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的那些地方
作者: 吴艺多年来,感觉自己一直就是个赶路者,地理上以及精神上的。
自卜居太湖南畔,使我有更多的契机反思人生。一个离开故乡的人,自然就具有了游子的身份。地域与文化上的差异,让我有别样的情感体验,若文学是一种生活方式,这也延伸了生活的触角且丰富了人生的内涵。
想想面对生活的乏味与单调,我们每个人其实都在自我定义,通过不同的外在形式,让每一天过得“有意义”。比如那些类似“鸡汤”的文字,也不全是纯粹的说教,就拿周国平早些年的哲思小品文,至少能熨帖苍白的内心。我就很喜欢由他翻译的尼采的哲学著作《悲剧的诞生》,读来没那么艰深与晦涩。
在文字构筑的世界里,我们通过翻阅走进或者离开,其实都是一场“路过”,能留在心里的仅是你能感触到的那些,就像灰烬中的火星,发出微弱的光。
我也特别好奇那些一生没有“远行”经历的人,整天面对熟悉的人、熟悉的景致,他们是如何克服审美疲劳的呢?早些年去大山深处采访,村里的很多老人一生真的就没走出过大山,这是可以理解的,交通的闭塞困住了他们的身体;但这里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自然诗意的抚慰。
那康德呢?他一生足迹从未走出过故乡格尼斯堡。他终身未婚,甚至也从没有恋爱过。每天、每月、每年都过着一成不变的刻板生活,以至于邻居们都以他每天固定的散步时间来校对自己的钟表。他的哲学也枯燥无味,文风沉闷而冗长,《纯粹理性批判》一书大概除了少数专业者以外,一般读者很少有人通读完了的。
这样的人,在世俗眼里一定是无趣的,但只要你能走进他构筑的文字世界,就如同他的学生赫尔德认为的那样:康德整个是一个社会观察家,整个是一个完美的哲学家。人和人性之中的伟大和美丽,两性的气质和动机、德行,以及民族性,——这些就是他的世界,他非常之精密地注意到了细微的阴影,非常之精密地分析了最为隐蔽的动机,并且非常之精密地勾画出了许多细微的遐想,——他整个就是人道之优美而崇高的哲学家。
同样是地理上的故乡,康德是形而上的别样体验;如我者,全是用来“回归”的形而下。有些人其实一直都在“回归”的路上,却永远也回不到原初。这个世间的一切,谁都无法真正拥有。这样的疏离状态,也是一种清醒的旁观:街市、村落;山川、河流;日月、星辰……万物皆是它本来的样子。
其实,无论是出发还是回归,只有路途之上的所见,没有预设,只是“相遇”,就像我们读《纯粹理性批判》《庄子》……我在面对它们时,感觉自己就像个贸然的闯入者,在远离生活之处冷眼旁观却内心澎湃。也领悟到,生活的本质还应该包括这些无目的的“路过”,哪怕是一片废墟呢?逝去与永恒都是并存的。这兴许就是文学与艺术的源泉。
可身在俗世,我们成为不了康德。每一天都被琐碎的事情消解殆尽,像风中撕碎的纸片,最终乱七八糟地摊在地上;可能你也很快忘掉这些“琐碎”。生活的盲从,没有意义,它却塞满了你的“日常”。 未经审美的日常,也只能是时间性的存在。
前几天,我还与友人谈论生活远比文学的重要性,说白了,就是为了那碎银几两……观芸芸众生,又有几人能脱离生活实质而一直高蹈呢?
有时细想想,生活还是有很多维度的,需要你主观去发现一些意义,再上升到审美的层面。比如,在忙碌的间歇,看看窗外桃红柳绿的生机,或者是大雪纷飞的苍茫;你的内心会一下变得澄明而愉悦。还有人说,应该多看看星空,仰望的一瞬就会链接浩渺与博大……虽然,你之所见都一瞬即逝,至少增添了暖意与回味。这也正是路过意义的一种向度。
记得某年初夏时节,我应邀驱车前往一农场主家中,跟着导航就驶进位于湖州南郊的孤城村。我很少来这样的地方,它几乎是我生活与工作之外的。看看时间还宽裕,我索性在路边停车,下车走走。可能是被这里的历史文化遗存触动心绪了吧?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村口的荷塘。翠绿的荷叶相互簇拥,粉红色的荷花亭亭玉立于荷叶之上;湿润的清香扑鼻而来。我专注地看着荷塘好一会,之后又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向村子深处走去。村子不大却很宁静,几乎家家院子里都种着杨梅树。正是杨梅成熟的季节,我仿佛看到枝头挂满了喜悦……说句实在话,这一路漫步下来,于我是赏心悦目的,也有要把它付诸诗行的冲动。这仅仅是一次“路过”,但它的细节勾起了我曾经历过的一些事情浮现出来与之交融。我是喜欢用这些“实有”的意象入诗的,如见一叶而知秋,于有形中抒发情怀。这样的情绪无数次地浮现在路过之地,漂泊的虚无、沧海的一粟,都给了诗歌无限的可能。瓦雷里说,“最深的是皮肤……”他所说的“皮肤”就是“表层”:人和事物的表象世界。即使所见的一切也只是“表象”,但我们正是在这些发现的“表象”的基础上重构了诗学的灵魂。
有人说,生活处处皆可以入诗。我则不以为然。虽说,“诗,即是经验”,但诗意捕捉有着很多的偶然性。再说未经省察的人生,就是一锅夹生饭。在凌乱的表象里,有当下的,也有过去的,要上升到“情”与“思”,需要主观作一些删减,而非简单的罗列。在回望这些“路过”时,它所蕴含的诗意,我倒觉得可以拿波德莱尔关于美学现代性的一句名言来“互文”:“是短暂的、易逝的、偶然的,它是艺术的一半,艺术的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的……”
“路过”的那些地方,在我眼里,是生活的馈赠,却是诗歌的富矿。置身其中也就有了一种强烈的、当下的时间意识,使它与代表着永恒与不变的“过去”相区别,尽管诗句会成为过去,但诗意一定面向未来。
——对于时间,你我皆是过客;而我选择用文字留存路过之“所见”,发出一星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