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宝贝

作者: 倪苡

吃完晚饭,她在客厅来回走了两圈,然后拿起茶几上的《时间简史》,躺到沙发上翻开它。她前两天看了史蒂芬·霍金的传记电影《万物理论》,心中莫名地产生痛感,她不能忽略这种感觉,于是这本落满灰尘的《时间简史》被她从书橱的角落找出来,重新阅读。

李宇彬洗好碗,走到客厅的沙发,在她身边坐下。她没有抬眼看他,更没有去搂着他的脖子,喊他“爸爸”。这种疏远,她相信他感觉到了。

“跟你商量一件事。”李宇彬一边说一边拉平她身上团着的毛毯。

她平躺着,两只手举着书的姿势没有变,翻到了下一页,好半天,吐出两个字:“你说。”

“我想去洋县支教。”他停顿了一下,说,“明年有全国性的美术展览,如再能参展获奖,我就可以加入中国美术家协会了。”

“那你就去。”她淡淡地说着,眼睛依旧盯在书上。

李宇彬沉默片刻说:“你若是真的同意,我明天就去报名了。”

关于洋县支教,他们曾闲谈过一次,听一位去洋县支教的女老师回来讲支教经历,女老师说支教最大的感受就是孤独。洋县农村学校条件非常艰苦,校舍是低矮的小瓦屋。除了支教的女老师,其他老师都是本地人,女老师住在学校,放学后的校园只剩飞鸟陪伴着女老师,没有其他活物,夜里睡觉偶有野兽的叫声。女老师只能在周末,坐上去县城的汽车,在县城洗澡,睡两夜香觉。他们在闲谈这事时,李宇彬说:“如果我能去支教就好了,孤独适合画画。”她嘟着嘴说:“爸爸不喜欢我了。”他大她九岁,结婚以来,她心情好的时候,就叫他“爸爸”。李宇彬说:“我喜欢画,可我更舍不得你。”

她继续认真地看那本《时间简史》。她第一次看这本书,是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同桌打趣她说:“你还是先改了专业,再看这书吧。你看得懂吗?”

她说:“看不懂才有兴趣,懂了就寡味了。”

她一直对似懂非懂的东西感兴趣。她是县城文艺杂志的小说编辑,不懂画,却偏偏喜欢画,只要文化馆有画展,她逢展必看。元旦那次画展,她在李宇彬的画前站了很久,一幅江南田园画,为什么那么悲怆?她忍不住身子一抖,好像那个叫李宇彬的画家就在画里,正悲伤地看着她。

她看他画展的那次,真心没有想到后来会跟他结婚。那时的她不仅仅没有想到跟李宇彬结婚,跟任何人,她都没有想过要结婚。独自生活着,挺好。如果生活中多出一个人,又麻烦又累,何必去背负另一个人的人生。她参加过一次同事的婚礼,在婚礼现场,她看见新娘新郎的笑脸,心里发酸,此刻,新娘新郎的爱情应该是处在巅峰。他们又可知爱情是禁不起时间的磨损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终将成为搭伙儿过日子甚至闹到鸡飞狗跳的夫妻。

她决定跟李宇彬结婚的时候,原谅了自己的出尔反尔。婚姻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愿意跳下去,为爱粉身碎骨。他们的婚姻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李宇彬的前妻。前妻第一次撞见他们,是在一家咖啡店。她第二天又去看了那张江南田园画,展厅里的人寥寥无几。她在画前站了很久,这幅画满足了她所有的想象,画里可以看见她的过去,一个还是小女孩的她,在河边看水鸟的她;她似乎又在画里看见了她的现在,天水一色,茫茫无际,就像她现在极为混沌的人生;这幅画一样可以是自己的暮年,那芦花,那远去的帆,怎么看都是逝去的时光的注脚。一幅画看得她怅然若失。她转身,一个男人站在她身后。他与她的距离如此的近,以至她再迈两步,就会撞上他。

“你喜欢这幅画?我昨天就注意到你了。”男人说。

她抬头看见了他的脸,很英俊,只是嘴角和眼皮有点耷拉,这让他整张脸的色调跟那幅江南田园画一样。她用食指点着那幅画下面的名字:“你是……是李宇彬?”

男人点点头。

“我很喜欢这幅画。”

男人说:“对面是咖啡馆,我可不可以请你喝杯咖啡?”

她不说话,不知该不该接受他的邀请。这时,她看见他的眼皮和嘴角又下拉了一点,来历不明的忧伤笼罩了他的整张脸。也许是这忧伤打动了她,她轻轻地说了一个字:“嗯。”

黄昏的咖啡店生意不是很好,只有一对小情侣在做游戏,他们像两只猫或其他什么调皮的动物,各自用鼻子去蹭对方的鼻子。李宇彬走在她的前面,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他没有跟她客套,好像他们是老朋友了。她认为这样很好,如果他献殷勤,那才奇怪。

他问:“来杯蓝山,可好?”她点点头。她对咖啡没有特别的研究和嗜好,偶坐咖啡馆,只点蓝山或拿铁,仅仅因为她喜欢“蓝山”和“拿铁”这两个词语。

他们等咖啡的时候,他看着窗外,她看着他。咖啡馆里飘着钢琴曲《秋日私语》,这是她喜欢的。她的心柔软起来,她看着对面的他,他长得很好的五官上覆盖着一层薄雾一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她不太喜欢阳光得过分的脸,她喜欢这样的脸。忽然,他转过头,疑惑地看着她。

她有点不好意思,说:“给我讲讲你的那幅画?”

他收起疑惑的表情,一下子庄重又严肃。他的语调是迟缓的、低沉的、专注的,他有着与生俱来的忧伤的本性。他讲画时更多的是看着面前的咖啡,完全沉浸在自我的叙述中。她一直盯着他,研究着他。在她的印象中,画家都是放荡不羁的,有扎着马尾巴的,有留着小胡子的,有穿着松松垮垮甚至脏兮兮的破洞牛仔服的,可李宇彬不是。李宇彬干干净净,表情里有一种只为艺术闪耀的孤傲,凭着这份孤傲,她在心里给他打了高分,标注他是一个灵魂高尚的男人,直到李宇彬的前妻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她才回过神来。李宇彬的前妻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然后对李宇彬说了一句:“这就是你的审美?我为你感到羞耻。”

前妻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了,留下他们两人面面相觑。她想说什么,忽然闭了口,低下头。李宇彬说:“对不起。”

她说:“再见。”

她匆匆站起离开了咖啡馆。夏夜的风很大,她的长发斜贴在脸上,有洗发水的香味。她干咽了几下,硬生生地把泪水咽了回去。她不习惯流泪,不习惯向现实屈服。现实给她再多的打击,她都不会买账。比如,她的第一次恋爱,在见了男方父母后,就夭折了。男方父母认为她上唇的那道疤痕一定是天生的兔唇,这兔唇是有遗传概率的。尽管她早就告诉了男朋友这疤痕是小时候从桌子上摔下的结果。

此后她没有再恋爱。她想过,只要不恋爱,这疤痕是天生的还是人为的,关别人屁事。一旦恋爱,连对方父母都有资格强行给她定义为残疾人。

前妻嘲讽了李宇彬的审美,无疑也认为她是豁唇女人。

后来李宇彬给她打电话,说其实他老婆那段时间是和他生气,却连累了她,真对不起。

她说:“请你离我远点。”她听见对方叹了一口气,挂了电话。

没过多久,李宇彬离婚了。听到这个消息后,她认为是她破坏了李宇彬的婚姻。她电话联系了李宇彬,说:“我去跟她解释。”

李宇彬说:“这事与你无关,她早就想离婚了。”

李宇彬还是坐在她身边,似乎要等她再一次肯定的答复。她又一次翻了一页书,头有了轻微的转动,从书的左边看到右边,从上一行移到下一行。

李宇彬继续说:“我去洋县,你一个人在家太寂寞,可以养一只宠物。”

“养宠物?宠物比孩子更可靠吗?”

他们的谈话到此为止,再也谈不下去了。

至今她都不可否认,当初嫁给李宇彬,她是真的愿意为他肝脑涂地、亏空一生的。她是三十几岁的女人,除了一次匆忙的初恋,她没有恋爱经验。在被李宇彬前妻撞见后,她让他离自己远点,李宇彬就真的没有再联系过她,他们一直没有再见面。李宇彬离婚后的一个月,他们又在画展上碰面了,也许是她潜意识里想去见他,但她还是拼命认为自己是破坏者。

她看见他的画,看见他的人,她的目光又有了温度。他们这次不是喝咖啡,而是一起吃了晚饭。饭后,他们走在护城河边的柳树下,春风的冷暖刚好,他们先是好一会儿的沉默,后来她说:“你近来可好?”她避免了“离婚”一词,她的本意是想问离婚后可好。

李宇彬讲了工作跟爱好的冲突,讲了他画画的困境,讲了他的画想冲又冲不上去的感觉,讲了坚持的意义存与否。她听着,发现他一点快乐也没有。他滔滔不绝地讲了好一会儿,他们沿着护城河边穿过了一个县城。他停下来,站在一人桥上,望着黑沉沉的河水。她也没有说话,轻轻走向他,靠着他站着,她的手臂跟他的手臂有了些许的碰触。他依然看着河水,手却抓起她的手,不轻不重地握着。她没有拒绝,就任他那样握着。

他们正式恋爱了。她知道了爱情原来就是没有原则地被宠。他瓦解了她对恋爱对婚姻的敌意。

可时间,正如《时间简史》前言里所问:时间的本质是什么?它会到达一个终点吗?她第一次看这本书时,认认真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年少的她认为时间是人类自寻烦恼的产物,宇宙中从来都不存在时间,时间是人类创造出来制约自己的。现在她重新阅读这本书时,改变了想法,时间的本质就是解释一切,上一秒的人和事跟下一秒的就不一样了,只是怎么个不一样,就是人或事情的不同走向。当然,这只是她私下给时间下的定义,一点都不科学,且那么局限。她看了两遍《时间简史》后,她更觉得她的定义幼稚可笑,但她不是科学家,不需要给时间一个完整的科学的定义。

经过双方约定,他们选了一个双日,领了结婚证,就算结婚了,也正式地住在一起。

当四月的晨光透过窗帘,滤去了强烈的光线,剩下了柔软无比的淡淡的暖光铺在他们的婚床上时,她睁开了眼睛。她看见他已经醒了,他侧卧着,头枕在一条弯曲着的胳膊里,笑着看她。他什么时候醒的?盯她多久了?是在盯着她的疤痕吗?其实除了那条疤痕,她长得还不错。她快速地拉起被子蒙在了脸上,他轻轻拉开被子,用一种带有音乐美的声音说:“早上好,宝贝。”然后他就起床给她做早饭。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正儿八经吃过早饭,每天都是掐着上班时间点起床,哪来得及吃早饭,更不谈做早饭。现在她结婚了,有了正常的生活样式,早中晚三顿饭,一顿不差,这大概才是她生而为人的标志。

他们以后的每一个早晨都是从“早上好,宝贝”开始的,都是从餐桌上热乎乎的早餐开始的。她无数次感叹,他真好,结婚真好。她告诉爸妈,告诉闺密: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这样的好日子大约已经有一年了,是哪个科学家研究发明得出的结论说:爱情的寿命是六个月。他们已经有两个六个月了,三百六十五天,她收了三百六十五个“早上好,宝贝”。一个不少。

她该怎么去证明自己有多爱他呢?她决定生一个孩子。这个决定有些不可思议。从前她看见别人养狗,她暗自说:蠢,找罪受;看见别人结婚,也暗自说:后悔的日子在后头。现在她结了婚,且想生孩子了,怎么就不是蠢上加蠢呢?不。有人说:情到深处人孤独。她现在想说:情到深处,就是想要和对方有一个孩子。

晚饭桌上,她把想生孩子的决定告诉了李宇彬,李宇彬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抬头看看她,说:“再等等。”

她是一个敏感的女人,李宇彬知道这一点,他看见她突然僵起来的表情,知道这句话伤害了她。

李宇彬补充说:“我想着的是不是要戒烟呀?”

李宇彬补充的这一句,是在问题的重点上,可她就是不给他下戒烟的任务。她总要对方是自发的,而不是她逼着的。

如果说甜蜜是一个飞在阳光下的氢气球,那么今晚生孩子的事就是戳了气球的一根针。他们婚姻的盛开和败落实在太仓促了。

婚姻一旦裂了一道口子,所有看起来不是事的事都是事。此后,他做所有事,她都持着怀疑的态度去理解。比如有一次聚会,他跟一个国画爱好者谈得兴致勃勃,而忘记了给她夹菜。她把他不给她夹菜的行为理解为结婚久了爱情就自动消亡了。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戒烟戒了几天,又抽起来,抽起来又戒,这样断断续续,他一直没有彻底戒掉。而她发现,他抽起来的那几天,恰恰是她的受孕期。

这样连续了几个月,她都没有实现那个伟大的决定,他就是在找借口!

他们结婚后的一年半,她在心里悄悄宣布:完蛋了,不可能白头偕老了。

时间在残缺的婚姻里萧萧走过。结婚一年半了,那个他们从来都不去碰触的人出现了。李宇彬的前妻。她深更半夜打了李宇彬的手机,手机铃声惊醒了梦中的两个人。李宇彬看见是前妻的电话,就掐断了,但这半夜的电话怎么可能知难而退呢?李宇彬还没有来得及将手机关机,铃声再次响起。她说:“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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