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童哪吒的两次反抗

作者: 赵淑荷

魔童哪吒的两次反抗0
《哪吒之魔童闹海》海报

《哪吒之魔童闹海》(下称《魔童闹海》或《哪吒2》)是饺子导演关于《哪吒》系列的第二部电影。几天前,我在社交媒体上刷到一条短视频,标题为“全删减版《哪吒2》”。内容实际上就是一个龙标的动画,甚至都不是《哪吒2》的龙标,然而这条视频获得不低的播放量和讨论热度。

先是春节档票房冠军,然后登顶中国影史票房榜单,截至发稿,《魔童闹海》已经进入全球票房前十。这个“魔童”,戏里戏外,都有着万夫莫敌的冲劲。

伴随影片热度,二创(对已有作品的再创作)和同人(指基于爱好和兴趣的自我创作)作品层出不穷;而片方也具有强烈的IP意识,打通两部电影和银幕内外,借助动画电影不需真人实拍的便利,释放大量物料,全方位满足人们对这个故事的需要。

这个春节,无疑是属于“哪吒”的。

《哪吒》系列,成功了两次。“魔童”相隔5年,在电影里反抗了两次。

这两次上映,一次开天辟地,一次创造历史。面对《魔童闹海》的惊人成就,我们不禁好奇,为什么是哪吒?而当我们梳理这个形象时会发现,这个与过去截然不同的哪吒,其实陌生又熟悉。

哪吒的家庭

国产片想获得《魔童闹海》的成功,需要满足两个特质:一是强烈,二是简单。

大红大紫到这个体量的电影,与复杂往往保持谨慎距离。它持有一个能被大多数人理解的公约数,对饺子的《哪吒》系列而言,这个公约数是宽容与爱。

说到改编和颠覆,饺子这个版本的哪吒故事相较于经典的最大变化,在于哪吒与父母的关系。

哪吒三太子大闹东海,闯下祸端,剔骨还父,割肉还母,借莲花重造金身,助周伐纣。三言两语就讲完的故事,其实有更大的改写空间。从《封神演义》原著来看,哪吒从小顽劣不堪,闹母杀父,与封建礼教相违背的程度实属罕见。因此,哪吒也就成了“反叛”的代言人。

在“东亚家庭”这个说法还没流行之前,哪吒的父母是典型的中国式父母:屈服于强权又以父权压迫哪吒的父亲,和一个唯唯诺诺的母亲。哪吒则代表了一代又一代中国小孩心目中最隐秘也最痛楚的幻想:剔骨还父,削肉还母,取消与人世的连接,“因为不被绑架,才能相对自由”。

然而饺子的哪吒不同。他有一对永远站在他身后支持他的父母,跟大多数真正的“东亚小孩”比起来,这个魔童哪吒的家庭,称得上幸福美满。

第一部《魔童降世》里,哪吒面对的最重要问题是身份认同:我是谁?我为什么是魔丸转世?为什么大家都讨厌我?那我的价值在哪里?

这种思考实际上已经不“传统”了,至少不是中国经典的传统。中国经典文学的人物很少思考“我是谁”的问题,常常是在“我已是我”的基础上再去遭遇冲突,比如我是儿子、是父亲、是丈夫、是取经人、是天命注定的战士,生命开始,此岸展开,身份命题只存在矛盾,但罕见质疑。而饺子的哪吒一开始面对的是申公豹作梗后的“错运”,所以他的生命早期,最大的困境是理解自己的命运。陈塘关百姓对他的恐惧和排斥是一面,父母、朋友(敖丙)、天性本善之人(小女孩)对他的保护和支持是另一面,其身份建构在这两方面的共同作用下达成: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但是我的命运并不受成见左右,而是在真正的爱与尊重当中寻找意义。

这个逻辑,与传统的哪吒故事恰好相反。自刎的哪吒,通过取消最重要的血肉关系,甩脱所有身份;魔童哪吒,从错误和偏见当中诞生,借助社会关系的坐标,一步一步认领自己的身份。

新编的故事,到底有多大程度的“反叛”意义,也许见仁见智。然而不容置疑的是,它确实符合现代人的思维方式和情感需要,无论是在社会上博出一个名堂,还是在亲朋好友的关爱中建立自信,哪吒突破命运和偏见寻找自我的故事,被改写得更具普遍性和现代气息。

第一部《魔童降世》里,哪吒面对的最重要问题是身份认同:我是谁?我为什么是魔丸转世?为什么大家都讨厌我?那我的价值在哪里?这种思考实际上已经不“传统”了,至少不是中国经典的传统。

也许它恰好对应了饺子本人的成才之路。故事里一直相信哪吒是好孩子的殷夫人,也许投射了饺子对母亲李爱琴的深深感激。2003年,饺子辞职在家进行动画创作,历经将近4年无收入的“啃老期”,周围的亲友邻居都觉得饺子“不正常”,而李爱琴却展示出饺子电脑里的动画分镜图,她自豪地说:“我儿子在造一个世界。”这几乎就是电影中殷夫人的口吻。

一个出身医学的电影导演,从自学动画到百亿票房,这份成功是被爱浇灌的。他真正做到了逆天改命,让哪吒的呐喊穿透银幕,有了现实依托。

哪吒的反抗

第一部《魔童降世》的金句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第二部的金句则变成了“我活不活无所谓,我只要你死”,两句话都能流行,除了语言结构简单便于传播,更本质的原因,是其成为时代情绪的一种宣泄。

两部电影上映时,围绕电影出现最频繁的关键词,是“反抗”。这也是当年《魔童降世》作为票房黑马一举成名的重要原因,除了高水准的制作,起到关键作用的,是那句“我命由我不由天”给观众提供了情绪出口。哪吒反抗的是天命,而故事外的人想起的,也许是自己的小镇出身,是容貌焦虑,是贫穷生活里的不死欲望,是少年无名时的一腔热血。《魔童降世》对导演饺子来说,有着更明确的以诗言志的创作取向,从神话传说那里借来的故事,改头换面,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勇气与不甘。

这个表达有以言成事的力量,哪吒成功了,饺子也成功了。而《魔童闹海》要在第一部的基础上展开,面临的情况更有挑战性:经过了第一部里的身份认同挣扎,哪吒要讲一个新的故事,他还要反抗什么?

在《魔童闹海》里,哪吒的处境实际上是有些危险的。因为他的家庭配置远超大多数普通观众,抛开李靖和殷夫人的社会地位不谈,单单是他们对哪吒无条件的包容和宠爱,已经是很多典型的中国家庭所望尘莫及的。在第一部里,天命凌驾于现实之上,哪吒是谁的儿子不重要,他是一个人人喊打的魔童,这是主要矛盾。然而到第二部,哪吒的特权身份再也绕不过去,他是陈塘关总兵之子,也是太乙真人的爱徒,他是死而复生、杀伐决断、不用考虑后果的主角,这样的角色,很容易失去观众的共情。

而《魔童闹海》聪明的一点在于,它将故事的焦点,从哪吒身上转移到了权力结构上面,第一部里哪吒反抗的是天,第二部里哪吒反抗的是恶——结构性的恶,它带领观众到故事里去追问权力由谁掌握,规则由谁制定。

因此,《魔童闹海》里吸引人的角色,反倒不是哪吒,而是那些更为生动、也离普通人处境更近的配角,也就是这个权力体系直接施动的对象。比如申公豹一家三口,他们就像小镇做题家,勤奋、上进,努力寻求改变命运的机会。然而申公豹一家因为妖族出身,无论怎样努力,都得不到公正的对待。还有深锁地牢的四海龙王,当年为天庭镇妖立下功劳,却兔死狗烹,海底镇妖实际上成了龙族的牢狱,以至于故事高潮时一向隐忍的敖光也表示,一步步退让,换来的却是无路可退。

这些受困于偏见和阴谋的角色,代替哪吒得到了观众的共情。这是《魔童闹海》在内容设计上的聪明之处,但未尝不是这个IP的一个隐患。哪吒与敖丙合作,主动压制魔的身份去完成成仙的考核;面对无量仙翁的逼迫,他会说“我不是魔丸就好了”。哪吒只有保护亲人朋友的朴素是非观念,实际上对于造成身边悲剧的结构性原因没有体察,他并不理解是什么导致了申公豹和龙族的委屈,也无法判断为何终究要在自己的性命与父母的性命之间做出抉择。在大多数剧情里,他只是一个“谁杀了我父母我就杀了谁”的愣头青。

爱之深切的观众也许会说,哪吒不过是个三岁小孩,要求他对命运、体制、权力、阴谋有探究的能力,大概超纲了。然而,对于一部以“反抗”作为题眼的系列电影,担负价值观重任的主角,理应在这个命题上有所成长,这也自然而然构成人们对第三部的期望。

第一部里哪吒反抗的是天,第二部里哪吒反抗的是恶—结构性的恶,它带领观众到故事里去追问权力由谁掌握,规则由谁制定。

当然,如果我们以包容的眼光来看,《魔童闹海》作为一部出现在春节档的合家欢,亲情圆满、恶有恶报,已经奉献了最合适的情绪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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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之魔童闹海》中的灵珠版哪吒

况且电影还有另一层反抗叙事。玉虚宫对五角大楼的戏仿,被哪吒连续感叹“好白啊”的宫殿,与绿卡相似的玉牌,还有那句“自诩照世明灯,干的却是恃强凌弱、祸乱人间的勾当”,这些细节为这个文本提供了一种反霸权框架下的解读。

如果哪吒出现在这个春节档的姿态是“厮杀”,那么他需要有一个大多数人都认同的敌人。

哪吒的美学

《魔童闹海》里最有趣味的一句台词,也许是敖丙和哪吒合体之后,面对“灵珠版哪吒”太乙真人的那句:“这个才像正版嘛!”

1979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哪吒闹海》,从美术和叙事两个层面,奠定了哪吒形象的基本想象和这个故事的主流框架。这一版本最突出的美学风格是唯美,在处理自刎这样具有强烈冲击的情节时,上美的老先生们设计了极具创意的分镜,借助传统戏曲的身段步法,让哪吒在举剑时倒转身子背对镜头,风吹过哪吒的衣襟、头发、飘带,是悲剧的提示。

魔童版本的哪吒,巧妙地利用“正版”一词致敬了哪吒的“正典”,是一种有先见之明、讨人喜欢的谦逊。敖丙和哪吒的命运始自灵魔倒错,灵珠进入魔童身体,展现出“原本应该”的模样,倒也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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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之魔童闹海》剧照

在2019年面世初始,饺子对哪吒的重新设计是非常有颠覆性的。他放大了哪吒原型身上 “邪”和“恶”的属性,干脆将灵珠转世,改写成魔丸降世,魔童哪吒不漂亮,不可爱,不礼貌,带着黑眼圈,走路双手插兜,摇摇晃晃。在商业片铁律的支配下,为了被大基数的观众接受,这种邪与恶的特质必须用另一种无害的气质来中和,于是哪吒必然同时是“没头脑”的三岁小孩。

顽劣、丑萌的哪吒是中国影视史上少有的“恶童”形象,它从外貌就彻底地反叛了外界的偏见,这是一个激进的选择。但这种颠覆性的改编,并非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看看观众的选择——也就是票房,不难发现,我们其实非常容易接受一个抵抗权威、离经叛道的哪吒。

这种将哪吒视作图腾般的叛逆,能够在摇滚乐、电影等各种青年文化中找到线索。

2006年,痛仰乐队发布唱片《不》,封面使用了哪吒自刎的电影画面;接下来在《不要停止我的音乐》和《今日青年》中,痛仰继续使用哪吒形象,以至于这个头像成为这个乐队及其粉丝的某种图腾。哪吒“在愤怒中死亡,在莲花中重生”的故事内核,与“痛苦的信仰”存在精神上的高度一致。

顽劣、丑萌的哪吒是中国影视史上少有的“恶童”形象,它从外貌就彻底地反叛了外界的偏见,这种颠覆性的改编,并非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看看观众的选择—也就是票房,不难发现,我们其实非常容易接受一个抵抗权威、离经叛道的哪吒。

另一支传奇摇滚乐队“哪吒”,仅出过一张唱片《他在时间门外》,在歌曲《闹海》中,他们重新讲述了哪吒闹海的故事,并且采样了《哪吒闹海》的台词:“我抽了你的筋,看你还害人不!”在这里,他们显然是在维护哪吒反抗行动的正当性——反抗是因为有人害人。并且,在歌词里,他们还写道:“忧郁的孩子们别怕,守护着你们是哪吒,谁要是再来害人,定不饶他!”勇敢悲壮的哪吒,已经被改写为某种偶像和守护神一般的存在。

台湾导演蔡明亮的长片首作《青少年哪吒》,其中李康生饰演迷茫青年小康,亦步亦趋跟在社会青年阿泽的后面,试图学习后者随性放荡的生活。他陷入性别认同、情欲萌动与父子关系共同造就的紧张局面当中,然而片中人物,仍然用红油漆在台北的柏油路面上写下“哪吒在此”。对于一位惯于展现现代生活的孤独苦闷和人与人的不可理解的导演,这刺目鲜红的宣告,已经是哪吒给这个故事赋予的一缕魂魄。母亲对父亲说小康是哪吒转世,小康假装哪吒附身抽搐起来,只得到父亲严厉的训骂。而这个苦闷的“哪吒”,在片中为数不多的开心一刻,是他看到自己的捉弄奏效了。在现代城市生活的无聊青春里,“哪吒”变成了某种寄托,甚至是幻想。

于是,到“魔童降世”时,我们实际上已经伴随了哪吒太久,也等待了哪吒太久。一个冲破偏见、破坏一切的“朋克”哪吒,早已成为密不透风的现代生活里,人们秘而不发的某种集体潜意识。这少年英雄,抑或这肆意魔童,他金刚怒目“大开杀戒”,以前是惩恶扬善,如今是追寻自我,无论为何,他总归是代表着解放和自由的那一面。

哪吒的两次反抗,与其说是饺子的两次惊世创造,不如说是现实和情绪的两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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