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自习室，卖机器的托儿所

5780元购入学习机，送一个月的伴学服务，这是报名某AI自习室的费用。

该自习室负责人向笔者介绍，学习机可以根据学生个人测评情况，进行查漏补缺。而自习室也会针对学生个体差异，制定个性化辅导方案，进行规划和督学。一个月后，若想继续报名，有包含晚餐的晚辅，每月收费1800元；若是寒暑假，则收费3600元，孩子当月每天能去自习室。

在其口中，学习机的提分效果明显。“一般一周都有明显的（提升）。头一周是态度的转变，孩子在这过程中转变，（有了）转变（成绩）肯定是提的。”她说。

近年来，AI自习室正逐渐兴起。有媒体报道称，截至2024年7月，全国共计已经开了5万家AI自习室。

与传统自习室不同，冠以AI之名的自习室里多会配备学习机。其核心在于通过学习机上的智能学习系统，为孩子提供个性化的学习路径和学习方案，以完成教学和课题练习。这些AI自习室强调“以智助学”，激发学生的自主学习能力。

在“助学效果显著”的宣传之中，一些家长由此入局。也有人心怀疑虑：AI自习室真的能助力孩子的学习吗？

猫鼠游戏

去年毕业后，庄桦在山西忻州某县城一家自习室工作了四个月，任督导老师。那段时间，她每天和几位督导要帮孩子制定学习计划，监督学生们写作业、做习题，完成当天的任务。

在AI自习室里，学习机和督导通常被视为标配。

一些品牌机构还会将督导称为“启迪教练”或“督学教练”，认为智能学习系统承担着主要的教学部分，督导员则负责制定学习计划、监督和反馈，起辅助作用。因此，家长通常会被建议同时购入学习机和伴学服务。

庄桦说，若家长想要单独购买学习机回家，会有相应的话术出现，如没有系统性的学习计划，无法达到理想的提分效果。若家长只想买伴学服务，也会有说法应对，如专属于孩子的学习机能提供更精准化的学习，效果更佳。

当时，十来个孩子，由三四位督导负责。而这些孩子基本上都是小学三至六年级的学生，“一不留神就偷空玩”，从而影响整个自习室的学习效率。

另一位督导老师肖潇有过类似的感受。“AI自习室的一个老师要管很多学生，那就会有环境的影响。”她说。

去年7月，肖潇进入江苏扬州某县城一家AI自习室任职。这家AI自习室有看似优良的学习空间，但事实上，“环境很吵闹”。有时，有的学生会忘记带耳机，只能外放学习视频，有时，又有学生小声聊天。还有学生会趁督导不注意，打开学习机上的五子棋游戏，甚至与邻座学生开启对战模式。

“不定因素特别多，安静那是不可能的。”作为督导老师的那一个月，肖潇与学生们的“猫鼠游戏”几乎每天都在进行。

刚入职时，她总劝说学生赶紧学习。后来，资历更久的督导老师告诉她，学生们要玩就玩，只要确保能把每天任务做好就行。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理会。

无效的“全绿”

肖潇将目光聚焦于孩子们的学习情况。作为督导，她需要给家长反馈学情。纵使她知道，完成了学习任务，学生的学习效果也难以保证。

在监督学生学习之外，肖潇需要给学生制定学习计划。可每个孩子的学习计划都建立在统一的模板之上，学科、写作业、预习新课、纠错，“布置的任务千篇一律”。当天所有任务完成后，再没有别的安排。“要么休息，要么玩游戏。”她说。

预习新课得在学习机上进行。自行听完微课视频后，再完成与之对应的同步练习。题目写完后，错题会被收录到错题库。第二天，学生再刷题提高正确率，如此循环往复。“美其名曰为孩子单独创设的题目，实际上相当于是一个错题本，把做的错题全部收集起来。”因为题目只有四个选项，“有的孩子就已经开始记答案了”。

在学习机上某一知识点内的题全部做对，会显示“全绿”。检查知识点是否“全绿”，并向家长汇报，是庄桦的每日任务。她说，若没有“全绿”，会被部分家长视为效果不好。

但她认为，“全绿”并不意味着学生就掌握了相关知识点。她发现，一些学生“平板上的题是会了，但是真正到了学校考试的分数还是提不上去”。还有学生，学习机显示掌握了某个英语单词，让用笔默写，还是不会。

该品牌学习机在宣传时号称具有强大的AI智能测绘功能，学生会使用该功能，测出知识薄弱点，再观看视频微课进行学习。“说得天花乱坠，提分的思路挺好，具体操作下来，根本不是那样。”她表示，一些孩子看过两三遍微课后，仍无法掌握知识点。

学习机靠不住，督导也无法或不被允许教学。

有几次，学生没听懂微课内容，肖潇给其讲解。后来，自习室负责人找到她，“说这边不能给学生讲题，只能让他看视频，一遍不懂的话就多刷几遍，要培养学生的自学能力。”

不少AI自习室对于“真人教学”保持警惕。某AI自习室品牌的创始人给笔者发来的文件中提到：公司注册时，名称建议类似“××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不要使用“学习”“教育”“培训”等相关词。文件还提到，收费采用会员制、会员卡形式，不要出现学习卡等字样；在宣传推广、吸纳会员时，尽量避免用“招生”“学习”“提分”“名师”等字眼，尤其是海报、宣传页中，一定要避免。

另一AI自习室销售人员告诉笔者，“ 现在的AI技术主要是以语言类AI技术为主，其他的数学类、逻辑类可能还没有那么完善。学生要在短时间内达到提分，还是要请我们的真人老师，一旦请真人老师就会涉及违规行为。”

“卖机器的托儿所”

不到一个月，肖潇就从AI自习室“跑路”了。

在她看来，那家AI自习室是“卖机器的托儿所”。在那里任督导老师的她，本质上是负责卖学习机的“销售”。

在当地，该自习室老板已有三家门店。该品牌自习室的宣传视频中，老板称，其没有教育经验，在半年时间内开了第三家店，其中，一店半年时间内招来200多名学生，二店开了一个多月，已有30余名学生。

在肖潇看来，这是暴利行业。据她介绍，该习室一台学习机卖约5800元，含一个月伴学服务。暑假开学后，若还想报名，得支付每门学科1000元的服务费。

另有该品牌销售人员向笔者透露，学习机全国统一零售价为5780元，提货价为2680—3680元。其表示，“综合投资从2万起步到几十万不等，成本回收平均速度是1-3个月，利润率达65%。”

据洛图科技（RUNTO）此前发布的《中国学习平板零售市场月度追踪》报告数据显示，2024年第三季度，中国学习平板（学习机）线上全渠道的销量为122.6万台，同比增长38.0%；均价为2907元，同比提高9.9%。

与之相比，AI自习室的学习机价格不算便宜。为吸引更多家长入局，自习室会用9.9元的体验课，让家长带孩子到店体验。肖潇称，等孩子体验完，再用话术和测评技巧，展现AI学习机的强大，诱导家长消费。

“用学习机试课的时候，会用难一点的题目。他来了之后，给他测试的题目勾选的就都是他学过的。”肖潇说，接下来，会让学生反复刷题，再把结果拍给家长看。呈现给家长看的结果也有讲究。她说，要么是代表全部正确的“全绿”，要么就是代表有部分错误的橙色，总之，不能有代表大量错误的红色。

类似的招生技巧在不同的自习室出现。例如庄桦刚入职那会儿，自习室先是以三天写完暑假作业为名头招生，收费在二十元左右。三天后，又推出各种新活动，如每月两三百元的习惯培养课程。等到快开学时，再说服家长报名高价课程，买学习机。

任职的四个月里，庄桦几乎每天都需要外出地推。有时候周末下了班，也会临时被通知去地推。督导们被要求背诵销售话术，只要成功卖出一台学习机，提成500元。

销售话术中，“海量”这个词让肖潇印象深刻。“海量的名师，海量的题库，海量的阅读，海量的文化，全是海量。”她说，针对学生和家长，还会有不同的话术。从地推，到邀约上门、咨询、体验，招生的每一个环节，都有针对家长和学生的详细话术和要点分析。

“心甘情愿”

在山西忻州某县城，AI自习室并不稀有。

离职前，庄桦所在的自习室收取年费8988元，含一个学习机和一年伴学服务。她说，这笔费用在当地算不上便宜，但仍有家长愿意将孩子送来。

“这家AI自习室就是一个培训班，打着AI幌子。”庄桦认为，所谓的AI自习室并没有宣传中那么神奇的效果，只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家长让孩子写作业、有人看管的需求。“老师相当于一对一的家教，但这家教也不值。”她觉得不少家长是被骗入局。

事实上，入局的家长并非都了解AI自习室。

送儿子去AI自习室前，刘希扬从未了解过AI自习室。她原以为，自习室是类似于“托管”的存在，“（孩子）放学后没有家长在家，让孩子自己去写作业”。

今年1月，眼看期末考就剩下一个月，刘希扬萌生了给儿子报班的想法。此前，儿子的成绩也不差，排名全班第11名，最差22名。她希望儿子能再多刷题，把成绩再拔高几分。

有朋友给她推荐了附近的AI自习室，其在当地打着“包提分”的口号，并常在朋友圈分享学生成绩提升的案例。她抱着尝试的态度报了名。很快，她发现自习室使用的学习机并非市面上的最新款，系统也不是最新版本。看上去像大学生的督导，也让她觉得这些督导可能不太专业。她也发现，学习机的精细化程度也不能满足她的需求。

种种细节提醒着她，AI自习室并非真的那么智能。但刘希扬仍认为值得。因为在此期间的一次考试，儿子考了全班第7名。这让她感到惊喜。

目前，儿子仍喜欢这种学习模式。她也不用再时刻盯着孩子学习，极大程度解放了自己。她认为，自习室有学习氛围，孩子在家可能缺乏这种氛围而不愿学习。她看重的是有别于家里的更为系统的监督。

此前，她也曾给儿子报过数学大班课。一个班20—30个孩子，100元一次的课上两小时。此次报名，她只单独购买了伴学服务，一个月25小时，1200元。50元/小时的价格在她心里并不算高。

肖潇了解这种心理。在她看来，这门生意同样抓住了部分家长“低成本造神”的心理。

“留在县城的大多都是很普通的普通人，可能打拼一辈子才能从乡下到城里买套房，就指望着孩子了。”肖潇所在的县城注重教育，过往有不少租房的陪读家长。她记得，高中学校对面“一片全是（租房陪读的）家长”。

她说，当地的教育成本并不低。“如果是小学阶段，这边的培训机构大课也应该到2000左右一门，一个月。”这笔费用不算太昂贵。为了不让孩子出局，家长们甘愿掏出这笔费用，即便其不理解这“新玩意”到底是什么，效果如何。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