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诗人外交家朔望
作者: 成放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迎来了一个文艺复兴的春天,鲜花重又绚丽绽放,文艺作品一时喷涌。其中诗歌创作尤为引人注目,处处传诵,放歌神州。彼时那种群情欢跃、生机勃发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当时《人民日报》登载的诗作,似奇葩朵朵,沁人心脾,看后心潮起伏,难以言表。“悲欢百代大广场,风雨千般石未苍”“一从好月重圆后,火树冰轮尽华严”“大雪青松唯廿字,忠魂诗兴满神州”“红叶清霜近重阳,满城载酒索无肠”“刮目十年看‘老九’,吟诗凿井俱欣然”等诗句,晓畅明快,朗朗上口,唱出了人民的心声,歌颂了大好河山。我也从此记住了诗人“朔望”这个名字,却不知道他是何方人氏。
伴随着文艺重登舞台的脚步,各种文艺团体、创作园地如雨后春笋般崛起。杭州“初阳台”创作园应运而生,广揽全国文坛名家前来创作休闲。1985年3月某日,我到创作园采访,见到一位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的长者,主人以幽默的语气向我介绍:“这是从北京来的大干部和诗人——朔望。”当时,我愣了一下,朔望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真是无巧不成书。读了他的不少诗作,今天才见到了真人。一时不知所以,喜不自胜!当时人多闹忙,也没有多交谈。
随后,在会议过程中,我表达了对他的尊敬和倾慕之情。他为人谦虚随和,平易近人,谈着谈着,知道我喜欢他的诗,便说“回京后将送一本诗集给您”。不久,就收到了他寄来的诗集《少年心事——朵花集》,喜出望外。看到书的封面,由茅盾题写书名,笔力雄健,刚劲潇洒;书的扉页写了一段长长的题识:“此为年前旧作,殊无足观。要之亦只留一点历史残味,手头无书,只得以残物摭拾充数,聊表寸意而已。俟日后新集问世,再补此衍,乞谅。朔望八五年三月中旬于北京。”虽只一百三十多页的一本薄薄小册子,我却如获至宝,珍藏近四十年完好如初,当时他说的“手头无书”、以旧作黏贴相赠,说明已是洛阳纸贵。遗憾的是,他答应的“新集问世”,竟然再无音讯。
朔望到杭州参加创作活动,跟他对杭州的特殊情感有关。他姓毕,原名“庆杭”,籍贯江苏仪征,出身书香门第,家学渊源。父亲毕振达,号几庵,笔名毕倚虹、淞鹰、清波、婆婆生等,是清末“礼拜六派”主要代表作家之一。少年时,因父亲在浙江做官,便随居西子湖上。
由此,朔望于1918年出生于风景如画的杭州。童年是在杭州涌金门外“柳浪闻莺”度过的,他听惯了湖边村姑们噼噼啪啪捣衣声,暮春三月柳荫梢头新燕呢喃;目睹了湖畔鸳鸯戏水欢乐情景,夕照山麓雷峰塔影浑如老衲悟道。他曾写诗道:“莺柳不关诗岁月,皆因西子最宜家。”“吾生犹得见雷峰,劫罢熏阳分外红。”六岁那年,他随父亲来到繁华的十里洋场大上海。九岁时父亲撒手西去后,他一度被寄养在父亲的好友、著名通俗小说家包天笑家中。
在漫长的人生旅程中,毕朔望的外交生涯颇为丰富多彩。抗日战争期间,他成为王炳南任组长的中共长江局对外宣传小组中最年轻的成员,在这个由周恩来直接领导、可算是中共最早的外事机构里,除毕朔望外,还有周恩来的秘书兼英语译员陈家康、许孟雄,以及王炳南那位漂亮的德国夫人安娜利泽女士。未几,毕朔望自汉口撤至重庆,供职于《新华日报》,皖南事变后不久,奉命疏散至缅甸。1950年暮春,毕朔望自日内瓦国际劳工局星夜兼程回到早已获得新生的古都北京。随后,又随首任驻印度大使袁仲贤出使印度,再度来到新德里,从此一直伴随袁大使出入于外交场合,以他熟悉印度的优势和外交官、高级译员的双重身份,起到重要的参谋作用。他的三兄毕庆芳,后改名“季龙”,也是一位出色的外交家,曾任联合国副秘书长,出访过欧、美、非、亚七十多个国家,致力于和平外交事业和国际科技交流活动,为增进中国人民同世界各国人民的友谊、维护世界和平做出贡献。
出于对朔望的仰慕,他发表在报纸上的诗我不忘剪录。我翻寻旧箧,竟藏有他的诗作剪报七页、三十余首之多,大都发表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和《羊城晚报》《新民晚报》等报刊,以格律诗居多,如《访粤杂诗》《秋光文心》等,也有新诗,如《风雪铃语》等。历经岁月的磨损,剪报已经泛黄发脆,但字迹清楚可读。
被誉为“江左才子”、活跃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文坛的诗人、外交家、翻译家毕朔望,现在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起来。他是一座诗的大山,说他浑身是诗也不为过。他不是那种关在书斋里闭门造车的“秀才”,他关心时事形势,观察文艺动态,忧国忧民,有感而发,常以诗作形诸笔端。他说:“我写诗只想道出自己的思想感情,形式不拘……写诗的形式有待探索。”
1978年,小说《伤痕》问世,他读后写了一首诗,热情肯定:“掀衣倘许识刀深?严雨终宵别样春。噙发疾书青不脱,只将峻眼付人孙。”同年,有感于文艺作品中的爱情问题,他认为爱情似乎又在文艺中找到一席之地:“非关风月苦多情,应是征程路必经。满地阳光庆比翼,侧看欺世盗名人。”沈钧儒老先生出了一本《寥寥集》,他写诗祝贺:“先生文字百年心,半枕鸡鸣总入吟。吟到秧歌遍地后,小诗遥寄及今新。”(1978年10月)他还自注:“‘文字百年心’五字采自沈老诗,意即先生一生在为中国人民说话。今读其诗,遂觉识见、风骨、性情、文字,多世所不及,感受特甚。”
1979年秋,时任中国作协外事办公室主任的毕朔望陪外宾赴杭州参观访问。在奔驰的列车上,他读到张志新事迹,掩面大恸而泣,呜咽有声。入夜辗转反侧,几不能寐,以愤怒的笔触,写下了那首轰动京华、令他名噪一时的《只因——关于一个女革命者的断想》:“只因你牺牲于日出之际,监斩官佩带的勋章上显出了斑斑血迹。……只因夜莺的珠喉戛然断了,她的同侣再也不忍在白昼做清闲的饶舌。只因你当日无意乞灵于法律,却为后中国百姓赢得了第一部社会主义民权大典。……”
1996年,朔望的一批同学应沪上同学之邀,从云南、青海、吉林和台湾等地来到上海聚会,他因事未能赴会,即致电祝贺,也写了一首诗:“梦觉天涯,须忍泪,莫问红尘何世?宴开梅陇,且借兴,共庆白首群星。”他与儿女四散,多年之后,团聚之时,也以诗表达欢欣愉快,笔调轻松:“倦依寒树噪归鸦,灯火温馨十万家。彩炮纷飞小院雪,纸窗历落老圃花。斑斑往事品得失,娓娓边娃说豆瓜。谁识天星无限意,来朝格会净风沙?”
西湖碧波荡漾,涟漪清清,时时拨动着儿女的心弦。终于有一天,西湖游子又一次归来了!2010年,年过九旬的老前辈杨觉农赠我一册自传体的《衰翁絮语》,读着读着,竟发现朔望是他的大学同学,书中有多处提到朔望。1939年发生“芷江学潮”后,学校开除了一批学生,朔望便去了《新华日报》工作。杨老在书中写道:学校开除的一批同学中“也有共产党或倾向共产党的同学,如早期的范长江和九期的毕朔望。朔望如与共产党没有联系,怎么能一下进入《新华日报》社工作?”杨觉农老前辈一生历经坎坷。《衰翁絮语》中,还记载着1983年,朔望夫妇曾到杭州萧山探望过他,两位同窗老友阔别数十年后重逢,促膝长谈,得益于乡贤诗人、作家邵燕祥的联络。后来,毕朔望数次到杭小住,均约杨去畅谈。书中还附有一张朔望题识的二人合影,朔望也为他拍摄了一张凝视西湖的独照,象征着他的坎坷人生。
闻悉这些信息后,我致信杨老询问朔望的近况。他在回信中说:“想起朔望,他晚景亦悲凉。过八十后,患冠心病综合征,一个大胖子竟然骨瘦如柴。自陶XX(妻子)姐患癌去世后,与后期校友黄X结婚。朔望病后,她竟然回南京老家,后又去美照顾孩子。朔望一家六口被安排到五个地方劳动,无一人有出色成就,全仗一个保姆,一个敬慕他的女文友照顾。朔望,诗人外交家,中英文俱佳,家中藏书甚丰,多为外文,后继无人。”杨老给我的这封信写于2010年10月4日,其实,朔望已于1999年在北京逝世。呜呼,一代江左才子,悄然离世;一颗诗坛之星,就此陨落!媒体也无信息,更不见纪念之类活动,以至于不少他的文坛好友还在打听他的情况。不久,他的同窗挚友杨觉农也追随而去,享年九十四岁,他们到“天堂”相聚,再叙同窗之谊,追索半个多世纪走过的足迹。
朔望以诗闻名和传世,兼及翻译、新闻、外交等诸多领域,1930年即开始发表作品,创作颇丰。查阅有关网络资料,却只有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一百三十六页的一册《少年心事——朵花集》,也许还有别的著作,但愿是我孤陋寡闻吧。
朔望从重庆写到北京,从新德里写到往巴黎。现在他的毛笔信札,还能在二手书网上搜到,价格昂贵。他的文字遗迹,零零碎碎散佚各处,静静地等待着圆满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