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一只羊
作者: 海勒根那二○一八年六月,巴特有发小自北京来。他电话里说诸事不顺,特意到草原散散心。巴特叫上同学扎勒森作陪,扎勒森在旗畜牧局工作,经常下乡,扶贫蹲点,正好当草原向导。两人先接机。客人老何最后一波出来,后面跟个女孩,年龄不大,身材高挑,凹凸有致,戴了一顶撒哈拉沙漠里才有的偌大遮阳帽和一副女明星专属的夸张墨镜。老何事先没说带人来,巴特不知如何称呼,老何指了指,这是我干女儿,叫萱萱。巴特会意,一边帮提拉杆箱,一边和老何寒暄,老何含糊其辞地作答,看得出来心有烦忧。
上了车女孩的脸仍遮蔽着,与她的墨镜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和老何坐在后座,一边用耳机听音乐,一边透过车窗观风景。巴特向扎勒森介绍老何,原来老何父辈也是这儿的人,后来去北京当干部,全家就搬走了,老何现在北京某金融部门任职。扎勒森回头用蒙古语向老何问好,老何听得一知半解,摆手说,我蒙古语不行,就会说“扒拉一地”(蒙古语“吃饭”的谐音)。大家就笑。
说话间,车已开出市区,老何把车窗摇下,猛劲呼吸窗外的空气,好像近视眼镜也碍事似的,索性把瓶底似的眼镜摘下来,一边感叹:“城市快憋闷死我了,还是呼伦贝尔爽啊!整个一天然大氧吧!”草原绵延不绝,随着车速闪过满窗青绿。昨晚下了场透雨,风带着初春的微凉扑面而来,携着青草的香气、牛羊粪的味道,加之满天云雀的鸣叫,此起彼伏的,真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扎勒森比巴特年长一两岁,五十岁冒头,身宽体胖,嗓门和他的车喇叭一样响亮:“老兄,知道布里亚特蒙古族吧,咱要去的锡尼河就是他们的聚居区,一百多年前他们才从贝加尔湖迁徙过来……”
扎勒森尽着向导义务,老何显然对这些不感兴趣。行不多时,草原上突现一座庙宇,老何问:“那是什么庙?”“那座庙呀,全称‘丹巴达杰陵寺’,”扎勒森回答,“又叫锡尼河庙,是布里亚特蒙古人一百年前修建的。”老何这会儿来了兴致:“一百多年的庙?那应该灵验啊,我这人就信佛,咱们可否进去拜一拜?”“成啊,”巴特说,“主随客便,兄弟俩就是为陪你来的。”
车停在寺庙门口,老何喊萱萱下来,萱萱执拗着:“你去就是了。”
“去吧去吧,咱到里边烧几炷高香去。”老何伸手拉萱萱,将她拽下车来,一边问扎勒森:“这里边有高僧大德没?我想求求运势。”“有倒是有,我先问问啊。”
庙里正做功课,香火缭绕,诵经声朗朗,许多牧民虔诚跪坐,扎勒森赶忙找个位置,老何随之。萱萱执意不肯进大殿,巴特只好在外作陪。阳光普照,风铃叮咚,经幡和风马旗在头顶的风中飘荡,竟摇曳出一番别样的宁静。巴特没话找话,问萱萱:“你信佛吗?”萱萱冷漠着脸,点头又摇头:“信,也不信。”“那和我一样,存在即合理,人不在了,一切都是虚空。”
“是啊,一个人掉进污水里,自己不爬上岸,没人能救得了你。”
“萱萱你学什么的?”
“我?艺术学院表演系,早毕业了。”女孩轻描淡写,一边拿手机自拍,“这儿和西藏景色很像,但没高原反应。”
“你去过西藏?”
“前几年和干爹陪几个老人去过……”
扎勒森和老何终于出来,老何边走边说:“那位师父说的话我怎么一知半解的,说我这个属羊的是什么秋山羊,秋山羊是什么意思?”
扎勒森挠挠头,说:“我倒是懂个大概,秋山羊指的是还没真正修行的人,身在‘贪、嗔、痴’,心在‘色、声、香、味、触’五欲之中。唉,师父也就那么一说,不信则无……”
老何吧嗒吧嗒嘴,又翻了翻下垂的眼皮:“别说,高僧大德就是高僧大德。”
重新启车上路,此行第一站先要探访锡尼河南岸的一户布里亚特牧民,牧主人布日古德当年是扎勒森的结对子扶贫对象。一条九曲回肠的河流呈现在平坦的草原上,像条不见首尾的大蛇那样蜿蜒爬行,将辽阔的草原一分为二,河水清幽,河面不时飞起各种水鸟。而这方草原的四面,丘峦起伏无定,层层叠叠,像无数马群躬身在远方食草。再走,就看见右岸矗立一座红砖蓝瓦房,旁边扎着半新蒙古包,房屋后面是一根旗杆似的风力发电机。拉水车、机动四轮、捆草机、摩托车一应俱全。扎勒森说:“到了到了,这个就是我朋友布日古德家。”
院里没人,扎勒森招呼着客人往蒙古包走,忽见四轮车下卧着一条蒙古獒,正从喉咙里发出老虎般的低吼,老何一时惊慌失措,一个闪身竟躲到了萱萱身后。扎勒森说:“没事儿,这狗按人的年龄得有一百岁了,耳聋眼花,老得牙齿都没有了,咬不了人的。”
牧羊犬认出扎勒森来,呜噜了几声又躺在那里。一个敦敦实实的红脸膛黄眼睛的汉子迎出来。扎勒森一一介绍,布日古德说汉语有些笨拙,一个劲儿搓着粗大的手掌。
砖瓦房是牧主人的主卧,蒙古包用来招待客人,里面干净整洁,陈设简单,左右各放一张单人床,正北的哈纳墙上挂着家庭照。扎勒森指认着哪个是布日古德的大女儿,哪个是小女儿,正中有个坐轮椅的女人,扎勒森说:“这就是布日古德家的嫂夫人琪琪格。”回头拍了拍男主人的肩膀,说:“这个黄眼珠的蒙古族男人可不容易,琪琪格很早就得风湿病瘫痪在床,是他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两个孩子拉扯大,还要照顾生病的老婆和他的牛羊群。前几年牧区遭了白灾,他家的羊死得所剩无几,成了贫困户,孩子上不起学了,是扶贫工作队帮扶了他……现在两个女儿都读完大学,回家乡创业,布日古德一家可是富裕户了,他富了也没忘本,现在正要带领更多牧民致富呢。”
老何盘腿坐下来,一副侧耳恭听的样子。
主人给所有客人一一倒茶,扎勒森端起碗咕嘟一口喝见碗底,接着讲:“这不,大女儿学的是民族服装设计,二女儿学的是市场营销,两人在创业园开了一家布里亚特制衣公司,专门制作民族服装,出口到蒙古国和俄罗斯去,整日里忙得不可开交。半年前布日古德做通了女儿的工作,说过去咱们贫困时是政府和乡亲帮助的咱们,现在咱们应该回头帮助帮助那些还没脱贫的牧民,让他们都加入进来,扩大生产规模……布日古德这边说通了女儿,那边还要动员老乡,设计裁剪培训班都开了好多期了,只是现在启动资金有缺口,一部分生产设备还没进来……”
老何感慨起来:“敢情你们都是做正经事业的人啊,真伟大!”
扎勒森笑道:“都是平凡人,哪有什么伟大!”回头和布日古德说:“还不快去抓羊,今儿个的手把羊肉我请客。”
说时迟,布日古德已跨上摩托车一溜烟儿抓羊去了。
“家里的女主人呢,怎么没见?”老何问。
“琪琪格嘛,小女儿陪护她在城里住院呢,都是些老毛病。别看琪琪格瘫痪,但心灵手巧着呢,揽了女儿公司制作‘太阳花’的活计,每天不下十几个手工成品呢。太阳花嘛,是鄂温克族人的‘平安符’,象征族人心中的希温·乌娜吉太阳女神,过去,出去狩猎的鄂温克男人都会随身佩戴,求个平安。和其他牧民的待遇一样,女儿按计件给开支。有时女儿多给些钱琪琪格都不接受,说女儿瞧不起她这个病人,这样的话她宁可不做了。”
“服气,劳动人民就是光荣!”老何竖起大拇指。
布日古德不多时驮羊回来,到了蒙古包前,抓住羊后背轻轻顺在地上。羊个头很大,看起来得有七八十斤,四蹄用绳子捆着,平倒在地上,也不叫嚷,努力想站起却不能。这时,布日古德与扎勒森低语几句,扎勒森说:“那赶巧了,我和你一起去。”上了车才想起摇下车窗解释:“医院来电话,说琪琪格今天可以出院了,我和老布去接一下,等我俩回来再宰羊。”
老何望着车后的烟尘,啧啧地说:“瞧瞧人家牧民的生活,嘿,羡慕!我老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巴特接话:“哪里只有杜康,还有草原,还有陪你同行的干女儿,还有咱这些哥们儿弟兄呢,不是吗?”“巴特你说得对,老何何以解忧,唯有草原,和草原上的朋友……”
“老何,你不是说陪我散散心的吗?怎么是自己解忧来了?”萱萱的大墨镜里映着老何的愁苦相。
“宝贝,我只是信口一说嘛,当然一切都是为了萱萱。”
“你说我也得信……”
老何不再言语,仿佛放下了所有疲惫,仰躺在床上望定套瑙(天窗)外的一抹幽蓝的天空,须臾,他哑着嗓子说:“萱萱,你能不能陪干爹在草原上一起生活?”静候了一阵儿没回音,抬头一看,萱萱早不在包里,到外面吸烟去了。
太阳过晌了,老何和萱萱东一个西一个正睡呢,女孩儿睡觉时都不摘太阳镜。巴特睡不着,皱着眉头用手机反复算着一笔生意。倒奶茶的声音把老何吵醒了,老何左顾右盼了一阵儿,一副不知身在何处的样子。
“不好意思啊,这两个家伙到现在还没回来,肚子饿了吧?”“没事没事,正好睡一觉,”老何挣扎着起来,缓着神,“草原空气里有安眠药吗?到这儿就犯困,要是天天能睡这么踏实就好了。”“咋的何总?现在得‘富贵病’失眠了?”“敢情,对我来讲,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睡觉,一觉到天亮是最贵的奢侈品……”老何说。
萱萱仍在睡,两人到包外面透气。巴特递烟给老何,顺嘴问:“和嫂子离了?”老何摇头:“夫妻本是同林鸟,我这边还没怎么着呢,她就挓挲翅膀飞了……”“出了什么事儿?”“做我们这行当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可说真的,我老何顶天是个替罪羊,是给别人挡刀子的,巴特你还不知道我吗?胆子比老鼠还小呢。”“你们那儿的水太深,你还是小心为是。”“敢情,一大潭稀泥,深不见底,神仙也做不到出淤泥而不染啊!我老何算什么呀,泥鳅都不是,丫的那些大鱼都是喂不饱的鲸,他们干的那些事儿才叫触目惊心呢,我只不过从他们牙缝里捡点残渣而已,现在可好,出了事都他娘的想溜,想把锅甩给我这条小泥鳅……”巴特听得云里雾里,“我可提醒你,不该背的锅咱可不能背。”老何长叹一口气拍拍巴特的肩膀:“唉,一言难尽,你不知道丫们有多恶毒,他们拿我在澳大利亚的儿子要挟我,和我说事儿……”说着话,老何扭过脸去,竟自潸然泪下。巴特一时不知如何安慰他。
老何摘了眼镜,咧着嘴抹了一把眼泪:“今儿个咱不说这些,来大草原就是为了解忧……”
那只待宰的羯羊半卧在蒙古包的阴凉里,抬起脖颈够到身边的青草。巴特走过去摸摸羊头,让老何猜猜羊的年龄,一边掰开羊嘴巴做鉴定,说:“牲畜的年龄一般看牙口,羊用下门齿铲草吃,牙齿是随着年龄增加的,一年长两颗,瞧瞧,这只羊有八颗大牙,说明它已经四岁了。”“真长知识。”羯羊挣脱着巴特的手臂,委屈地咩叫了一嗓。老何拔了一把细嫩的草递到羯羊的嘴边,羯羊警惕地望一望,随即伸过鼻子来嗅一嗅,鼻息和唇吻触到老何的手上,痒痒的。“丫可怜见的,死到临头了还不舍一口吃的,人八成也这样,”老何和羊说着,“伙计,一会儿我们可就吃你的肉了,临行时喂你几根草,算为你送行了。”羯羊仿佛听懂了似的,眼角下边竟湿润了,那是一对儿鼓冒冒的褐黄色的眼睛,像草尖上的两颗被放大的露珠。
“唉,巴特,羊怎么也会哭啊,跟人似的?”老何问。巴特凑过来,在这之前,他也从没这么近距离地看过一只羊,“六道轮回里可说羊是人托生的。”巴特说。老何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一拍大腿:“得,我看它的处境咋那么像我啊……”
“快别胡思乱想了,人是人羊是羊,羊生下来就是为了被人吃的,”巴特说着,“你看见它的这对眼睛了没,这羊身上最好吃的部位就是羊眼睛,有道是熊掌猂鼻羊眼睛。”
“有这么一说?猂鼻子我过去倒是经常吃,这羊眼睛还真没吃过。”
巴特往远处望望,还不见扎勒森他们的踪影:“不行就我来宰羊。”
老何瞅他:“成吗?”
“好歹我也是草地郊区长大的人,宰只羊算啥。”
说实话,巴特在城里做生意多年,手把肉没少吃,还真没自己动过手。不过话说到这份儿上,硬着头皮也得来了。两人进屋里找刀子和盆,等他俩钻出来,蹊跷的事儿发生了,刚刚还在地上躺得好好的羯羊不见了,看仔细了,才发现地上有一段绳子,原来羯羊挣脱了脚绊逃掉了。
巴特跑到近处一个高坡上往下望,远远地看见羯羊正一瘸一拐地逃跑呢,忙唤了老何在屁股后头追赶。羯羊毕竟是草原野生羊,虽然瘸了一只足,动作却仍旧灵敏,跑了好一段路才撵上。正在这时,那条老掉牙的牧羊犬摇摇晃晃地冲这边走过来,瓮声瓮气地吠叫,像个爱管闲事的倔老爷子,近前便向巴特和老何扑咬,一副誓死也要看家护院恪尽职守的样子。两人顾不得捉羊,到处躲闪,蒙古獒确实老了,有扑过去的力气却站立不稳了……趁这空当,羯羊又夺路而逃了。老何不知从哪儿捡到一根木棍,手中有家什胆子也壮了:“巴特,别怕,没听说这狗牙都没了吗?吃东西都费劲哪儿还能咬什么人啊!我来对付它,你赶紧抓羊去。”说着就横了棍子拦住了蒙古獒的去路。巴特接着追羊,玩了好一阵老鹰捉小鸡,直弄得满头大汗,尘土飞扬,最后巴特一个饿虎扑食,把羯羊扑倒在地……这会儿,老何终于用棍子赶走了牧羊犬,鞋也跑丢了,找了半天才从枯草丛里捡到。哥俩儿喘息了半天,重又将羯羊四脚朝天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