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幼稚就幼稚吧

作者: 胡见君 陆爱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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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入行之初,遇见了陈丹青,他与我同坐在深圳何香凝美术馆的长椅上,他不言我不语,我终究还是打破沉默和他说“希望未来有机会可以采访您”。时隔13年,拜读完他近年之作《除非我们亲历》《目光与心事》《为什么我不是读书人》《局部》……之后,我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不让自己后悔的事——采访陈丹青。虽然他说“我现在回答你这类采访,事后就会有点后悔的”,但我高兴。

Q&A 对话 陈丹青

P=PHOENIX LIFESTYLE

陈丹青,1953年生于上海,1970年至1978年辗转赣南与苏北农村插队落户,其间自习绘画。1978年入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深造,1980年毕业留校,1982年定居纽约,自由职业画家。2000年回国,现居北京。早年作《西藏组画》,近年作并置系列及书籍静物系列。业余写作,出版文集有:《纽约琐记》《多余的素材》《退步集》《退步集续编》《荒废集》《外国音乐在外国》《笑谈大先生》《归国十年》《草草集》《谈话的泥沼》《无知的游历》,以及《局部》系列等。

P:《除非我们亲历》是一本汇集十篇怀念亡故师友的书,但翻开这本书之后,我觉得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沉重,并且能通过你的文字“认识”他们,他们也以另一种方式“活着”,你如何理解“活着”? 还有更好地“活着”?

陈丹青:“如何理解活着,更好的活着”,你想要鸡汤式的回答吗? 我给不出。死亡就是死亡。虽然我没出席书中那十位死者的葬礼,也就是,没见到他们的尸体,但我在写时不断提醒自己,他们真的没有了。前几天琼瑶老师刚刚了断自己。你觉得这是个好的回答,还是也属于鸡汤? 她很诚恳,留下很长的遗书。昨天刚读到押沙龙的公号文章,谈琼瑶。谈得很好。

P:这本书于2023年出版,你也进入70岁,但在大家的心目中永远年轻。杨德昌说:“年轻是一种品质,一旦拥有就不会失去。”你就拥有这样的一种品质与精神。但你有害怕过死亡吗?

陈丹青:可惜杨德昌也走了。我一直想看他的《牯岭街少年谋杀案》,今年终于看到了,非常非常感动、佩服。这么迟看,也有好处,有足够的时间距离回看六十年代的台湾,回看七十年代的台湾电影,回看这位卓越的导演的生前如何卓越。回看那些年代的青春男女(其实和我这一辈的大陆青年很相似呢)。

P:你会想要“火化后土葬”还是“海葬”? 还是百无禁忌?

陈丹青:一个此刻仍然活着的人,尤其是浪得虚名的人(譬如我),如果向公众谈论自己想要土葬还是海葬,很傻的。发什么嗲!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吧。

P:如果可以时光倒流,你希望回到什么时候,为什么?

陈丹青:又一个文艺腔问题。如果我回答说,希望回到十七岁在赣南落户的那个破村子,那条江,再坐一次江上的渡船,你会相信吗? 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除非你跟我现在一样老,而且也当过知青。

真实的情况是,我没有希望时光倒流,回到某个时刻,这是人到老年的好处,知道一切是不会“倒流”的。

P:在《陌生的经验》一书中,你希望读者们“守护心里的孩子气——假如你还有的话——木心先生说:‘所谓元气,就是孩子气’。”你觉得自己有守护好自己的“孩子气”吗? 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于“孩子气”这个词汇的理解是否也会有所不同?

陈丹青:谢谢你记得那段《局部》视频的台词(我相信你没看过,而是读了根据讲稿出的书)。我猜我没有“守护自己的孩子气”,一个孩子根本不知道他(她)有孩子气。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羡慕孩子,或者讨厌孩子,而且拿他们没办法。

P:你曾因“孩子气”而吃过亏吗?

陈丹青:有的。而且不少。但我这么说,等于承认我有孩子气,也就是“元气”——好吧,那就承认吧,我有的。但当我孩子气一上来,自己根本不知道,常常是别人(主要年轻人)告诉我。他们会说:“陈老师你又犯傻了,你怎么会相信他!”你知道,人在犯傻时,自己不知道的。

P:如今回想起当年,你有后悔过吗?

陈丹青:如果我说没什么事后悔,肯定不诚实。我现在回答你这类采访,事后就会有点后悔的,因为我的“孩子气”,包括“老人气”,同时发作,这是值得后悔的,理由是,我发现自己又一次进入幼稚状态——但没关系。我不太在乎。幼稚就幼稚吧。

P:通过你的文字,我了解到韦羲的《照夜白》,感谢你让我收获这本有趣的书,可以透过韦羲的感性角度重新解读中国美术史,而非“刻板笼统”路数。韦羲写道:“古意是一种格调,是对品质的自觉,是返璞归真,回到朴素自然。朴素天真即是元气,是活力策源地。”他也提到了“天真与元气”,似乎能和你走到一起的朋友,都是如此希望无限趋近于“元气”?

陈丹青:韦曦是个敏感的作家。恭喜他。他写道:沿着山乡的路走去,他以为会走到宋朝。这是孩子才有的感觉,到他四十多岁时居然还留着这种感觉,而且写出来。

P:在你现在的生活状态中,日常往来的朋友多吗? 请简单谈谈你的“交友”条件? 你看重的最珍贵的品质是什么?

陈丹青:不能说多,也不能说少。我很幸运,这些年交的朋友都是九零后,零零后,什么事我都会问他们,他们读的书比我多,他们看问题比我清楚。情形就像我年轻时,我交的都是大朋友,什么事都问他们。

我的交友“条件”,说过一千次了:“率真”。我喜欢坦率的人,对好笑的事立刻回应的人,也就是说,动辄呵呵大笑的人。今年我和邵艺辉有两面之交,她非常坦率,想到什么就说出来。我很喜欢她的《爱情神话》,看了三遍,没想到第二部《好东西》也拍得活色生香。但我不会说她是我朋友。论辈分,她是我孙女,一个老人妄称一个孙女辈的孩子“是我朋友”,不太礼貌的,因为你没确认人家也把你当朋友。

P:现在你还会画画吗? 画风与主题是否有哪些特别尝试? 画画与写作是不是两种思维方式,是否可以齐头并进?

陈丹青:我一直在画画,没停过。但我不喜欢宣告我在画画,就像不会宣称我将选择海葬还是什么葬,那是对公众发嗲,更糟糕的是,你以为人家很在乎你还在画画吗?

不,我没那么傻。

P:如果可以对当下的年轻人说几句中肯的话,你想对他们说什么?

陈丹青:你的意思是说,不少长辈对年轻人说的话不很中肯吗? 和上一条回应的意思一样,我不会自以为赋有资格或权力,能对年轻人说些什么。

但容我引述一个手机视频的内容吧——有位外国老人在巴黎街头被记者要求对年轻人说些什么,他衔着烟斗说:“没关系,人都会认为自己的时代很糟糕,不用紧张,努力做好每件事情,穿得好点。”最后一句话多么中肯啊。

陈丹青:幼稚就幼稚吧1

书名:除非我们亲历

著:陈丹青

书号 9787522520339

出版社:理想国|九州出版社

特约编辑:张妮

出版时间:2023.9

《除非我们亲历》摘录

我的胡乱的写作都因受人委托,这十篇,却是闻知噩耗,便坐下来写。 好像是为高仓健去世而写了追记的那年,成稿后不知交给哪里,便发朋友的邮箱,意思是你自己看吧(哪位朋友呢,也忘了),不料半小时后他就转成自媒体格式,传开了,从此我能在手机上看见自己的文章。我很快习惯了这种掌心阅读,还学会迅速划动,看留言。四年前写了回想邢啸声老师的稿子,网友“符号丛”留言道 :

好像我看见的陈丹青的文章都在悼念谁谁谁。

这倒是个提醒。近日编辑要我聚拢十年来的碎稿,将怀念亡故师友的十篇文章,单出一书。其中,元月以来相继辞世者,就有四位,最近的一位,是亲爱的万玛才旦。

今岁我能自称古稀老翁了。估计“符号丛”很年轻,和我年轻时一样无知 :人上了岁数,须得年年闻知哪位亲友忽然走了。倘有动笔的习惯,就会写点什么。古人的祭文,郑重而高贵,我无学,经典的祭文尚且读不懂,现在要写亡者,怎么办?

十二年前,木心死,写成《守护与送别》。那是我头一次描述死亡,不想到这是“悼念”。写时,只觉和其他文章的写法,大不同。回忆不断不断涌上来,你得诚实,又必须处处克制。你心里有一包情感吗,没法写的。你会遣词造句吗,也没用。这时,词语最是无妄,无力,无能,而死亡的消息格外激发写作,同时,阻断写作,处处与你为难。

但我还是写了。眼下复读一过,无端地感到虚空。你以为写了,便能卸脱心里的痛惜吗? 忠厚老实的姚宏儒,何其珍贵的万玛才旦,都比我年轻好多啊,就此没有了。

他人的死亡告诉你,你也要死的。死亡还跟来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遗忘。你想抵御吗? 昨天手机里收到一段视频,有位男子穿越一千二百公里,把钢琴运到汶川震区废墟边,独自为十五年前的亡者奏琴,琴声比文字更懂得言说—二十分钟后,当地壮汉冲过来,连人带琴,将他撵走了。留言一千多条,多数是慨叹,间有我所万万想不到的意见 :

到这里玩吸粉引流……不应该赶你走吗……别打扰逝去的人,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听你弹的蹩脚钢琴!!!

事后被告知,弹琴人来自武汉,三年前妻子生产时,发现孩子没心跳。我不确定手机上的消息是否属实,但他从此学弹琴,除了这回,还曾挪了钢琴在长江大桥下弹过,也有视频。

眼下我在乌镇,今天太阳好,游人如织,每片树叶给照得亮晶晶的,趁五月的和风,摇曳而娇嗔。我又对我的悼念文感到虚空,似乎伴有歉意——走开!讨厌的死亡,别来打扰活着的人。本书(序)

陈丹青

2023 年 5 月 15 日

陈丹青:幼稚就幼稚吧2

书名:目光与心事

著:陈丹青

书号:9787522520346

出版社:理想国|九州出版社

特约编辑:张妮

出版时间:2023.9

《目光与心事》摘录

母亲在世那些年,我每有书出,就献给她。忽一日,母亲满脸不明白的样子,叫声我小名,认真地问 :

“……姆妈养侬出来,怎么不晓得侬会写书呢? ”

其实如今出本书不算多大的事。母亲有所不知。我存着上百册历年收到的赠书,有位老帅哥一次性送我十二本,装帧考究,锃亮的封面,全是他的著作,跟他比,我这不能叫做“书”,不过是杂稿的凑合。

十多年来,我所诧异的是给人写了不少序言。收入此书的篇幅,仅占半数——旧友新知,老的小的,甚至从未谋面的人,寻过来,用了怯生生的,但听上去不肯罢休的语气,要我为他们的画展、画册、文集、小说集、书法集,写点什么,我心软,居然支支吾吾应承了。

为什么呢,一面,固然是人情债。人家开了口,傲然回绝吗 ——中国人的眼神藏着一句狠话 :“你看不起我!”——于是低头去写,好几包烟,好几天时间,就没有了。另一面恐怕是虚荣心作祟。倘若名目是在美术之外,甚或更大的话题,我会偷偷闪一念 :试试吧,兴许能说出什么名堂。这可好,更多的烟,更多天数,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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