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引驰:“一个人的文学史”
作者: 陈娟一次,贾宝玉正拿着《秋水》一篇在那里品读。宝钗从里间走出,见他看得得意忘言,走过来一看,见是这个,细想他只顾把这些出世离群的话当作一件正经事,终究不妥。看他这种光景,料劝不过来,便坐在宝玉旁边,怔怔地坐着。接着便有了一番议论,大致是表示不满,主张走世间正途。不过薛美人也曾有诗曰:“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这是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引驰在新书《庄子百句(口袋本)》中引用的一个故事。这一小节的主题是“自由与有待”,对照的句子出自《逍遥游》:“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人生的成就,多是经历许多努力乃至磨难之后才获得的。”陈引驰解释说,但接下来他又反问:“鹏程万里,固然人们常常以之为自由的象征;其实,要凭风而起,不也是一种限制或曰不自由?”
记者面前的陈引驰,颇有些庄子的风范,洒脱、旷达而散漫。冬日的午后,我们在他的办公室里聊了3个小时,每抛出一个问题,他都侃侃而谈,天马行空,有时说着说着会突然停下来,问“刚才的问题是什么”。“大概是研究《庄子》太久了吧,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潜在影响,比如可以更开阔、更包容、更多元地看世界,看人和事。”陈引驰说。
庄子,是陈引驰这些年学术研究的三条主线之一。另外两条线:一是中古文学与佛教,一是中国古代文学史。去年年底,他刚刚出版了一本大书——《文脉的演进——中国古代文学史讲录》(简称《文脉的演进》),勾勒出数千年间中国文学史的演进历程。

一课三十载,文脉五千年
算起来,“中国古代文学史”这门课,陈引驰整整教了30年。
1993年,他复旦大学博士毕业留校,两年后回到中文系授课,开的第一门课就是“中国古代文学史”。“初登讲台,年轻人难免紧张,两三年之后才在课堂上感觉自如从容的。”陈引驰回忆说。当时在复旦,“中国古代文学史”课程大都参照文学史家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展史》,分为三段: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唐宋和元明清,他教授第一段。
在文学史的课堂上,一般不会细讲诗、赋、文,讲则必是涉及文学史的大问题。比如讲先秦韵文,最重要的是《诗经》和《楚辞》。《诗经》的文本是如何形成,它与音乐的关系是怎样的,《楚辞》和《诗经》有何差别,等等,都是教授和探讨的对象。“只是给你一张导游图,展示一幅清楚的图景,告诉你什么地方有什么景点。至于你在哪里多做停留,把哪里当作目的地,都是自己的探索和选择。”陈引驰说。
陈引驰就这样一年一年讲下来。30年过去,他对过去的讲稿、录影资料等,进行整理、修改、编写,完成《文脉的演进》一书。“这是基于个人的课堂教学和研究心得的讲录体,有自认很重要而值得三复其言的内容,也有放言无忌的东张西望和跑野马。”他说。故而,有人说这是陈引驰“一个人的文学史”。
在《文脉的演进》中,陈引驰提出了“中国文学史的三个轴心时代”:先秦时代、唐宋之际、近现代之际。“这三个轴心时代都非常之重要,在很大程度上都决定了它们之后的几百年,甚至千年的文学发展方向或者基点。”以此为线,讲解每个时代重要文学作品、人物、事件,分析作品和作品之间、人物与人物之间、事件和事件之间的关系等,最终将文学史的脉络或趋势一一展现。
他讲中国文学史演进的一条重要线索——文学对音乐的脱离。先秦时期,《诗经》属于周代礼乐文化的一部分,常与音乐、舞蹈相配合,《楚辞》的一部分与宗教祭祀关联,也是入乐的。而到了西汉,一种新的文类出现——赋,开始脱离音乐,以文字为主,发展出修辞的意识。“‘不歌而诵谓之赋’,这实际上反映了文学从重视音乐到重视文字的转变。”
他讲司马迁强忍宫刑之辱,保全生命完成《史记》,书写时有极大的感情投入,用一本书囊括他对整个人生、整个宇宙的看法,由此认为“司马迁可以说是一位现代主义者”;他写走向田园的陶渊明,从诗歌作品窥见他的人生轨迹和所经历的惨淡世相,得出结论:退隐田园,是陶渊明做出的人生最大的决断,“此后,他用诗歌对自己归隐田园的种种自我诠释,也是现实中挫败的人生经验的转化与提升”。
“其实我也不敢讲这是一部完整的文学史,这本书实际上就是想勾画一幅清晰的文学史图景,让大家能进一步发现中国传统文学之美。”陈引驰说。

传统是我们本身的一部分
陈引驰走上学术之路,多多少少受到家庭的影响。
父母都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一个研究古典文学,一个教授文艺理论。他从小爱读书,读得随性、杂多,从《水浒传》到《三国演义》,从俄罗斯文学到德国古典哲学,从鲁迅到朱东润。印象最深的是初中时读梁启超的《清代学术概论》。这是有关清代学术的一部专著,写于1920年,系统梳理了从明末到20世纪初,200多年间清代学术思想的发展、演变过程。
“梁启超的论断颇有独到之处,他认为,‘清代思潮’的总趋势是‘以复古为解放’,意即以复古的形式表达时代新思潮。我边读边摘录,几乎把整本书都抄了一遍,可能就是这本书引发了我对学术的兴趣。”陈引驰说。1984年,他如愿考上复旦大学中文系。
那个年代,各种思潮进入中国,复旦校园以“自由之风”著称,讲座、辩论、读书会、文学社、诗社等活动层出不穷。一进大学,陈引驰就到处乱跑,旁听各种课,大都是大师级的人物,听周振鹤的“中国历史地理概论”、陆谷孙的“英美散文”,听林秀清讲萨特,“老太太手执《萨特戏剧集》,很柔缓地一幕一幕讲去”。有时,他也去听讲座。叶嘉莹先生讲古典诗,听众手里捧着《迦陵论词丛稿》和《迦陵论诗丛稿》;王瑶先生满口山西话,讲现代文学的起始……“对一切充满好奇,读各种书,吸收各种思想和知识。”
复旦中文系的老师们也是个性十足。陈引驰记得,骆玉明讲“中国古代文学史”,“满堂倾倒,教材当然是刘大杰先生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但极少依傍,胸中另有格局,侃侃而谈自家的见解”。
在复旦大学,陈引驰从本科读到博士,一读就是9年。1993年,他博士毕业,留校任教。一开始他兴趣驳杂,上至先秦诸子,下至近代学术,旁及东西方文学、哲学、宗教、历史等,均有涉猎和研究。后来,他发现精力有限,全心扑在了中国古典文学和经典上。他研究庄子,写《庄子精读》《庄子讲义》等;他出版《你应该熟读的中国古诗》《你应该熟读的中国古文》,主编“中华经典通识”系列,将经典推向大众……
“经典承载着传统,传统是我们本身的一部分。我们的生活理想、伦理观念、审美情趣,在很大程度上还与传统相关联,影响着我们如何界定幸福美满,影响着我们如何待人接物,影响着我们如何愉悦身心。这么说,认识传统文化也是认识我们自身的一部分。”陈引驰说。
真正的经典,在不断地诠释中
《环球人物》:您在《文脉的演进》里提出了“中国古代文学史的三个轴心时代”,为何会用“轴心时代”?
陈引驰:这是我自己的一个想法。轴心时代是什么?轴心时代里边产生的文学思想、文化现象,对后来的几百年甚至一千年,有定位作用。在这个轴心时代的后世,人们回顾自己的文学、传统发展的时候,都会想,那是我们的源头,人们会认祖归宗,会认这样一个传统。
比如我提到的第一个轴心时代——先秦时代,这个时代非常重要,是中国文化思想包括文学在内,定下整体基调的一个时代。儒道两家都是中国本土产生的,实际上在先秦时代就开始发源,发扬光大。中国传统文人得志的时候、得意的时候、能够施展抱负的时候,往往是儒家的态度;当他失意的时候,往往是道家的态度。可以说,先秦儒、道两家的精神思想的影响非常之大,对所有文士都是非常重要的。

《环球人物》:您曾说过写《文脉的演进》的一个目的是为了让大家了解中国传统文学之美,它的美体现在哪里?
陈引驰:文学史形成今天的面貌,是基于一定立场选择的结果,关注的是能够感动后人的作品,既可能是情感上的感动,也可能是精神思想上的感动。真正的经典,就是这种有持续的感发力和生命力的作品。有些经典,只凭一两句话也有感染作用、启迪作用,比如读《论语》时,可能都会对这句话产生感慨:“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美有很多种,有婉约之美如李商隐,有华丽之美如曹植,也有直白之美。比如我很喜欢的一首古诗,讲丈夫第二天要出征,夫妻二人临别前夜的情景。最后两句诗是:“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字面上非常直白、平易,但实际上能感受到一种强烈至无以复加的情感表达。这也是一种美,是一种文学的力量。事实上,很难理性地去讲中国传统文学之美,这也可能是它的魅力所在。
《环球人物》:这些年,您正在主编“中华经典通识”丛书,为什么要做这一系列?哪些作品可作为“经典”纳入进来?
陈引驰:经典之所以重要,是它包含着它产生时代中人们的经验和智慧,而在此后的时间流中仍然具有其生命力,一直绵延至今。而且承载着传统的经典的意义,是需要今天的我们去发掘、阐扬的,传统不是死的,而是在一代代人的认同和传承之中生生不息。
经典给我们传递了很多文化信息和密码,呈现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要素,与现代中国人的身心发展密切相关。比如,《周易》体现了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世说新语》代表了中古精英的思想世界和为人风度;《三国演义》代表了古代平民阶层对历史的认知和理解;《本草纲目》包含着丰富的药物学及科学内容,代表了中国人对医学本草的认识,对自己身体的关注。
中华经典确实非常多,在选择上有两个考虑:一是适合年轻的朋友,适合普通的读者。比如小说部分,我们有《三国演义》《水浒》;二是注意典籍的多层次性。既包含已有定评的经典名著,也包含有些当初层级不可谓高者,比如作为童蒙读物的《唐诗三百首》,它较好地体现了唐诗的整体面貌,数百年来传播久远、影响很大,所以也考虑放进来。

《环球人物》:在编写时,如何来体现“通识”呢?
陈引驰:我们的“通识”,是一套专家学者引导大众了解传统经典的原创全彩图文“大家小书”,集学术性、通识性、通俗性于一体。在确定经典作品后,我们会找相关领域的学者来进行解读。写通识,要立足大众,不仅传授“真知”,还传递学者对人生、对学术的思考与“智慧”。
写作通识的人,主要是“导读人”的角色。选作者,一条原则是需要出版过相关典籍的研究专著,其研究水平已得到学界、读者的认可,保证丛书的可靠性。此外,我们还希望作者放下身段,避免高头讲章,以普通读者尤其是年轻读者能接受的方式来写,深入浅出、条理分明,带领读者一步步去阅读和认识这些经典。
《环球人物》:那么,当下的我们应该如何读经典?
陈引驰:说到阅读经典,面对不同的类型,似乎该有不同的方法。比如《庄子》这样的书,固然有很强烈的文学价值,但首先要关注的还是其观念和思想。假设读《论语》这样的经典,仅限于它本身的文句,而回避甚至排斥了两千年来比如朱熹等大儒的诠释,它的意义和价值势必折损殆尽。
我在《庄子讲义》的结尾写过:“真正的经典是处在始终不断地诠释之中的。”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就是因为它有持久的生命力,是活着的,能经受后世的不断解读,发掘出真实的意义来;正是在不断地诠释之中,经典才在历史和现实中发生作用。
编辑 余驰疆 / 美编 徐雪梅 / 编审 张勉
陈引驰
1966年生于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任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中华文明国际研究中心主任。著有《中古文学与佛教》《庄子讲义》《〈庄子〉通识》等,译有《唐代变文》《曹寅与康熙:一个皇室宠臣的生涯揭秘》等,主编“中华经典通识”“佛经文学经典”等丛书。近日出版《文脉的演进——中国古代文学史讲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