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远镜

作者: 次仁罗布

“普次仁的脑子有点问题!”村子里的许多人背后这样说他。

当然,这些风凉话也传到了普次仁的耳朵里,但他全当成耳边风,从不向他们进行解释,或用行动证明这种想法是错误的。普次仁一向我行我素,很少跟村人说过多的话。

每天天刚亮时,他就赶着六十多只羊,在民房逼仄的黄色土墙间穿行。羊儿把整条巷子塞得满满当当,像一大朵白云轻盈地向前飘移。普次仁看到这种景象,心里满是喜悦。他知道这些羊穿过巷子,就会散开,那一大朵的白云会裂变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云朵,飘浮在这片满是沙石的贫瘠土地上。他背着黑色的双肩包,里面除了中午的口粮,还放着一本书和一把小铁锨,到时这本书就是他这一天最好的伴侣。

前方又有一群羊在等待着,普次仁驱赶的羊与它们会合到一起。看守这群羊的女人对普次仁说:“我把羊儿交给你,让你辛苦了!”

“大姐,我会照顾好它们。”普次仁简短地回答。

女人想冲他笑一笑,可是普次仁懒得看她一眼,挥动手里的鞭子继续向前,把清瘦的背影留给了女人。

女人黝黑脸庞上灿烂的笑容瞬间凝固,嘴角轻轻上扬。她迈开双脚,扭动腰肢,向着不远处的土坯房走去。女人心想:哼,你这脑子有问题的人,考不上学才回村里放羊的。村里跟你一起的其他学生,有的在地区,有的考到拉萨去了,就你一个人是倒霉蛋。每次你都这样绷着脸,好像我们欠了你什么,放牧费我们可一分钱都没有少给过!女人越想心里越不舒服,这个清晨,普次仁把她的心绪弄得极其糟糕。

普次仁身后的村子里,每家都飘升起白色的炊烟来,屋顶一面面红色的国旗在轻轻飘荡;对峙的山峰从两边绵延伸展过去,峰顶托举着瓦蓝的天穹;一两声狗吠从村子里传过来,立马又在狭长的谷地里销声匿迹。

普次仁要赶着这一百多只羊,走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才能到达边境线上的放牧点。这里是日喀则市岗巴县下面的一个小村庄,跟Y国接壤。

普次仁驱羊向村后的缓坡爬去,到了上面看到零散坐落的几栋土坯房子,有些家门口还停着半新的皮卡车、手扶拖拉机。坡顶前方是个开阔的地方,正前方三百多米远的地方立着一根长长的旗杆,它的顶端猎猎地飘扬着一面五星红旗。对面的山峰顶上白雪皑皑,雪线以下,各种树木茂密地生长,望过去会给人一种错觉,仿佛走过眼前这片黄土坝子,双脚一跨就能走到雪峰脚下一般。羊群向着旗杆奔涌而去,“咩咩”的叫唤声撒落一地,普次仁在后面小跑着跟过去。

他要驱赶这些羊到坝子的尽头,再顺着一条陡峭的盘山路而下,沟底是一个宽敞的谷地,这里有清澈的河水和油润的草坝。村里的牧人喜欢在这一带放牧,普次仁却要再走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进入山谷,再走到边界的界碑跟前,在我方的一侧放羊。牧人们对他的这一举动很不理解,一致说他脑袋里缺一根筋。

普次仁顺着河水的走向,向边境继续进发。羊儿撒开四蹄现出兴奋的劲来,那些水灵灵的眼睛里放射出欢喜的光。他们进入山口,眼前洞开的是一片开阔的寂静之地,绿色在这里恣意妄为,河水的喧哗声在半空欢腾,不远处能看到写有“中国”两个红字的石块界碑。

普次仁把背上的包取下,让羊群向四周散开。等做完这些事情,普次仁向界碑的方向走去。他看到界碑还在原来的位置上时,脸上绽开满意的笑容,抬头望向前面半山腰上的那座木屋。普次仁猜想那里有Y国的军人,他们正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或许有一个冰冷的枪口正瞄准他的脑袋。

普次仁往回走,从一块大石头下取出烧茶的壶,到河水里打半壶水,再从石头下取出掩藏的干柴点燃,开始煮茶。他坐在沾着露珠的青草上,屁股马上一阵湿冷。普次仁毫无感觉似的,把目光投向峡谷的最深处,一排排红杉树把他的目光给挡住了。

通过书本,他知道一九○二年英军从哲炅(藏语中对锡金的称呼)进入甲岗地区,劫掠了当地藏族牧民的五千多只羊和六百多头牦牛。第二年,荣赫鹏又带兵越过甲岗边境侵入西藏,鞭打藏兵,侮辱谈判官,继而进兵侵占岗巴宗(县)达半年之久。

那时,英军正是通过这个狭长的谷地进来,后来把岗巴宗的很多土地给霸占了。从此,村子里只剩下这么小一块地方来放牧,可以前这整条峡谷都是村里人的放牧地。

普次仁以前听爸爸说,他的爷爷曾见过那些个英国兵,他们穿着米黄色的军服,推着大炮扛着枪,从村庄前走过。其中有许多面色黝黑、蓄着胡子的印度人和廓尔喀人。当时村民面露怯色,惶恐地站在屋顶看着他们走远。第二天,又来了很多驮着粮食、弹药的骡帮,这些人傍晚时就住在村子前面的那片开阔地上,其中有许多人讲藏语,他们都是穿藏装的哲炅人。他们在一个黄头发人的指挥下搭建帐篷,堆放货物,给牲畜喂水喂食。

夜晚,一轮残月和星星在天上亮闪时,村民们像这山谷里经常潜行的风儿一样,悄然抵近这些人的营地周围。

有个腰间别着短枪的大鼻子,惊奇地发现夜色中这些幽灵一般黝黑的男女时,他的手搭在枪套上,开始“叽里哇啦”地吼叫。

许多英国兵端着枪冲过来,枪口对准这些黑乎乎的村民。

村民茫然地望着这些既惊讶又微微发颤的人和他们手中的枪,露出一口分不清是白还是黄的牙齿,嘴角堆上憨厚的笑容。

有人从帐篷里提一盏明亮的汽灯冲过来,灯光打在这些黑色的脸庞上。

那个大鼻子再次惊骇地把枪口对准村民,又开始一通乱叫。

在汽灯的映照下,村人感觉这大鼻子就像一头发情的公驴,嘴里喋喋不休,两只手臂和下半身使劲地抖动。一个村姑见状,忍不住哧哧地笑,随后所有村民开怀大笑起来。

“可怜啊!这头大鼻子驴正在发情呢!”村里的一个老人无限怜悯地说。

骡帮里的哲炅人听到这句话,捧着肚子哄然大笑。

大鼻子怔住了。他借助汽灯的光看清楚这些手无寸铁的村民一脸无辜的样子。但,他还是举枪朝天开了一枪。

“嘣——”声音刺破了夜色的宁静,村人惊恐地望着这个大鼻子,脸上的五官都变形了。

“嘣——”接着又是一声,这些村民像风一样一下逃散开,在夜幕里如幽灵一般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直到骡帮开拔,村民才从土屋里探出头,陆陆续续从低矮的土房里走出来,转动呆滞的目光,一脸惊恐地向大鼻子的宿营地走去。营地里除了一些纸屑和十几堆灰烬外,周围还留下了一坨坨的屎。他们唯一的收获,就是捡到了一双黑色的旧牛皮靴。这双旧靴让村民们很是兴奋,他们一个一个地伸手去摸,然后“啧啧”地称叹它的光滑与柔软。

“大鼻子们要去哪里?”有人突然这样发问。

“可能是去岗巴宗。”

“去岗巴宗干吗?”

“是去见岗巴宗本(县长),也许是去赴宴的。”

人们的目光投向骡帮远去的方向,此刻,那里除了旷野什么都看不到。村民的心里有些怅惘,他们之前从未见过黄头发、大鼻子的人,更别说大炮了。村民把他们当成了一阵风,刮过去后再也不会刮回来。

可是,半年过后这些大鼻子又折返回来,也是经过村子前面黄土坡往沟壑里走去,只是这次他们不再趾高气扬,倒是显出疲惫和仓皇来。

村民再次聚到黄土坝子的尽头,望着这支队伍从谷地里向雪山脚下奔去。村人很失望,因为这些大鼻子在岗巴宗到底干了些什么事情,他们一概不知。哪怕打探到一丁点消息,对于他们来讲都是件多么值得夸耀的事啊!

大鼻子再也没有来过。

没过多久,听说这些大鼻子在曲米辛果杀了许多藏兵,接着把江孜宗给侵占了,死了许多藏族人。再后来,听说这些大鼻子跑到拉萨去了……

村民们心有余悸地说:“大鼻子只是从我们这边路过,他们可没有杀任何一个人。”

“哦,对了。那天晚上大鼻子还是往天上开了两枪!”

“吓得我的灵魂都差点从屁眼儿里出来了。”

…………

村民们谈论完,为他们没有惹恼大鼻子而暗暗庆幸。

可是,这种庆幸没有能够持续多久,甲岗那边的藏兵被大鼻子给驱赶了过来,这些慵懒的藏兵一路骂骂咧咧地要走到岗巴宗去,他们的被子、口粮和铝壶等搭在几头骡子的背上,脑袋上的帽子歪戴着,鼻角沾着暗黄的鼻烟粉,背上的枪托磕在小腿肚上,枪口往上一耸一耸地。村人看见他们赶紧掩上门,等着这些士兵走远。

不久传来消息说,这些藏兵在路上偷抢了牧民的几头牛和几只羊。藏兵走后,村人发现牧场被人劫掠过去,雪山谷地里再也不准踏入了。这时,村民们才咬牙切齿地恨那些大鼻子,想着祖祖辈辈放牧生养的地方,就这样被人从眼皮底下抢走,心里的仇恨变成了最恶毒的诅咒。但一切都无济于事。有些胆大的人试着去山谷里放牧,牛羊被人扣押不说还挨了一顿毒打,这种事情发生几次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去尝试了。

太阳光把谷地照射得生机盎然起来,鸟声此起彼伏,各种颜色的蝴蝶在曼妙地飘飞。壶嘴里飘出茶香,这气味涌入普次仁的鼻孔里。他从双肩包里取出木碗,倒满一杯清茶,再拿出糌粑袋子和那本书。他把书放在包上,解开扎糌粑袋子的绳结。

简单的早饭过后,普次仁翻看书,读到了这样一段文字:

水兔(公元1903)年的10月份,英军主动撤出。英国政府使出诡计,提出要通过谈判解决边界争端,实际上他们这是在为武装侵略西藏做准备。他们往日喀则派遣了两名哲炅人去收集情报,这两人的违法行径被发现,当地宗府(县府)进行了拘押。英国军官荣赫鹏知道此事后,向噶厦地方政府提出十天之内将这两名间谍释放,并赔偿两千英镑的无理要求。噶厦地方政府和三大寺坚决予以拒绝,英军便从岗巴宗抢走了两百多头牦牛和许多财物……

普次仁读到这里心里一阵悲愤,掩卷望着活泼快乐的羊群。羊在青草地上自由地徜徉,咀嚼鲜嫩多汁的草儿,除了普次仁再没有人会去打扰它们的宁静,这样的日子过得可真是祥和又幸福。

突然,普次仁好像隐隐听到汽车的马达声,他扭头望向远方的黄土坡,盼望巡逻的解放军从那盘山路上下来。望了好久,也不见解放军巡逻队的踪影,普次仁心里有些失落。当他抬头望见天上硕大的太阳时,一下明白刚才只是一个错觉,解放军平日里巡逻到这儿,一般都是中午的时候。看看这日头,现在也就上午十点多钟的光景。他的情绪一下又平复过来。

普次仁在这里放牧已经有两年多了,这期间他认识了王连长、罗排长、丘班长、荣国富、杨军等许多人,他们的手机号码都存进了他的电话里,只要看到Y国的军人靠近界碑或越过界线,他都会立马拨通他们的电话,解放军巡逻队就会驱车赶过来,逼退这些Y国的军人。直到Y国的军人悻悻地远离边界线,解放军才会从这里撤离。还有一次,普次仁看到界碑往我们这边推过来十多米,发现后他用手刨土,指头上划出了好多道口子,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界碑重新竖立在原来的位置上。得知这件事后,罗排长送了他一把草绿色的小铁锨,每次他都装在双肩包里,以备派上用场。

普次仁的这个举动,让王连长他们心里很是感动,每次巡逻时都会给他带些压缩干粮、饼干、罐头等,犒劳他在边界线上的驻守。王连长他们巡逻完,会围在他的铝壶旁喝一杯可口的清茶,聊些他们各自的故事。普次仁用他不太熟练的汉语讲他的父亲,讲村子里的民兵们。有一次,王连长问普次仁:“你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放牧?”

普次仁不假思索地回答:“这里是我们祖辈放牧的地方,要是没人在这儿放牧,别人就会偷偷侵占过去的。”

王连长听后眼眶一阵湿润,干裂的嘴唇抿紧,被暴晒的颧骨上开出了两坨紫黑色的花。眼前的这个年轻羊倌,头发有些油腻蓬乱,稚气的脸上却有一对灵秀的眼睛和挺拔的鼻子,给他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瘦高而壮实的罗排长接着又问他:“需要我们给你什么帮助?”

普次仁从没有想过需要别人帮助自己,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但他看到罗排长胸前挂着的望远镜时,突然想到自己要是有个望远镜那该有多好,拿着望远镜追寻羊子的踪迹,还能观察边界上的动静,于是他开口说:“我想要个望远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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