鹳
作者: 朱婧暮春清亮而不至刺眼的阳光下,别的孩子都开始吃饭并且互相交换食物,细仔还是以一种茫然的表情坐在其中。她隐身在侧后方一处柱子后面等待着,至多五六分钟,其实大概只有三两分钟。她走出遮蔽,走到人前,她看到园长和老师诧异的表情。这不是第一次。
从细仔读幼儿园开始,每年春季和秋季的校外旅行,她都会事先打听好路线悄悄跟随。送细仔到学校,看着她跟着其他小朋友一起上了出行的巴士,她会转换交通方式去同一个目的地:公园、植物园或者动物园。运气好的话,她会顺利地更早抵达目的地的停车场,等待细仔学校的巴士抵达,等孩子们下车分成小队一一入园的时候,悄悄尾随。也有运气不好的时候,她去到了错误的停靠点(公园有不止一个进口),无法发现细仔所在的学校巴士和人群。她需要到公园里,在一群群孩子中,凭借校服找到细仔所在的学校,再找到他们的班级。找到细仔之后,她会不远不近地跟随、拍照。她遥遥地看到细仔和同伴手拉手走路,被老师牵住去卫生间,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坐在路边。曾经有一次,目的地是植物园,中午的野餐地是热带植物宫的二楼大厅。老师铺下野餐垫开始给孩子们分餐,她躲在近旁的通道里,头顶白藤丰茂的花枝垂落,完美地遮蔽了她,她离细仔至多不过五六米的距离,却没有被看到,或者听到。孩子们撕开饼干袋,剥开橘子,把细小糖果倒在掌心捏取放到嘴巴里,那些糖果有的是圆形,有的是三角形,还有星星的形状。孩子的手骨骼细小,手指稚嫩,他们的动作总是很难精确,让人忧惧。他们撕开饼干袋动作过快、力气过大,饼干撒落出来;他们眼神专注,表情凝重,对付着橘子上的白丝;他们走动、张望、柔嫩的小手带着请求的姿态伸向老师,呼唤着。
可是这次,她在东京。
一周前保育园就发放了远足的通知,告知了时间、目的地和需要准备的物品。细仔那段时间不愿意去保育园,每次分离时抱着她掉眼泪,她需要安抚好细仔,坚定地送进教室,在窗口一遍又一遍道别,才能去研究室工作。在快走到保育园的路边,有一栋独立住宅,高不超过四层,住宅前的空地有垃圾放置场,细网遮住以防鸟雀,但总还有一两只找机会的乌鸦飞进来。紧挨路边另有一栋利用了一小块空地立起来的精巧三层建筑,阳台上常有鸽子飞落,丝毫不害怕人,即使走近,还直直地瞪着人。每每快走到那里,她同细仔说,看看我们今天遇到的是乌鸦还是鸽子?幼儿比较喜欢乌鸦,会学它们的粗哑的嘎嘎声并且理直气壮地跟随人。这两只乌鸦不像大型公园——如代代木公园,光影浓荫里成群结队的乌鸦那般壮硕,但结实的嘴爪也让人心惊。若是遇上鸽子,细仔更是一定要追赶的。夏末的时候,在海边的舍人公园,细仔在鸽子堆里追赶着,小小身体几乎淹没在腾飞的鸽群里。她也无法知道,幼儿是真的脆弱还是真的勇士。如此,细仔或者跟着乌鸦,或者赶着鸽子,她赶着这小小的幼儿顺利在路口拐弯,上楼去保育园。
远足的当天她们差点迟到。保育园日常九点入园,那日她们起床晚了,正忙乱着收拾,保育园打电话过来催促,她方记起这天是细仔远足的日子,本应该八点四十到园。她匆匆给细仔穿衣服,装好水壶,下楼买了便当,拖住细仔的手向保育园的方向跑。园长迎过来,从她手里接过细仔,很快跑远。
乘早77路巴士到地铁站,转乘山手线前往上野公园。入园以后,她以细仔保育园的帽子和制服的特征开始寻找。她需要在那么多人里发现戴粉色帽子、穿淡绿色背心的孩子。运气不坏的是,那天不出一刻钟,她就在一个小广场看到了他们。领队的牧野老师穿着饱和度极高的宝蓝色T恤,园长背着鲜艳的红色背包,视觉鲜明。循着她俩,她找到了细仔所在的班级,看到了细仔。她最接近细仔时,是在北极熊馆。洞穴状场馆一整面墙都是透明玻璃,其实是场馆位于水槽的下方,水槽以上是露天高地。北极熊在上面的岩石上停歇,走动,潜入水中向下方游来。它巨大的白色身躯卷起大量细密气泡,在口鼻处吐出一串串硕大的气泡。它游近玻璃,黑色鼻子和贴在玻璃上的孩童手掌之间几乎只隔着这透明的一层,白熊的面孔那么近那么生动,引发孩童们的欢呼。它转向游回去,手脚摇摆,露出黑色脚掌和清晰得能一根根数出来的尖利脚爪。白熊虽然被称作北极熊,实际上只有冬天才会真正生活在北极,它们也并非拥有真正的白色皮毛,而是中空质地的视觉反射。早77路巴士开往早大的路上,会经过一间白熊咖啡馆。她一直惦记着,直到有一天晚上,哄着细仔一鼓作气地走了二十分钟路去到那里。细仔吃到了巧克力粉撒成白熊面孔的提拉米苏,她喝到了白熊拉花拿铁,味道平凡到让人毫无印象,她们搭乘早77路回宿舍,夜风清凉,并排坐在摇晃的车厢里,她的手轻轻捏握上幼儿柔软的手指。
跟随了细仔好几个场所,他们终于在一处设有桌椅的露天休息区歇下开始午餐。这一天动物园的人很多,周围年长的孩子将座位留给了幼童,站在一旁吃东西。高中女生穿着白色翻领衬衫,藏青毛线背心和百褶中裙,表情木讷,一脸疲倦。细仔喝了一点水,茫茫然的表情。她走出来,走到园长、牧野老师和细仔的面前。细仔惊讶了没有几秒,就起身抱住她,埋首在她怀中。园长和牧野老师惊讶的时间更久一点,表情更夸张一些,可态度一致地表示她不可以提前带细仔走,并劝服她离开。细仔瞬间就哭了,但一贯地顺从并没有坚持。细仔坐回座椅,一直回头看她,大颊的眼泪滚落脸孔并且源源不绝。
继续跟随他们,细仔在火烈鸟园还怏怏不乐,和伙伴手拉手跑向熊猫馆时已经欢悦起来。火烈鸟的粉红颜色总有一种失真感,像某种人工造物。一年前,在广州长隆动物园,晚间的大马戏表演,扔送动物玩偶那种最让小朋友兴奋的环节,细仔爸爸为细仔拿到了一只火烈鸟。她喜爱极了,睡觉也要抱着。可早晨在酒店餐厅吃饭,见到餐厅落地窗外小花园里真实的火烈鸟,细仔却全没有表现出那种巨大热情。走过了火烈鸟园,她就离开了动物园,去到附近的中华物产超市购买食材。回到宿舍做完杂务,备好晚饭,差不多到了该接细仔放学的时间。
这是五月中旬,她们回来东京一个月了。每日她最需要关心的问题是,白天如何写出稿,晚上给细仔做什么晚饭。她在写一篇关于母亲的小说,是四月初新签订的项目约定的稿件。那时,她看到了一位韩国作者写的一部小说《妈妈,你在哪里?》,异国较为年长的写作者所传达给她的经验全不相同。那本书是四月初,细仔的爸爸来东京看望她们的时候,背过来的一箱子书中的一本。四月的前两周,细仔的爸爸在东京,同她一起去了很多地方。他们在目黑川畔看夜樱,隔一段距离,就有小桥连接着目黑川两边的街道,每座桥皆有自己的名字,桥上是最好的观赏点。河道两边樱花已经满开,花瓣飘落清浅澄澈的河水中,顺水流而下,聚到桥洞以下,在水流的旋涡中徘徊。河岸依次悬挂的灯笼点亮,两岸沐浴在橘色的光线里,路边到处是限定樱花季的软饮和酒精饮料,调制成一般的娇媚色调,邀请路人共赴一场樱花下的迷醉。那里是坂元裕二写作《最高的离婚》的地方,他在访谈里说过,他在附近的工作室每天写稿、给女儿做便当,他会做中式春卷,还会在米饭上撒上切得细细的酱汁秋葵,拥有这种让孩子吃下更多蔬菜的技巧,剧集后来也在这里拍摄完成。他们在Midtown的天桥看夜间的道边樱花,和白昼完全两种风致。白天走过那个路口,风吹樱花落,在接近地面的地方旋转,点点花瓣如愁绪。而到了夜晚,道旁的樱花树在路面射灯和穿梭而过流线感的车灯辉映下,拥有宝石般通透的质感和不可思议的华丽感。在天桥上转过身,背对樱花树,会发现标志性的东京塔在楼宇之间现身,优美、均衡、距离带来的精巧感,和富士山一般成为某种永恒物的象征。
三十岁的第一年,她有了细仔。从父母的家到丈夫的家,一贯依赖他人的她,在细仔五岁这年,带着孩子去国离乡来到东京读书。细仔出生之前,她其实很少去动物园,尽管她和丈夫的家离城内最著名的动物园不过两三公里距离。结婚的第一年,他曾带她去过一次,把她推在白虎的笼子前拍照。渐渐燥热的暮春午后,空气中流动的是兽类皮毛略带腥臭的气息。那只白虎不安地在狭窄的笼子里巡走,而她立在笼子前的表情比哭还难看,这张照片被他取笑很久。再一次去动物园,细仔已经两岁,他们载细仔去附近城市的野生动物园,因为可以开着车进去喂养羊驼,去的前一晚她忙着切给羊驼吃的胡萝卜条,第二天手指上还留有淡淡橘色。
时间到了七月中下旬,保育园并无暑期,她依然可以保持每天送细仔入学,去研究室工作,继而接细仔放学的日常。她们放学后会参与“早大猫”的观察小队,“早大猫”是两只在早稻田大学正门附近出没的猫,长得相似,均是通身白色,唯头上和尾部有斑纹。不同在于,一只是黑黄两色斑纹,尾巴也是黑黄环状斑纹的三花猫;另一只是斑纹位置和排布都相近,但只有黄色花纹的花猫。每周固定几日傍晚时分,有人举着写着“早大猫”或者“地域猫の会”的木牌,人员自觉列队等待撸猫。花猫出现得更多,它眼眸浅金色,两边耳朵黄色皮毛不对称分布,鼻尖嘴巴覆着的黄色斑纹更是随心所欲地延展至两眼之间,谈不上好看,甚至有一些滑稽。花猫性情可亲,乖觉地吃绿色餐盘里的猫粮,即使围观者达到十多人,它也能安然出演吃饭艺术家。它养得胖硕,走动时肚腹接近地面,却不失灵活。不愿意营业的时候,它就从格状栏杆缝隙扭动身体挤进去,或是跳上围栏,挂在上面挣扎几下,终于翻身过去。她单单儿遇到它两次。一次它在早大门前花坛的山茶树下坐着,垂目假寐,一只圆乎乎的白色爪子搭在花坛边缘的灰黑色岩石上,头顶山茶,深绿叶片厚实光滑,深红色花朵醒目,让人想起《溺水小刀》里少女嘴巴衔着山茶花的那一幕。垂目俯视,眼神悲哀,面带责问,那是在京都的山林深处,落叶松和溪涧环抱的寺庙中她见到过的神像。哲学小道附近的法然寺,步入茅草葺顶的山门,杉树高耸,青苔软静。和细仔的爸爸一起,她也见过最盛时的山茶,整朵的茶花“嘭”地落在拭得明如镜面的石板上,春日似为之动荡。还有一次,她下课晚了匆匆去接细仔放学,天色已完全暗下了,她经过校门栅栏,一晃而过的白色,她回头看到它坐着栅栏内,耳朵不似平日见到人时的垂姿,而是警觉竖立,眼目圆瞪,只一瞥之后她加快步子向保育园去。淡白半月挂在中天,暮色伴着昏鸦,猫咪也恢复兽性,神明和魂灵游荡的晨昏交替时刻,她迫切想握起一双稚手,荡涤混沌幽暗的危险和恐慌。
夏之初始,另一桩乐事是在大隈庭院旁的沟渠钓龙虾。一次与细仔散步,她们见到一位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在此间钓龙虾,工具异常简单,用路边捡来的树枝系一条细绳,绳末端绑住几根鱿鱼丝作饵。龙虾非常盲目,只只轻易上钩。她们围观了一会儿,母子热情借给她们工具,她们于是参与其中,后来细仔乐此不疲。从她们居住的国际公寓,步行约五分钟可抵早大的标志建筑大隈讲堂,讲堂旁是味美且廉价的早大咖啡,早大咖啡对面即是限定时间开放的大隈庭园,其中有开阔的草坪,是毕业季和校友返校日常常被选作合影的地方,也有日式园林的雅致布景,无论精巧茶室或覆满青苔的柔软小径。每日清晨,周围保育园的保育士会把最小的三岁班的幼儿三五个一起放在行李车上,一车一车推到这里来晒太阳。早大咖啡和大隈庭院中间的通道旁的沟渠即为龙虾胜地。七月底的东京,雨后常见清凉,细仔不知惧怕,兴致勃勃。此处距新宿的中心地区不过两三公里,这场景常有幻奇感。她某次携细仔在新宿伊势丹购物出来,路边等候早77路巴士,突然急雨,她们贴住伊势丹高阔的建筑外墙避雨,灰色粗粝水泥立面,古典廊柱最高处犹如连接天空,空旷深远,愈觉到身之微渺,而人世阔大到令人恐慌。乌云压顶,暴雨斜飙,两边高楼分割出的狭长天空已露出一角湿润的蓝。
在布告板看到舞蹈的预告,她拍照记下。是日,接了细仔放学,搭乘东西线一站路,从早大抵达,全街已悬挂起红色椭圆长形灯笼,上书各支持单位名称。她带细仔在路边寻得空处,席地而坐,两边道路,很快被看客据满。人愈聚起,人声愈沸,相识者互相招呼,在狭小空间颇为亲密热烈。她身在此中,所能感受也不过是此时此刻此身。恍惚想起的是二○一六年的十一月,她独自在济州岛,夜间行路,抬头看到一轮明月,恍然觉得是那自眼前的狭长街巷之间升起的。那是她特别艰难的一段时期,三年的专注育儿生活,既给她细密的满足,也让她在丈夫的眼眸倒影里看到愈加淡薄到消失的自己。她去到济州岛同姐姐一般的女友见面,其实也说不出太多。姐姐开车载她沿着海岸线前行,作没有明确目的的环岛行。她们间或停下来,在路边推车买热乎乎的小杯美式,海风冷冽,头发被吹到杂乱无章,面孔因为干燥和寒冷几乎僵住。间或停在海岸道路沿边的铁皮屋子前,烤炉上炭火的温度让气流后面的景象变形,挂着的鱼皆有夏尔丹的静物画中鳐鱼惊奇的面孔。她们买鲜烤制的鱼干,撕开咸香热气扑鼻。她们一起读书的时候,在共同租住的高楼下的砂锅店,等到热腾腾的一锅端上来,也是这般。那时候姐姐在读研,她尚且本科,在地板上一起功课时很多次说起的未来,早已杳渺。不久前她看到森美术馆现代艺术展中的一个场景,黑色丝线杂乱缠绕形成的巨大正方体茧房,中央悬挂两件古典式的白色婚纱。很多年前,和细仔的爸爸,去海岛上的蜜月旅行,她也曾带去一件婚纱。他们居住的酒店房间建筑于海上,向海更深处延展的走道连接一处独立的观景亭,也是相似的正方体结构,四周白色帘幔,下方是柔软厚重的垫子,可在此间瑜伽或冥想。她曾将那件婚纱挂着亭子里,拍摄它在海风中,纤柔的布料被空气充盈的形态。在初冬的济州岛清冽海风里走过的她,回来之后的春天渐渐从家庭中走出,恢复了工作。
月升起于烟火,升起于舞蹈的人群聚起又散开的街巷。此时不是在异乡,也是在故乡,身在不是此刻,也是微渺的个体所曾拥有的全部,这狭长的街巷,对她来说,也是济州的无名街巷,也是她曾经和奶奶一起生活的,苏州的阊门外的小邾弄。水岸边白墙黑瓦的房屋青苔攀上青灰砖石,小巷道路复杂若迷宫却不会走错。二○一七年的春天发现的病症,夏天握着她的手直到衰竭带来漫长睡眠,了身皆空,观月在水。舞队表演渐渐结束,路边观看者起身加入队伍同舞。她牵住细仔向地铁口走去,那里的地标建筑是隈研吾设计的生活方式商店La kagu,门前有一株巨大的樱花树。三个月前,她在那里见过,藤原俊成所言“樱花如雪般飘落的春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