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场惊悚剧”的现实面
作者: 肖瑶给你一个避免“996”的方法,甚至能避免一天工作8小时—刚走进办公室,一眨眼,就又出了办公室。当然,与之对应的,下班刚走出办公室,一睁眼就又回到了办公室。
原理是这样的:生活和工作的记忆互相割裂,下班后的自己忘记工作中发生的事,工作中的你,也会忘记生活中的自己是什么模样。就像两个人格,在上下班时间来回切换。
承认吧,作为社畜的你,肯定也想象过将工作和生活完美分割,彼此互不干涉,各司其职。互联网高度发达的信息时代,鲜有现代打工人可以完全将工作和生活分开。
工作将你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在上班期间,你不记得生活里的烦心事,但也会忘记所有家人、爱人和开心事;生活中,那些真实发生过的工作经历也丝毫不属于你。简言之,你将自己的1/2卖给了公司。这样的切割,你还想要吗?
获得豆瓣9.1的高分职场惊悚美剧《人生切割术》,就以这种切割为概念进行提纯,探讨了现代人与工作之间的关系,人格与现代化的关系。
因为难以摆脱丧妻之痛,主角马克接受了一个叫“卢蒙”的公司提供的“记忆切割术”,即在大脑里植入芯片,将工作时间和生活时间完全分开,希望能暂时摆脱生活中的痛苦。然而,上了贼船,就再也出不去了。
“职场惊悚剧”的设定,简直是将当代打工人对“工作”最惊惧的底裤毫不犹豫地扒了下来。
时隔三年的今年1月17日,《人生切割术》第二季开播,并迅速登上豆瓣热播榜。第二季中,马克和他的朋友们了解到切割记忆的可怕后果,使他们走上了更加痛苦的道路。进入第二季之前,是时候重新回顾这样一个打工人的噩梦了。
去“集中营”上班
对这部高度提纯概念的科幻现代剧而言,惊悚元素,与异生物的鬼神无关,而是在于对人的扭曲和变异,即“去人性”。
《人生切割术》第一季第一集开篇就有一场“去人化”场景:马克神情低落地走进办公楼,换好衣服鞋子,锁好手机,走进电梯,随着电梯上升,他脸上表情慢慢变得轻松,几秒过后,电梯门打开,马克已经浑身上下洋溢着活力和愉悦。
这一高度后现代化的恐怖场景,昭示出记忆切割芯片对马克的“切割”:生活中的他天天瘫在沙发上生无可恋,工作里却宛如打了鸡血,态度认真负责,积极向上。
他所在的卢蒙公司,也充斥着一种后现代风格:煞白的装饰冷淡、简单得堪比生化实验室,工作期间被严密监视,任何字符不得带出办公大楼,此外还有一系列规则,将员工完完全全变成机械化的试验品。
各部门之间的交流被严格控制,公司的管理层甚至通过散播一个部门屠杀其他部门的谣言,来中断跨部门之间的交流;一直工作的人,系统会默认其将身体掌控权交给了公司,最终完全为公司所控制;孕妇,在工作时间以外分娩,她对痛苦的记忆也会仅仅停留在生活中,每当她回到岗位上,就会立刻提起百分百精神,重新打满鸡血工作。
表面上看,“记忆切割”只是一种更高科技的防泄密手段,但事实却是将人从社会中抽离出来,“切割”的不仅是人的记忆,还有人的身体感受、自由、尊严,以及自我意识。

而这个所谓的卢蒙公司,完完全全是一个后现代版本的奥斯维辛集中营。围城般的办公室,枯燥如螺丝钉的工作,严密如文字狱的监控和惩罚。科学与技术进步对人类形成全方位压榨,原本作为现代化进步代表的“秩序”,则成为用来操控和规训个体的新型枷锁。
这天,马克被告知,他的上级蓓蒂离职了,他因此升职为主管,需要面试新人赫莉。赫莉,在《人生切割术》里更像是一个初生婴儿般的角色。即便没有了生活中的记忆,但她依然从一开始就对一切充满了抵触和质疑,对外界时刻保持敏感和警惕,拒绝被规训成无差别的模样。
但离职,跳出这个“人生被切割”的循环,在剧中似乎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实现的。因为一旦离开办公楼,记忆就会被切断,回到生活状态,赫莉便会忘记自己想要离职的打算,第二天心甘情愿送自己“回去上班”。
而且,提交的辞职报告也被驳回。赫莉得到的惩罚是:被带去“员工休息室”读忏悔词,读几百上千遍,直到心率监测恢复平静为止。多次离职被拒绝后,赫莉忍无可忍,冲到BOSS办公室,切下自己手指为威胁,要求录下视频,带给生活人格的自己。
没想到,生活中的赫莉看到工作中的赫莉带来的视频后,竟然坚定拒绝辞职,还对工作人格的自己说:“你不是人,我才是人。”
显然,工作中的赫莉不仅被上司物化了,也被生活中的自己物化了,就像现代社会里最初由资本与外界带来的人格剥削,逐渐演变成了自我剥削与奴役,近年来流行的内卷,就与之有几分相似。
规训,与自我规训
2013年,英国GalacticCafe公司推出了一款游戏《史丹利的寓言》,与该剧设定很有几分相像。主人公史丹利是一个每天按部就班的上班族,工作就是坐在自己编号的房间里面等待指令按下按钮而已。实际上,他一直活在一个虚拟网络中,公司家里,两点一线,思维被某种神秘系统严密操控着。
《人生切割术》和该游戏的设定颇有相似。事实上,从观影体验角度看,《人生切割术》也的确像在玩一部游戏。不过,如果是游戏,就需要晋级,否则就成了连环套,永远走不出去,也失去了探索的意义。
生活中的马克遇到了自称其前同事的蓓蒂,通过后者的透露,马克开始意识到这份工作的不对劲。从“被操控”,到“意识到自己被操控”,这份意识层面的转换非常重要,它意味着剧情开始从科技假设与惊悚向,转移到对人的存在本身的探讨。
以基尔为首的伊根家族,其真实面目开始一点点剥露:实际上,所谓的“切割技术”只是个幌子,工作中的自己,不是由真实的自己“切割”出来的,而是一个在被剥夺了记忆、思辨能力后,由某种特殊技术凭空“改造”出来的纸片人。

说是人,但他们是无根的浮萍,没有生活的记忆,没有工作之外与外界接触的感知,更没有独立的自我意识。
公司成为一个与外界割裂的人类实验室。员工感受不到自己工作的枯燥性,他们像幼儿班的孩子那样,接受着廉价无聊的小奖品,然后继续勤奋工作。工作就是他们生命的全部。
剧情对于卢蒙公司的神秘刻画,无时无刻不在向观众暗示:这是一个用技术公司包装不可告人之野心的寡头势力。更多恐怖的细节辅佐了这些假设,比如小镇的名字就是公司创始人“基尔”的名字、半个小镇上的人都在卢蒙工作。卢蒙公司历任CEO的任期和死亡时间几乎同期,意味着:一旦卸任,就将死亡。
大BOSS基尔还有一张登高望远的画,与德国浪漫主义风景画家卡斯帕·弗里德里希的《雾海上的漫游者》几乎一模一样:人站在山顶,以上帝视角的姿势俯瞰五大湖,姿势伟岸高大,使人自然而然产生景仰膜拜之情。
这幅画在艺术美学上历来被解读众多。旅者面对远山,感受宽广连绵的世界,雾海则象征着既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的憧憬—对统一一切的渴望。
回到剧中,伊根家族试图将自己变成这个虚拟世界的上帝,摧毁原有的社会运行机制和价值体系,重新创造出一套意识形态。真正恐怖的东西,从“技术”,变成了“人”。
“非人”的实验
记忆是人之所以为人的重要基石,是人能独立存在于社会上的重要部分,它让人与人不同,让人具有了自我、尊严等主观能动性。
因此,将一部分记忆抽走,无异于将人的一部分抽走,“我”不再是“我”,个体陷入了存在主义危机。这种危机,在资本主义来到人类社会后,常以一个更普适的词语被反复提起—“异化”。
百余年前,马克思对工作与劳动的关系曾作阐述:“工人对自己的劳动的产品的关系就是对一个异己的对象的关系……工人在劳动中耗费的力量越多,他亲手创造出来反对自身的、异己的对象世界的力量就越强大,他自身、他的内部世界就越贫乏,归他所有的东西就越少。”


每个时代似乎都会出现类似的理论,来为人们糟糕的生活作出解释。五六十年代的西方社会,诞生了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异化人类的理论;“景观社会”则批评了以视觉为主导的生活,麻木了人们的感受和感知能力;更出名的,还有尼尔·波兹曼对技术与娱乐的担忧……诸此种种,人何以为人、人类如何在变幻的社会里保持自我的完整性,是时代永恒的主题。
社会理论或许太枯燥,一些类似题材的优秀艺术影视作品,则对人类认识与反思自身,起到了更直观的推动作用。
《摩登时代》赤裸呈现了机器与人主次关系的异变。机器跃居人性之上,将人的劳动力、思想和感情剥离;《楚门的世界》里,人们开始思考监控的无处不在和生活的真实性,世界是一个封闭的牢笼,在一套已经被定型的秩序里,人成为最大的谎言。

文学作品里,20世纪初期卡夫卡的《变形记》,直接用奇谲的想象,将主人公从生理上异化成甲虫,再从外及内地探讨了社会关系、人际亲情及自我人性的异化。人变成“非人”后,他内心的冲突和抗争意识反而愈加明显:一方面,生活的压力迫使格里高尔渴望恢复正常,继续低声下气地忍受工作,但另一方面,他更想摆脱作为社会人承受的压力,渴望逃离和封闭自我。
值得一提的是,在类似创作中,被异化的主人公似乎都会不同程度地尝试反抗,或者至少是尝试“拾回自我”。楚门最后毫不犹豫选择离开,格里高尔的不断反抗,一种无法被外界抹去的自由灵魂在坚持呼唤。
《人生切割术》也有类似的暗示。“记忆切割”虽然将人格分裂,记忆互不共享,但剧情发展到后期观众可以知道,有一样东西或许可以打破这一壁垒:潜意识和情绪/情感。只不过两个人格可能不知道,对方人格留存下来的潜意识,具体代表着什么。
主角马克,在生活中的那部分人格浸泡在丧妻之痛中,整日以泪洗面,这份沉重的情感在他身体外部留下了痕迹。因此,切换到工作人格时,佩蒂也看出了马克眼神里的悲伤,即便不知缘由。
这一切似乎都隐喻着:人类之所以为人类,其拥有生物中最高级的情感,那些恐惧、爱、自尊,才是生命真正的痕迹。
不论是资本、技术、人性内部的惰性和懦弱,当客观世界天翻地覆,生死疲劳不能自已,唯一能拯救我们的,会是独一无二的感情和理性吗?
不好说,但至少作为一部惊悚职场剧,《人生切割术》可以通过这一点提醒我们:永远要尊重并认真感受自己的意识,直面每一种真实的情感、情绪。
这很可能会成为人类在未来社会保持清醒独立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