他们才看清这正是他们期盼的人。小舅人是站起来了,冻僵了的手却握不住车帮子,几个孩子看到父亲遭了这么大罪不免难过,到底是大些的懂事,大表哥和二表哥利落地跳上车去搬东西。

小舅身体虽然冻木了,眼珠子和脑子还灵活,不错眼珠紧盯着孩子的动作,不停喊小心,这个是大米,可不敢把袋子钩破!当心这个坛子,里面是腌好的咸鸡蛋!表哥表姐们兴奋地哎哎应着,在父亲的严格指挥下小心翼翼地把东西一样样搬下来。最后大表哥二表哥搀扶着,两个表姐在下面接着,将他们英雄样的父亲从车上接到地上。小舅站稳了,两条腿的筋脉也活络开,走到车头前,打开副驾驶门,对着驾驶室里的三位军人豪迈招呼下来到我家热乎热乎,让我媳妇给你们做羊肉扯面吃,她扯面手艺十里八村有名,香得你们包管每人三大碗!军人笑着摆手说不啦,天黑前我们得赶回部队,还有好几十里山路要走。三个军人都知道管理科谢助理自家孩子就够多了,户口本上供应的每人每月百分之七十的白面大米也没有富余的,帮衬给他小舅子的这些东西里,大米白面也都是部队春节前派人出去好不容易才搞来的限量供应福利,羊肉嘛就是黄羊肉,小舅一大家子眼巴巴盼着过年才能吃上的稀罕物,白面也就够包两次饺子烙一次饼蒸两次馒头。这样金贵的羊肉扯面别说三大碗,他们一小碗也吃不下。

小舅率领孩子们喜气洋洋把那些大包小包扛回家,一路上迎接的都是村民羡慕的目光。妗子满心喜气地看着堆满一地的宝物,脸上的笑意浓成红红的一团,眼神一刻也舍不得离开。这些东西意味着他们一家能过个肥年了。妗子早把炕、锅灶烧热等着了。今天虽然已经是腊月二十九,村里别人家还是年三十才开始吃好的,通常以饺子开始,妗子准备奢侈一回,今天就做顿羊肉扯面,年从今天就开始过。妗子挖出两碗面要做纯白面面条,她小心地解开装肉的塑料袋子拿出拳头大的一小块羊肉,这点肉做臊子不够,没关系,可以少放点肉多兑点土豆——这堆东西看着多,架不住有三个大儿子外加一个半大姑娘一个小丫头,吃起来可是很快的。就算这样俭省着吃,这个年他们家也该算村里头一份。小舅和妗子对看一眼,眼里都是丰足的喜悦。

每年冬天快进腊月时,我们全家都掰手指掐算小舅哪天来,似乎他是个大人物,他的到来是一件大事情。父亲是个严肃的人,平日在家总板着面孔,连母亲说话时也要先察看他的表情,表情平和口气才敢稍放松,我们几个丫头就更都小心翼翼;小舅来了就不一样,他和父亲是平辈,他喜欢说笑,又能喝几杯,喝到高兴处还能唱几句二人台,他来住的日子,我们家板结成一团的严肃家庭气氛被他打松散了,洋溢起欢乐。那些年说不清是我们盼着小舅来的念想多还是小舅盼着来我们家的念想多,或者一样多,反正到了冬天,他在我们全家的期盼中的到来是必然的。

因他和我们走动得勤,每来长住,父母的那几家亲戚和我们家的关系都疏远起来。父亲这边的大姑姑和二姑姑首先就不满意,埋怨叔伯大不过两姨?难道不是该和男方家的亲戚更亲些?大愣还军官呢,当兵当得连里外都分不清,当傻了。大愣是我父亲小名,自打他出来当了兵提了干,这个名字就绝迹了,只有他长辈和平辈的亲戚们还在叫。

小叔读过师专,在乡下做民办老师,鲜少上门,别人说你亲哥和你这亲弟倒不大亲,反倒和小舅子走得近,你们家族这亲戚咋论的?小叔到底读了几年书,大度地说兄弟成了家都是各过各的日子,有事才来往,没事总凑一起做什么?倒是没工作的小婶子看着自己极度缺嘴连个煮土豆都使劲往嘴里塞的四个崽,嘟囔听说嫂子的那个小弟弟在咱哥家住的时间最长,每次走时还都带得海山海谷。哪里是走亲戚,是当搬运工——他家有一堆孩子,咱们也不少呢,哥嫂怎么就没想起咱们?小叔不喜欢听地呵斥她:谁家的日子不是自己过?就是亲戚也切切不要起了依靠心!没有外援我们家不也一天天过了下来?饿着哪个还是冻着哪个了?小叔话说得冠冕堂皇,实情是我们家和小叔家有过节,不但父母和小叔心知肚明,小舅也知道。

母亲这边的意见就更大。大姨是个老实人,也倔,虽然也有六个孩子,大姨父又打年轻起就体弱多病,不能支撑起家庭生计,她家日子也难,但她很少来我们家,也很少找母亲开口求助,生活的艰难都自己挑起来。闲话是从她那几个渐渐长大的孩子嘴里传出的,不外乎指他们二姨偏心,他们家最难却帮衬得不多,几个孩子也和我们家走动得少。三姨一家都是大咧人,三姨父看病、买农药会进城来我们家,他喜欢喝酒,父亲总是把家里平日舍不得喝的好酒拿出来招待他,走的时候再给带上。三姨父有酒瘾,发作起来连散酒也买不起时,会偷拿村卫生所医用酒精兑着喝。只要他来我们家,甭管住多久,一天两顿一顿没落过,父亲要工作,中午不能陪他喝,给他倒上让他自饮够,晚上会陪喝两杯。他走时父亲会给他带两坛泡了参茸和灵芝的自制药酒,一坛十斤,里面的酒泡得黄澄澄拉黏丝,这样的特制药酒市面上买不到。姨父一手提一个拿绳子捆得结结实实的青花白瓷坛子,好像提了两箱金银珠宝,高兴得两只眼睛都放光,冲父亲念唱道连襟连襟打断骨头连着筋!父亲看他开心地笑还心有内疚,想自己要有更大能力就好了,把这个连襟一家也帮衬起来。

对我们家最不满意的数大舅,他家也六个孩子,三男三女,而且三个男的行大,一个跟一个仅差一岁,个子挨着个子,很快都长得该娶媳妇成家了。他家又和小舅家住得不远,是邻村,每回小舅从我们家回去,带回去的那些东西不待他亲自去看稀罕,早被小舅村里眼馋得发蓝的众乡亲传遍十里八乡,大舅想不知道都难。有两年他农闲下也往我们家跑,走的时候给他带的东西远没有小舅的多,他心不平地盯着我们家永久二八加重自行车,说农村地不平坑洼多,我家里就缺这么一辆又皮实又能驮东西的家伙,你嫂子老说买老也凑不齐钱,把你家这辆先借我用着,等攒齐了钱再给。父亲尴尬地笑,不知道怎么拒绝好,倒是母亲语气平和地开了口,说我们家没男孩,这辆车可顶大作用的,买米买面、买菜买肉,驮孩子上学、看病,可都靠它呢,看着是个物件,就是家里一个人,顶个大男孩子使呢。父亲见大舅脸阴沉下来,转个弯子说买自行车要票,这个还是等了很久我才轮到的,我家里就这一辆,你再等等,等我再有了票一定给你;实在不行我从战友手里买张票——你要凤凰的还是永久的?大舅气恼地狠狠哼一声,既没说永久也没说凤凰,而是眼珠子转向一边另起了一个话题:我看二后生穿的皮大氅是军队上的东西,在我们农村,放羊、冬天出工、给生产队守夜,有那么一件既结实又挡风的家伙可太实用了,能不能给我也来一件?父亲这次的笑更尴尬,脸由红变紫,又由紫变白,挠着头说,倒是我给的,可那个每四年才发一次,我留了一件,部队有些场合要统一着装,是必须用的;给我弟一件,二后生穿了一件。再发的话——父亲掰着手指头翻着眼睛算,得大后年。你再等等,你个子高,再发时我记着给你领件大号的。大舅的脸登时黑下来,黑得和李逵的面皮一样,这回连哼都懒得哼。母亲掂着手里的一大捆粉条说这是我花高价买的十斤,真正的土豆粉,回去让我嫂子炖肉时搁上,面得很。大舅连看都不看,鼻孔冲天说不要,太沉了,拿不动!父母送他走的一路上,他一句话都没再说,父亲一再找话题搭讪,他都好像没听见一样背着手只顾走自己的。舅子妹夫一前一后走在一起,大舅噔噔噔步子豪迈得像个领导,紧跟在后面一溜小跑的父亲反倒像个小跟班。打那以后大舅好些年不登我们家门,母亲主动打电话邀请来,推辞的理由一大堆:家里一大摊子事,小子要娶闺女要聘,亲戚姊妹谁都指靠不上,要靠自己积攒家底,哪里还有闲工夫串亲戚。母亲和父亲相互望着苦笑,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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