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颂
作者: 张炜老文公等待儿子一家从海外归来,独自住了很久。陪伴他的是一只叫“橘颂”的猫。
冬日将尽,大洋那边的人仍难确定归期。春天就要到了,他看着窗外说:“让我们去山里住一段吧,那里有我们的一座石屋。”
橘颂睁大眼睛看着他。
老文公抚弄它的额头:“哦,咱们去吧,那里的春天比这里大。”
一
橘颂第一次出城。三月的早晨,风很凉。它贴紧老文公的腿,忍住颠簸。一辆旧货车,驾驶室里有烟味儿。车子爬过几个大坡,司机要抽烟。老文公指指橘颂。司机把烟放到一边。
山越来越高。松树很多,远处一层层墨绿。传来鸟鸣,橘颂站起,两爪按住车窗。“山里有很多鸟儿,还有许多你没见过的东西。”他的手放在它的背上,看着外面。
重重一颠。他赶紧抽手,扶住腰部。
希望能早些到。也许我太急了。——他这样想,没有说出来。柳树还没发芽,春天还在路上。“春天往北走,我们往南走,咱要和它在石屋那儿会面。”他对橘颂说。
车子爬坡,转弯。一道深壑,一个陡坡。坡下的一条小河快要干涸,露出大小卵石,像一堆彩蛋。三只小鸟飞过河,一只大鸟在山中呼唤。
橘颂挨紧老文公的膝盖,看着车外。
山更深了。啊,出现了一条宽河,对岸是幢幢相连的房屋:从河边到山腰,高高低低好大一片,全由石头砌成。真像一座老城堡。
橘颂贴近了窗子。
老文公站起,头触车顶,又坐下。
车子沿河行驶,几次接近那片石屋,却不想进入。老文公伸手指点,车子一直绕行。最终没有过河,驶向了北岸的一个高坡。
坡上有一座孤零零的石屋,与南岸那片石屋隔河相望。
车门打开,立刻听到了哗哗的河水声。
老文公抱起橘颂。下车时他弓一下腰,它伏到他背上。他揪住肩上的两只前爪,踏向地面。
司机打量这座石屋,点上烟深吸一口:“这能住人?”
“哦,蛮好,我儿子去年来过,一家人在这里消夏。”
卸车。多少纸箱,杂七杂八。书可真多。
“他们能住,我们也能住。”他耸耸背上的橘颂,一手牵住它的前爪,一手提起一个柳条筐。那是橘颂移动的居所,它的睡床。
司机帮忙把一堆东西搬进屋里,要离开了。老文公谢过,看着车子驶下高坡。他的额头满是汗粒,喘息很重,坐在一个木墩上歇息。
橘颂四处嗅着,清点携来的物品,探究原有的物品。老文公站起,找出它在城里用的一只青釉碗,加水,放了一些吃的东西。它喝了一点水,穿过散放的杂物,走向另一间。
老文公闭上眼睛。有些憋气。需要待一会儿,等喘息平缓下来。像橘颂一样,他也想看看这座石屋。
橘颂走开一会儿就转回来,蹭他的膝盖,仰起脸。“你想知道更多。嗯,这是我老爷爷盖的,是一座有趣的房子。天气好的时候,咱们一起捉迷藏。”
他来过这里两次,那是很早以前了。记忆中的第一次,是和老伴儿一起。那时两人刚届中年。她跟上他在屋里绕来绕去,阵阵惊讶,总问及这座石屋的建造者,那位老爷爷。
“可惜我们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他对橘颂说着,站起。
它走在前边,不时站下等他。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那时他一边走,一边对老伴儿介绍逝去的先人:他是这片大山里最富裕的人,在河的南岸建起一处很大的院落。老人大概想清静一下吧,又到河的北岸盖了这座孤单的石屋。
它坐落在隆起的崖顶,看上去并不高大。东西南北各有两间相连,向阳的是起居室,面西的是灶屋和堆房。他的印象中,通向灶屋的过道旁总有码得整整齐齐的劈柴,穿过它往前,有一个小厅,出门就是台阶,由它下到一个曲曲折折、宽窄不一的回廊。它连接起复杂的地下空间。这里到处堆积了陈年旧物,墙上悬挂的东西稍一碰就会脱落:蘑菇,野枣,薯干,大蒜串。有各种闲置的器具,它们大半朽坏了。
走过大大小小的隔间,摸索向前,最后总能重返地面,回到一个向阳的大间,这是正屋。原来那条地下长廊是交织连通的回环。他对老伴儿说:“老人家一定喜欢捉迷藏。”
“一定的。”
“他会和晚辈一起玩这种游戏。”
“是啊,多有意思!”
老文公记得,那次在地下小屋的一角找到了一束干花,嗅一嗅,有淡淡的香气。他捧着它,踉踉跄跄跑过去,交给了老伴儿。
“颂啊!你在哪里?”他知道它迫不及待地要和自己玩,大声说,“这会儿还不行。我们时间多得很呢。我们先要安顿下来,做第一顿饭。”
找不到橘颂。这里太曲折了。他顺着弯弯曲曲的长廊往前,一会儿弓腰钻进一个矮门,一会儿踏上几道台阶。为了看得清楚,也为了透气,他一连打开几扇小窗。
这里真静。有的角落闪着微光,更多的是一片漆黑。“这种地方,橘颂肯定喜欢。当然,我也喜欢。”他的声音稍大,想让它听到。
还是没有它的踪影。他最后不得不拍拍手,一边呼唤,一边攀爬着一个个台阶。转过两个拐角,光线一点点强烈了。阳光穿过窗棂,照亮一扇小门。这是那个小厅,它的隔壁,就是那间有炕的正屋了。
马上要做的,是扫去炕上灰尘,把窗户擦亮,摆上卧具。蓬松的被子,被面是木槿花图案。荞麦皮枕头。“这是个睡觉的好地方。”他仰躺了片刻,看看太阳,想着要做的第一餐饭。
米饭和炒白菜,还蒸了山药。劈柴在灶里噼啪响:一共三个石砌的大炉灶,现在只用两个。儿子一家用过的炊具还在,他这次又带来一口炖锅、一些碗碟和杯子。
好香的米。橘颂回来了。
“咱们饱饱地吃上一顿,午睡一小时,然后干活儿。第一天总是忙的。你急于熟悉这里,这得慢慢来,这里比较复杂。”
一张老柳木做成的椭圆形餐桌,很结实。桌上摆了两个大碟、三个小碟。“我会找机会喝一杯的。”他咕哝着,坐下来。
二
睡了一会儿,很香。老文公醒来,橘颂还蜷在窝里。“累了,走了这么远的路。”他看着柳条筐里的大圆球,欣赏了一会儿它的睡姿。
整个下午都在忙。需要打扫的地方实在太多,这要一点一点来。他干得不急,不像是擦拭,而是抚摸。这座石屋的年纪太大了,是真正的山里老人。“而我,刚刚才八十六岁。”他这样说着,看了看仍在蜷睡的橘颂。
要找一张书桌。没有。堆房里有个老式卷边木桌,大概是用来摆放给神灵的供品的,看上去像个大号元宝。他把它拖到了起居室。
有一个破损的柜子,摘掉几扇歪斜的柜门,也算不错的书架。一摞书摆上去,一切全变了。“我有了一间书房。”
他环顾卧室、外间,认为墙上还该挂点什么。“装饰总要有一点的。”他仰起脖子,腰和背一阵抽痛。他的两手使劲撑住那个元宝一样的木桌的卷边。原来卷边还有这样的用处。
太阳西斜。大半个天空染成了橘红色。老文公站在门前,看着河对岸那片高高低低的石屋。它们依河谷走势而建,好有气势。这会儿,它们红红的,害羞似的。这么大一座古堡似的村落,没有一丝人声,也看不到炊烟。
他怔住了,这才想起:从踏上河岸到现在,它一直都是静静的。是的,连一声狗吠都没有听到。“这里的人喜欢安静,包括动物们。”他看着对岸,摇摇头,“不过还是太静了。”
老文公告诉自己:凡事都不要急,先安安稳稳睡一觉,明天一早进村。他要去看望那些老乡亲,还要到店铺里买些日用品。
太阳落山前,他开始准备第二餐。除了米饭和白菜,桌上加了两个小碟:小鱼干和酱瓜。没有电,一盏老式油灯的罩子被他擦拭得锃亮。旁边,是一只闪亮的高脚酒杯。
橘颂跳上桌子,看灯,顾不得吃饭。他想阻止它踏上餐桌,但忍住了。闪烁的火苗真的让人喜悦。他为自己斟上浅浅的红酒。
橘颂的尾巴弄痒了他的脸。“颂,我们真该庆祝一下了。多好的夜晚。从今天开始,每晚入睡前我都会讲一个故事。”
他端起杯子,橘颂一直看着。“哦,好吧。”他伸手蘸了一点酒,抹在它的嘴上。它抿一下,不停地抿,跳到地上。
他说一句“儿童不宜”,捏起一条小鱼干细细咀嚼。
窗上有了一片繁星。他围上围巾走出屋子。
很久没有看到这样清晰的银河了。这儿的夜空不是黑色,而是紫罗兰色。一只大鸟的叫声把他的目光吸引到河对岸。看不到高高低低的石屋了,浑浑的,黑黑的,包裹在隐约的山廓中。没有灯光,没有一个发亮的窗口。
村里也没有电。这怎么可能?蜡烛和油灯总有吧?他把眼睛睁大,一遍遍从头寻索。没有,真的没有一扇亮着的窗子。河水哗哗,夜晚的水声更响了。一会儿,又有鸟儿在叫,在山上,在村子后边。
橘颂不知什么时候倚在他的腿上,也在看对岸。“颂,你的眼神好,你能看到灯光吗?”他指着远处。
他和它一齐看着。后来,他的目光凝住了:一片模糊的石屋中,西南方的高处,透出了很小的一点亮光。橘黄色,十分微弱,但真的是从一扇窗子里透出来的。
“哦,有光。”
他们多待了一会儿。风不大,有些冷。这里比想象的要凉。空气里有腐草味儿,还有淤泥的腥气。一丝丝青生气掺在其中,这是春天的气息。春天不远了,如果它没有耽搁的话,这会儿肯定走到了石屋南边的山坡上,翻过那座稍高一点的山,也就来到河岸了。
“咱们俩提前来了,咱们是赶早的。”他抱起橘颂,回到屋里。
灯光暖暖的。这种光色让人想到童年,想到许多个类似的夜晚:奶奶为他读书,讲故事。他还记得她的声音。
他上炕坐下,围上被子。橘颂在那个柳筐里待了一会儿,也跃上炕头,坐到他身边来了。它发出咕噜声,鼻子频频翕动。他把被角掀开,让它钻进来。木槿花图案的被子将他和它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头部。他把枕头垫到背上,他和它半躺半倚,惬意多了。
他拿起一本书,又想起什么,拿起手机自拍了一张。“真是不错。你看上去很严肃啊。”他将屏幕放到橘颂跟前。
围紧被子还是有点冷。他去灶屋抱了一些劈柴,填进炕洞里。燃烧的噼啪声响起来,暖和了。
橘颂的身体很热,贴近时让人感到舒服。他看它脸上对称的花纹,发现那是一只大蝴蝶的图案,“奇妙至极,只有上苍才能描出这样一张脸。颂,我们在一起好暖和啊。”
一阵倦意袭来,打了一个盹儿。橘颂的眼睛离得太近,这让他很快醒来。它刚才一直在看他入睡,鼻子快要触到他脸上。他想亲它一下。“可是书上说了,我们口腔里的细菌群落是不一样的,沾上唾液你的喉咙会疼。多好的三瓣小嘴。”他拍拍它。
该讲故事了,他与它有个约定。窗外的星星在眨眼。有星星,就要有故事。“奶奶每天晚上给我讲故事,我在旁边,像你一样。”
“谁都没有她会讲故事。夏天的夜晚,我们坐在合欢树下,开始是我一个人听,再到后来,赶来听故事的就多了:大刺猬嘴里叼着、背上驮着小刺猬,一挪一挪过来了;黄鼬和小狐也来了,趴在紫穗槐下一声不吭;听故事的一群里,蝈蝈的个子最小,它们躲在树叶后面。”
劈柴燃烧的噼啪声变小了。
“它们悄悄的,谁都没有发现,一直躲在四周的黑影里。可是它们听了一会儿,什么都忘了,因为入迷了。它们咯咯笑,后来又哭了。给我吓了一跳。”
橘颂盯住老文公。
“‘后面的故事留到明天吧,它是讲不完的。’奶奶最后总是这样结尾。”
又一阵倦意袭来。他眯上了眼睛。他发出鼾声,橘颂也眯上了眼睛。
他们的鼾声高一声低一声,此起彼伏,一直响到黎明。
三
早餐后第一件事是喝茶。带来的那只电茶炉用不上,还好,找到了一把老式茶炉。茶香弥漫开来,他高兴了。喝茶时,橘颂在一旁打理自己。他一直认为,它在个人卫生方面用的时间有点多了。“不过,这总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