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线

作者: 范稳

在进入水泊金石小区前,苏雪一点没感到异样。小区迎宾大道尽头的岗亭前,站一身姿挺拔、英气逼人的保安,雪白的制服熨烫得妥帖规范,短袖衬衣扎腰间,白皮鞋白皮带金色肩章,白色大檐帽压得很低,衬着一张印满阳光的年轻英武的脸。他向苏雪敬礼时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海军军官,让苏雪每次都忍不住多看他一眼。天气晴朗,天空灰蓝,几团云悬挂在西边的天空,仿佛载梦而去的飞毯。前几天城市上空连续阴霾笼罩,又不下雨,气压低,空气只是湿热,人稍微一动就把汗逼出来了。昨晚刮了小半夜的风,把城市洗了一遍,让苏雪在准备早餐时心情良好,就给刘大顺打电话,落实昨天的约定。电话那头这次答应得很爽快。妹子,没问题,我中午一点到。苏雪忙说谢谢。临了又加了一句,刘师傅,你可别再食言了,我都等你两个星期了。那边呵呵地笑,说,妹子,我还不是忙得脚底板朝天。你放心啊,我今天一定准时到。这一个月的装修工程下来,她已经和装饰公司的施工队队长刘大顺处得很熟了。她连家里不用的旧物都送了他两大包,还外加一个老款微波炉和两台风扇。

水泊金石小区在城市的北郊,苏雪去年在那里给女儿叶子衿买了一套小户型的复式楼。眼看着女儿今年就要毕业,自开年以来,苏雪就投入到紧张的装修工程中。找人设计,联系装修公司,购买家具电器,等等。她要让在北方读书的女儿一回到故乡的城市,就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家。女儿叶子衿长相平平,性格内向,一点也不像她。只有胆子小这点,才让女儿经常说,苏雪是自己的亲妈。从叶子衿十八岁时起,苏雪就仿佛看到了一个老姑娘孤老终生的未来。刚踏入社会的年轻人压力那么大,不是他们要拼爹妈,而是爹娘要为他们拼未来。天下的母亲总是愿意把孩子的事包圆儿了。如果女儿的男朋友能由她做主,苏雪也会收拾利落了领着女儿去相亲。女儿工作后有了自己的房子,谈朋友、结婚大概率上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再不会在电话里漫不经心地说,妈,还早哩。苏雪在大二时就谈恋爱了。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

苏雪又给耀明灯具店的夏钢师傅打电话,她赔着小心问:夏师傅,我们昨天约的今天下午去水泊金石查灯线路……话还没有说完,那边就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晓得了,在家里等着。苏雪心里瞬间蒙上一层云翳。这个灯具店的愣头青,上周来装可变光的三层吊灯,按店家推销和说明书上说的,按一下开关亮一层,按到第三次全亮。可这吊灯装上去后,要么全亮,要么全黑。到前几天苏雪去新房时,那吊灯干脆就不亮了。这小伙子活干得稀里糊涂的,还长得五大三粗、邋里邋遢,像个通缉犯。苏雪看到他心里就紧张。本来是奔着价廉物美去的,早知道耀明灯具店有这样的安装工人,她宁愿多花点钱,买贵一点的灯具,也不去招惹这种技术差态度恶劣的愣小子。

苏雪住在城市的南边,即便走绕城高速,也要开一个多小时的车。因此要去水泊金石前,她喜欢几场谷子一起打。刷墙的、挂窗帘的、装灯具的、安空调的、装宽带的、送家具的,她专门有一个小本子,一一在上面做了安排。这个在大学里教外国文学的副教授,就像设计一堂课的教案,先讲什么,后讲什么,哪里是重点,哪里是情节的连接点,哪里又在起承转合,哪里体现了人物性格,哪里又展现出人物内心,文学名著里的各种社会历史、各种生活方式、各类人物,她总是如观掌上纹路,如庖丁解牛。

然而,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可不像在课堂上娓娓道来那般顺畅。苏雪在小区里泊好车,在单元门口看到了先到一步的夏钢,这让她有点意外。她拖一个箱子,背着双肩包,右手还拎了一个大提袋。这小伙子蹲在花台上抽烟,一个脏兮兮的电工包放在身边,地上已经有了三四个烟蒂,一点没有要帮她的意思。他用有些异样的眼光盯着苏雪看,让她心里有些发慌。

今天为了干活方便,苏雪穿了一身休闲装,七分裤加鸡心领纯棉短衫。那短衫她好多年都不穿了,现在她忽然感到它小了、短了,把她的胸绷得很紧,山峦起伏,线条凌乱。再加之苏雪身上、手上负荷了那么多东西,汗水淌花了脸,让她看上去有些衣冠不整、花容失色。苏雪在大学时练过艺术体操,身材一向挺拔傲娇。加之面相显小,五官精巧,皮肤白皙,尚无须用浓厚的这样粉那样霜去遮盖无情的岁月留痕。一般人推测她的实际年龄,即便不说恭维的话,总会将她说小十来岁。这个时候她会很满足地说,噢,我女儿都快大学毕业了。一个知性女人的魅力与韵味,恰如茫茫人海中的暗香。苏雪向来有这样的自信。尽管已人到中年,依然还有风摆杨柳的飘逸。只是现在,这株负重的杨柳,不喜欢让一个陌生男人用粗野的目光去扫描。

苏雪放下手里的提袋,理了理衣襟,强作笑颜道:夏师傅来得早啊。吃过午饭了吗?

夏钢的眼神有些直勾勾的,直到让苏雪感到局促不安,他才粗声道:走吧。我下午还有活。态度自然是很不友善。

苏雪有些踌躇,说,还有一个师傅马上到,我们就在这儿等他一会儿吧。她说着就掏出手机来打电话。这个浑身上下冒着戾气的年轻人,苏雪害怕和他单独相处。

年轻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痰。那“啪”一声响,不能不让苏雪心惊肉跳并恶心反胃。她迅疾把头扭过去,也不客气地说了句:现在还是疫情期间,请戴好口罩。

刘大顺五分钟后就赶过来了。口罩捂了他大半张脸,只剩下一双细细的眼睛和眼角两边百川入海的皱纹。他赔着笑脸跟苏雪解释说,他就在小区外的路边店吃面,接到电话连面汤都没有来得及喝,可惜了那一碗油花花。大姐你带这么多东西来,我来帮你提啊。面对雇主,刘大顺的态度永远是殷勤的、谦卑的,仿佛他欠了全世界的债。

夏钢不耐烦地说,别他妈的啰唆了。快走吧。

刘大顺口罩里鼓了两下,看着这个块头比自己足足大了一圈的年轻人,终于将气咽了下去。悻悻地想:小杂种,你是哪路货色,敢跟老子这样说话。

刘大顺是一个精瘦干巴的小个子男人,脖子、手臂、小腿肚子上青筋暴胀,好像随时都在使出吃奶的劲儿与生活搏斗。在苏雪的房子装修期间,他同时管四处装修工地,永远都见他在忙活,从城东跑到城西,从城南奔到城北。苏雪一想到城里那些拥堵的街道,头就发晕,心里就烦。而这些进城务工人员,对城市道路熟悉到几乎不用导航。苏雪说刘大顺比市长还忙,见他一面比见省长还难,要提个装修上的改动,比上个访还不容易。苏雪今天把他约来,实际上是件扫尾工作。复式楼的二楼有个大平台,视野光线极好,苏雪设计了一个半封闭的花台,砖啦土啦水泥啥的都备齐了,连花她都买好了一批。玫瑰、米兰、蔷薇、扶桑、仙客来、凌霄花,还有一株三角梅,以后这里就是一方小小的姹紫嫣红的世界。今天刘大顺的工作就是把花台砌起来,再贴上瓷砖,填上二三十厘米的土,苏雪就可以在里面种花养草啦。

刘大顺把苏雪的箱子、包、提袋全加在自己身上,夏钢却是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三人乘电梯上到二十七层,苏雪开了门,两个工人也不多话,刘大顺上楼砌花台,夏钢搭了梯子鼓捣那盏吊在客厅里的大吊灯。这套房子,楼上两室两卫加一大阳台,楼下客厅和餐厅相通,另有一室一厨一卫。房子南北向,楼层高,又在坡头上,所以很通透,朝南方向可以看到城市的天际线,高低错落的楼群在天地间铺展排列,不见了高楼大厦里的紧张和忙乱,也不见了大峡谷一样的街道上的繁华与喧嚣。幢幢高楼就是城市这个大家族生长出来的儿子,一个比一个挺拔健壮。它们仿佛在比赛谁先把城市的天空捅破。

苏雪在一楼收拾屋子,新房的家具都已基本采购齐备。每次到这边,苏雪蚂蚁搬家似的,都会大包小包地带些家什来。这时电话响了,是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对方先问了苏雪的姓名,再问她是不是水泊金石小区十二栋三单元2701室的业主?苏雪以为是物业公司的人,忙回答说是。对方又问:你现在2701房子里?苏雪说,是的,我的房子还在装修呢。请问你是谁?

这时电话里传来公事公办的声音:根据市防疫指挥中心刚刚发布的命令,水泊金石小区暴发疫情,即刻封闭。请主动配合防疫人员和公安民警的安排,在封闭期间做好自我防护,就地居家隔离。等会儿会有相关人员联系你。

什么什么,疫情暴发!不会吧?天啊天,居家隔离!怎么可能?苏雪还没来得及问更多,对方的电话就挂了。

苏雪像被一竿子扫到冰湖里。或者,她在二十七层,而下面的二十六层忽然被抽走了。

自新冠疫情暴发以来,苏雪所在的城市一直相对安全,感染新冠的人最初为零,后来寥寥无几,即便是疫情最猛烈的阶段,每天新增的也不会超过五十人,一年下来累计感染人数也没有过千,甚至都没有一例死亡病例。当地政府防控措施很严格,苏雪所在的大学都上了大半年的网课了。今年春暖花开后,人们似乎都忘记新冠肺炎这个魔鬼了。口罩想戴就戴,不戴也没有人管;公共场所那些测体温检查健康码行程卡的人,也敷衍了事,不甚认真。市面恢复了繁荣,酒吧茶楼饭馆商场,天天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尽管偶尔也会从各路媒体上闻说哪里又有人核酸检测查出阳性了,哪里又被封闭了,但我们的抗疫能力,精准又有效。疫情才冒出一点火星,马上就被各路人马追踪溯源、一举扑灭。隔离、检测、救治,好像跟大多数人没有关系。没有落到自己的头上,就是别人的事,就是某个遥远地方的事。除了戴口罩、查核酸、打疫苗,让人们脑子会警醒一下:我们还在疫情时代。其余的时间里,新冠病毒不过是隐匿在空气中的撒旦,存在又很虚幻,神秘也很无奈,或者是个无赖,就看他要去招惹谁,被谁不幸碰到。苏雪有一天跟系里的一个老师说,这疫情肆虐了全球,我们咋就没有碰到过感染了新冠肺炎的人呢?你身边有朋友得过吗?那老师肯定地说,没有,一个都没有。

现在,撒旦来了。

苏雪脑子一阵蒙圈后,很快镇定下来。当老师的,应对突发情况还是有些底气,这就像你在课堂被学生忽然提出了一个刁钻古怪的问题,超出了你的知识范围。封闭隔离,也是人生没有生活积累的新课题。她直奔窗户前,往楼下打望。穿白色防疫服的人已经在小区的花园、人行道、停车场忙碌,一些警察在出入口拉警戒线、设置隔离栅栏,警车和有红十字标志的防疫车、救护车、应急车辆停了一大排。小区一下显得陌生和紧张起来,仿佛电影中的某个让人揪心的画面。这个去年才竣工的楼盘,入住率大约只有百分之三十。苏雪这一栋,可能也就十来家住户,她这个单元似乎只有二十九层才有人。虽说被隔离起来的人不会太多,但仍有一些业主围在出口处跟警察和防疫人员说着什么。从高楼上望下去,他们都像小人国里的臣民,可怜而无助。

两个工人仍在兀自忙活,楼上传来叮叮当当地敲击声,夏钢站在人字梯上,伸展了身子才能够得着吊灯盘。苏雪新房子里这点活,只是他俩这一天工作中的一桩。他们忙着奔赴下一个地方,悠闲从来与他们无缘,隔离就是断了他们的收入来源。苏雪一想到这些,心里顿时有了愧疚感。她该怎样向他们解释、道歉?

门铃“叮咚”一声响了,苏雪的心里也“叮咚、叮咚”地狂跳。她要面对人生从未遇到的难题,她要做出决定。

门口站了两个男人。一个是社区管家小秦,她认识,另一个是防疫人员。小秦还穿着平常的工装,廉价的蓝色西服,白衬衣系黑色领带,只是戴了双层口罩;而那个防疫人员则一身白色防护服,从头套面罩手套到脚下的绿色塑胶套鞋,可谓武装到了牙齿。苏雪将他们请进屋,防疫工作者一眼看到了夏钢,一愣,便问:屋里还有其他人?

苏雪回答说,是。有两个我找来干活的工人师傅。

防疫人员马上责问:你们为什么不戴口罩?

谁会在家里戴口罩?谁又愿意在干活时戴口罩?苏雪不好意思地说,好的,对不起,我马上戴。夏钢也很不情愿地从牛仔裤屁股兜里掏出一只皱巴巴的口罩,胡乱扣上,鼻孔还露在外面。

小秦问:还有个人呢?

苏雪说,在楼上。她走到楼梯口朝上喊:刘师傅,麻烦你下来一下。

小秦叹口气,这下麻烦大了。

防疫人员说,他们也得隔离。

怎么隔离他们?苏雪问。

防疫人员说,当然是去指定的酒店隔离。

你说隔离就隔离啊,凭什么?夏钢语气里带着火药味。

啥凭什么?凭市防疫指挥部的通知。这个小区十七栋三单元上午发现了一个无症状感染者,中午刚确诊。按市防疫指挥部的规定,即便你不是密接者、次密接者、次次密接者,只要在同一时空下待过,这就叫“时空伴随”了,每一个人都必须隔离接受检查。任何人都得服从!防疫人员也不客气地回敬道。你们马上收拾东西,半个小时后,会有车送你们去酒店。

旅馆费哪个出?刘大顺这时已经站在了楼梯口,他显然已经知道眼下的局面了。

防疫人员指着刘大顺,你,戴上口罩。然后才说,这个你们要问社区。他转向了小秦。

小秦吭哧了一下,说,他们不是小区里的住户,我要打电话请示。他转身去到屋外电梯间打电话。五分钟后他回来道:疫情暴发突然,我们物业公司的经理也做不了主,打电话去社区,社区的人说去问防疫指挥部,那里的人忙得团团转,他们说先住进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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