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利亚局势惊天剧变的背后
作者: 吴敏文 段丽娟2024年12月8日,叙利亚总理贾拉利发布视频讲话,“为了这个国家,我们向反对派伸出友好之手”。同日,反对派武装宣布进入大马士革,其发言人在电视讲话中宣称“阿萨德政权已经结束”。当晚,据俄罗斯塔斯社消息,巴沙尔·阿萨德及家人已抵莫斯科并得到庇护。从2024年11月27日叙反政府武装发起进攻至12月8日拿下首都大马士革仅用12天,一切都显得突兀并具戏剧性。
剧变
2010年始于突尼斯的“阿拉伯之春”,2011年蔓延至叙利亚,打开了叙利亚内战和内乱的“潘多拉魔盒”。叙利亚执政的巴萨尔·阿萨德属于什叶派穆斯林的阿拉维派,这一派别仅占叙利亚人口的五分之一,其精英分子只能占据叙利亚政府和军队的高层,政府基层组织和军队中下级军官尤其是士兵,大多数是逊尼派穆斯林和什叶派的其他分支。内战开打后,叙利亚政府派去镇压反对派的军队,到达反对派营地即倒戈相向,阿萨德政府陷入在首都大马士革与叛军进行街区争夺的绝境。
阿萨德政权能够在绝境中幸免,得益于三股外部势力的强力支持:黎巴嫩真主党、伊朗和俄罗斯。黎巴嫩真主党竭尽所能铁血苦战;叙利亚是伊朗主导的什叶派“抵抗之弧”中的关键一环,支持阿萨德政权是自身安全和保持地区影响力所需;俄罗斯则是为了稳住在中东的战略支撑点,以发展与地区国家之间的多层次合作及保持俄罗斯的地区影响力。三方面力量尤其是俄罗斯的强势介入,使军心涣散的叙利亚政府军重振士气,逆转战局。2014年5月7日,反政府武装被迫放弃叙中部重镇霍姆斯。2015年12月18日,联合国安理会通过第2254号决议,呼吁展开由叙利亚人主导的政治解决冲突的进程,以实现叙利亚的持久和平与稳定。2016年12月22日,反对派占据的北部重镇阿勒颇被叙利亚政府军“完全解放”。至2019年,叙利亚局势达成“三足鼎立”的基本平衡:中部和南部由叙利亚政府军控制,东部由美国支持的库尔德人控制,其余地区则由反政府武装控制。反政府武装背后的主要支持者是叙利亚邻国土耳其。
虽然中东地区及叙利亚局势从不平静,但叙利亚此番变局却是在相对平静中突然爆发,给人以突如其来之感。2024年11月27日,叙利亚反政府武装突发攻势,攻城略地,势如破竹。30日,反政府武装占领叙利亚第二大城市阿勒颇。2024年12月5日,反政府武装占领叙利亚另一战略要地,也是叙利亚第四大城市哈马。
2024年12月8日,反对派武装宣布占领距首都大马士革仅150千米的霍姆斯。由于城区分散、面积大,无险可守,政府军无法在大马士革构筑坚固防线。反对派武装拿下霍姆斯,大马士革即门户洞开、岌岌可危。叙利亚政府总理的表态和阿萨德的流亡,都表明叙利亚局势的惊天剧变已经发生。

原因
静下心来冷静地观察和思考,我们会发现叙利亚局势的剧变不仅有迹可寻,而且是中东局势显著改变的拓展延伸。不仅当年叙利亚达成的力量平衡非常脆弱,而且中东局势显著改变的信号早已显现。
一是力量对比显著失衡。任何平静局面的背后是力量的平衡,但是中东局势的力量失衡,在2023年哈马斯发起“阿克萨洪水”行动和持续一年多的巴以冲突、以色列对黎巴嫩真主党的打击等事件中,就已经充分显现。
此后,以色列军队进入加沙全面剿杀哈马斯武装。2024年7月31日,哈马斯政治局领导人哈尼亚,在到伊朗出席伊新总统佩泽希齐扬的就职典礼时被刺杀;2024年9月27日,黎巴嫩真主党领导人纳斯鲁拉在以色列发起的打击中被击毙;2024年10月17日,哈马斯政治局在加沙地带的最高领导人,亦即“阿克萨洪水”行动的直接策划人和指挥者辛瓦尔,在加沙地带被击毙。
中东问题的核心是阿以问题,力量对抗主要发生在美以和反美以阵营之间。伊朗主导的包括伊朗、伊拉克、叙利亚、黎巴嫩真主党等在内的什叶派“抵抗之弧”是反美以力量的主体。此前,以色列虽然也有针对伊朗高官如苏莱曼尼、著名核科学家等的定点谋杀,但行动是零星的,还遮遮掩掩。此番集中的、肆无忌惮地展开相关刺杀行动,即基于对中东局势已经发生有利于美以阵营显著改变的基本判断。造成中东局势显著改变、力量平衡被打破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俄罗斯深陷乌克兰危机难以自拔,在中东的影响力骤降。俄罗斯不仅是叙利亚的传统盟友,而且至今在叙利亚驻有包括赫梅明空军基地和塔尔图斯海军基地在内的6个军事基地。同时,俄罗斯也是上次助力叙利亚阿萨德政权逆转局势的主要力量。但是,2024年11月27日开始的叙利亚局势剧变,俄罗斯方面传出的信息是,叙利亚政府军如果不自己拯救自己,俄罗斯方面没有拯救计划。其次,由于长期遭受美西方制裁,伊朗经济社会发展等国内问题突出,很难施以援手。事实上,伊朗力量的衰落,哈马斯领导人哈尼亚在其境内被刺杀,以及由此导致的与以色列之间的冲突后,其所声称的报复形式大于内容,甚至有名无实,就已明确显现。其新上任的总统佩泽希齐扬在参加联合国大会时,表现出改善与美西方关系的主动姿态。在此番叙利亚局势剧变后,伊朗从2024年12月6日开始从叙利亚撤离军事人员,并表示,“如果叙利亚军队本身不想战斗,我们无法作为顾问来支援作战”。黎巴嫩真主党方面虽然表态“坚定地与叙利亚政府站在一起”,但其在以色列的数轮打击后实力大损,已经自顾不暇,指望他们支持叙利亚政府军并发挥作用显然不切实际。
二是反政府武装得到大大加强。叙利亚反政府武装派别繁多,但这次发起和展开攻势的主要是“沙姆解放组织”和“叙利亚国民军”。“叙利亚国民军”大体由此前叙利亚反对派武装发展而来,其前身是“叙利亚自由军”,成员主要来自于2011年叙利亚内战中,从政府军反叛而来的军事人员。他们在宗教色彩上与阿萨德政权的什叶派穆斯林阿拉维派显著不同,对叙利亚政治设计有自己的主张。“沙姆解放组织”早先是基地组织的一个分支,叫做“努斯拉阵线”。趁着叙利亚内乱,“努斯拉阵线”成为一个反叙利亚政府的武装团体。2017年,“努斯拉阵线”与“征服沙姆阵线”及其他一些反政府武装组织合并,成为现在的“沙姆解放组织”。
2019年叙利亚局势大致稳定之后,反政府武装主要盘踞在与土耳其接壤的叙利亚伊德利卜省。由于土耳其把叙利亚境内的库尔德武装视为心腹大患,支持叙利亚反政府武装成为土耳其拿捏叙利亚一张重要的牌。土耳其不仅支持叙利亚反政府武装,而且不时越境打击叙利亚境内的库尔德武装,也在叙利亚境内彰显军事存在。

近年来,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多次表示改善土叙关系的意愿,但叙利亚政府表示,改善两国关系的基本前提是土耳其从叙利亚领土撤军。造成此番叙利亚局势剧变的主角“沙姆解放组织”的支持者主要就是土耳其。土耳其不仅训练“沙姆解放组织”的人员,还为其提供装备。这就是“沙姆解放组织”此番鸟枪换炮,掌握和使用智能无人机、红外夜视仪等高端装备的原因。
三是叙利亚政府军力量被削弱。自2011年叙利亚内战爆发后,经济迅速缩水,国内生产总值从2011年的675亿美元,降至2021年的89.8亿美元。经济凋敝造成通货膨胀,2021年到2023年,叙利亚连续三年通胀率在50%以上,这必然导致民生艰难、民心浮动。
为了缓解经济和民生压力,在国内局势大致平稳之后,巴沙尔政权不得不裁减军备。高峰时期,叙利亚政府军达到30万之巨,这使政府财政不堪重负,在经历三轮裁军之后,叙利亚政府军裁减至总数不足10万,其直接结果是,有的部队员额不足编制数的一半。驻守阿勒颇、哈马的部队均是叙利亚政府军的精锐,但员额缺编、武器陈旧、训练不足等问题严重。叙利亚军队不仅军人工资很低,而且得不到及时、全额发放。这导致兵无战心、士气低落,面对反政府武装的进攻一触即溃。政府军守卫的战略要地阿勒颇、哈马、霍姆斯的快速失陷,毫无疑问与此有关。

后续
2024年12月7日,与叙利亚局势紧密相关的俄罗斯、土耳其、伊朗、伊拉克、埃及、约旦、沙特阿拉伯和卡塔尔等八国在卡塔尔首都多哈举行会议,在其发表的联合声明中,呼吁相关各方停止军事行动,通过政治途径解决叙利亚所面临的问题。但是,客观地说,饱经战乱的叙利亚要实现和平重建,仍然面临十分艰巨的任务。
一是恢复秩序需要时间。在叙利亚变局期间,政府军与反政府武装之间并没有发生大规模、高烈度的战争与对抗,这客观上降低了对国家财产和基础设施的破坏。叙利亚总理贾拉利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他已与进入大马士革的反对派接触,双方同意保护公共机构、公共设施和国家财产。与此同时,反政府武装总的来说对其部下和武装人员的行为进行了必要的约束,使得叙利亚各地,尤其是阿勒颇、哈马、霍姆斯、大马士革等大中城市,并没有出现极端的混乱和由此引发的灾难,大部分反政府武装人员也并没有采取针对平民的伤害行为。但是,叙利亚中央银行行长伊萨姆·哈兹马表示,2024年12月8日上午,叙利亚央行仍然遭到有计划的盗窃。无论是反政府军事人员的肆意乱为,还是社会流民趁机作乱,在社会大变动之际恐怕都难以避免。从无序重新回归秩序,肯定需要时间。
二是政治重建任务艰巨。2024年12月8日晚,塔斯社在证实阿萨德及家人抵达莫斯科的同时,披露此前阿萨德已经辞去叙利亚总统职务,并下令其政府向反政府组织和平移交权力。叙利亚变局发生之际,包括中国在内的各大国,以及各地区国家,都表达了对事件的关注,以及希望解决政治纷争,尽快恢复叙利亚社会安定、社会稳定的意愿。不管怎么说,这些对于在遭遇惊天变局后的叙利亚进行的政治重建,都是积极的信息。
但是,叙利亚局势的复杂是客观存在的。仅就叙利亚反政府武装内部而言,“沙姆解放组织”和“叙利亚国民军”仅是主要派别,其他小派别繁多,各自宗教信仰、利益诉求、力量强弱差异很大。在阿萨德政府执政期间,这些反政府组织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一致的目标是推翻叙利亚政府。在阿萨德政府覆灭之后,他们由具有共同目标的盟友变成了利益博弈的对手,分歧不可避免,矛盾客观存在,能否协调一致,不至暴发纷争,很难定论。
另外,现叙利亚境内既有美国、俄罗斯等大国的驻军和基地,也有土耳其、伊朗、黎巴嫩真主党等地区国家驻叙利亚的组织。美国和俄罗斯都已经表示不会撤出驻叙基地、人员、设施。这些纷繁复杂的外部力量,它们怎样自处、如何共处,以及新上台的叙利亚当局将怎样处理好与它们的关系,都是非常复杂而现实的问题。
三是和平稳定能否实现。叙利亚从内战、内乱到当前的局面,无论对于叙利亚国家、人民,还是对于地区局势,都是一个悲剧。当前,国家饱经战乱后满目疮痍,人民长时间承受战争的苦难,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地区局势动荡不安,生命财产遭受巨大损失。阿萨德政权的终结和反对派武装的得势是否会给国家、人民带来和平,国家如何得到重建?这是必答题,而答案并不简单。
责任编辑:马 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