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人接到“孙子”的求救电话
作者: 方菲 邓正蛟 张志谭 郑凯 吴焱郑奶奶家住湖北省宜昌市伍家岗区。80岁的她虽然身子骨还算硬朗,子女也常伴其侧,但其对新技术的发展并不了解。
2024年4月19日一早,郑奶奶接到一通电话,手机那头是熟悉的孙子声音,语气十分急切:“奶奶,我是轩轩!”“轩轩”说自己在上海市,因为涉嫌强奸被公安局抓捕了,需要1万元保释金才能出去。
郑奶奶对自己一手带大的孙子轩轩牵肠挂肚,她虽然不觉得轩轩会做出违法犯罪的事,但电话那头确实是孙子轩轩的声音。突如其来的事情吓坏了郑奶奶,她没和家人商量,独自下楼去附近银行取出了1万元现金。不久,就有一个男子来到郑奶奶家,自称是轩轩的朋友,受轩轩的委托来取保释金。郑奶奶毫不怀疑,放心地让其把钱取走了。
4月19日当晚,郑奶奶在跟孙子轩轩确认之后,才发现自己被骗了。当天,郑奶奶及家人就向宜昌市公安局西陵区分局报警。
郑奶奶的遭遇仅3天之后就在其他老人身上重演。
2024年4月22日早上9点,家中只有保姆相伴的杜爷爷接到“孙子”杜杰的电话,“杜杰”以在外与人打架被公安机关抓获需要赔偿医疗费为由,向90岁的杜爷爷索要现金1.7万元,说让朋友帮忙过去取一下钱。
当时,杜爷爷身边只有一位保姆,老人也没有和保姆细说此事,他怕耽误事,导致孙子被公安机关抓走了,于是从随身积攒的现金中取出钱款,安排保姆将来取钱的人领上楼,当面把钱交给了来人。临走时,杜爷爷还感激地握住来人的手说:“辛苦你们了。”
运用技术手段修改声纹,冒充“孙子”拨打老年人电话借“救命钱”,这类专门针对疼爱孙辈的老年人的新型诈骗案呈高发态势。
那么,骗了郑奶奶、杜爷爷的犯罪分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境外软件上结识
2024年4月,席向辉在境外聊天软件“纸飞机”App上结识了一个名叫“奥特曼”的网友,“奥特曼”是境外诈骗团伙成员。“纸飞机”App是一个境外软件,在国内没有注册,也不允许在国内使用,需要通过一些特殊手段才能下载使用。
此前,席向辉高中毕业后便无固定职业,靠四处打零工谋生。席向辉与“奥特曼”素未谋面,在交谈中,“奥特曼”得知席向辉一直求职未果,于是推荐其做“老人料”,就是冒充老人孙子的朋友,配合骗取老年人钱款。席向辉对网络犯罪没有概念,但听说做“老人料”上手快,每单平均都能挣上万元,便很快加入。
“奥特曼”和席向辉、黄志钧在“纸飞机”App上联络上之后,开始合作做“老人料”。席向辉、黄志钧和“奥特曼”都是单线联系,搭上后再在“蝙蝠”App上勾兑犯罪细节。
“蝙蝠”App是国内一家科技公司开发的软件,它的阅后即焚功能给了一些犯罪分子可乘之机。“蝙蝠”App和“纸飞机”App是这伙人经常使用的加密聊天软件。
“奥特曼”在“蝙蝠”App上给黄志钧推荐了好友账号“叮当”,“叮当”是诈骗团伙的一名上游成员。
与“奥特曼”一拍即合后,席向辉牵头负责联络上线,黄志钧在“蝙蝠”App上联系“叮当”,“叮当”所属诈骗团伙非法获取被害人及其家庭成员身份信息后,通过高科技手段修改声纹,冒充被害人亲属,打电话给老年人。
高单是黄志钧混社会认识的朋友,两人小学毕业之后便无正当职业。高单本来就缺钱,听说可以做“老人料”业务,也选择参与作案,主要负责望风及开车运送。
声纹信息获取与造假
做“老人料”的第一步是获取“孙子”的声音。
“叮当”所属境外诈骗团伙是如何获得声音信息,进行AI生成的呢?原来,在智能手机上安装App时,系统通常有一些选项,只要用户选中“授权使用麦克风”这项,一些受过训练的境外黑客就能远程收集到通话双方的声纹。
第二种犯罪方式成本更低,使用范围更广。境外分子使用AI声纹类的App,通过某种方式改变声音、方言甚至性别,模仿与特定人声音高度相似的年轻人声音,在急迫、高压的情况下,被害人自然就容易被骗。诈骗团伙利用被害人年纪大、防范心理差、心情急迫等特点,广撒网,一两百个冒充孙子的电话打出去,只要有一两个老年人上当也算成功了。
关于被害人的确定,牵涉到一个产业链。物业公司、装修公司等机构向专门公司贩卖业主信息已经成为灰色产业链,甚至超市门口,一些别有用心之人也用填写个人信息换取鸡蛋和食用油等方式,套取老年人的个人信息,很多是为了集中起来,卖给下家。境外诈骗团伙通过这种方式拿到受害者的身份信息以后,筛选出防范心理差、年纪大的人,通过打电话来行骗。
还有类似的情况是,一些黑客潜入微信家族群,潜水一至数月,或者在收集到私人电话簿后,锁定电话簿里的亲属关系,盗取信息借机行骗。
“叮当”所属诈骗团伙就是通过这些方式获取了“孙子”的声纹信息以及他们爷爷奶奶的联系方式,加以利用及造假。
明知诈骗仍充当“骑手”
2024年4月19日,席向辉驱车带着高单与黄志钧,到达宜昌市,从郑奶奶那里骗了1万元现金。3天后,“叮当”以同样的方式指挥席向辉、张至(另案处理)、于是(另案处理)第二次乘火车来到宜昌市骗走了杜爷爷的钱款。
“奥特曼”在设计“老人料”这一项目时认为,如果索要太多钱款,一方面老年人一时拿不出来,一两万元比较符合老人手中现金实际;另一方面,如果要得太多,老年人可能会给子女打电话,犯罪行为容易暴露。
“奥特曼”给黄志钧一个手机,郑奶奶答应拿钱之后,黄志钧打开“蝙蝠”App上登录好的账号,里面存有郑奶奶的家庭地址,黄志钧前往郑奶奶家中取钱,黄志钧就是俗称的“骑手”。随着电信网络犯罪日益猖獗,一批人为了赚取高额报酬为诈骗团伙充当专门取款人,他们经常骑着摩托车辗转在多个ATM机取款,或上门替人收钱,这伙人被称为“骑手”。
上家一方面怕“骑手”把钱拿来就跑了,会安排高单在受害者家附近监视,确保“骑手”将钱拿到,另一方面万一发生冲突,也能壮胆,便于控制对方。
这伙人具有一定的反侦查能力。为躲避小区监控录像,去老年人家取钱时,两人都会戴上口罩和帽子。黄志钧取到钱后,和高单先打出租车到一地,再换另一辆出租车,他们在出租车上迅速换装,把衣服、帽子全都换了,并于当天离开宜昌,将所得钱款交给席向辉。席向辉则给每位参与者一些好处费。
赃款兑换成虚拟币
为了在不受法律约束的地带保存财富,席向辉三人行动之前,上家“奥特曼”已经通过加密软件在早已建好的群里联系好了收钱的承兑商,想把骗取的人民币换成比特币。上家和承兑商都在一个群里,为了保证安全,保证生意能够持续,这伙人不断建新群,一旦走漏风声,就解散旧群。
在席向辉指令下,2024年4月19日,柴建闻一伙于当日抵达宜昌市,与席向辉一伙人相约于一家宾馆,席向辉现场将现金交付承兑商。
这些承兑商从不问资金来源,只管将现金换成虚拟币。每一单现金取到手之后,由承兑商使用专门转换虚拟币的软件,将现金转化成虚拟币,虽然不受法律保护,这些虚拟币都存放在固定账号里。柴建闻从席向辉手中拿到现金1万元和1.7万元后,将虚拟币换好后发送给席向辉的指定账户。
经过一番操作,人民币终于变成比特币,被“奥特曼”“叮当”一伙人掌握。
然而,席向辉、高单与黄志钧3人想走,已经来不及了……
针对没有反诈意识的高龄老年人群体
郑奶奶及家人报警后,宜昌市公安局西陵区分局于2024年4月19日予以立案,当日便在西陵区将嫌疑人席向辉、黄志钧、高单抓获,并于2024年4月20日将三人刑事拘留。
席向辉还未来得及将“纸飞机”App里的聊天记录删除,公安机关就将其手机扣押,对其电子产品进行电子勘验,电子证据清楚记载了他们这伙人的作案手段,还由此发现了杜爷爷的案件线索。
郑奶奶和杜爷爷两起诈骗案由宜昌市公安局西陵区分局并案侦查。经侦查,席向辉、黄志钧、高单三人为诈骗团伙的下游成员,主要负责线下取走被诈骗被害人的现金。
席向辉向办案人员交代了整个作案过程。
“我们根据上家‘奥特曼’‘叮当’做‘老人料’的计划,冒充老人的孙子,称自己因为打架或者嫖娼等违法的事情被抓住需要交罚款,按照指令,又冒充孙子的朋友,到指定地点取走被害人的财物。”
因涉嫌诈骗罪,席向辉、黄志钧、高单三人均于2024年5月22日经宜昌市西陵区检察院批准,次日由宜昌市公安局西陵区分局执行逮捕。
此外,黄志钧、高单还分别有前科。黄志钧因犯掩饰、隐瞒犯罪所得罪于2023年被判刑一年二个月,2024年1月刑满释放;高单因犯盗窃罪,于2018年被判刑九个月,2019年5月刑满释放。
因此案类型新颖、案情重大,宜昌市西陵区检察院骨干力量承办了此案。“‘蝙蝠’App和‘纸飞机’App是这伙人经常使用的加密聊天软件,加密软件并不实名登记,因此也找不到上游犯罪者的个人信息,这给我们的办案造成了困难。”办案检察官说。
然而,这伙人坦白之所以从事“老人料”犯罪,即以孙子参与强奸、打架为理由,向老人骗取钱款,是因为在普通人认知里,这种事容易用钱摆平,易索要成功,不易引起怀疑。
办案检察官认为,席向辉等三人与上线联系,在拿钱后迅速换装并分段乘车离开的行为异常,说明三人对诈骗行为主观明知;而席向辉、高单、黄志钧明知上家实施诈骗犯罪,仍充当诈骗团伙的下游成员,与上家合谋负责获取、转移诈骗财物,牟取非法利润,已涉嫌诈骗犯罪。
检察官解释说,检察机关对席向辉与高单、黄志钧认定的罪名有所不同,主要是根据他们各自行为的主客观特征以及证据情况的不同而认定。
AI以假乱真,老年人小心上当
2024年8月8日,此案由宜昌市西陵区检察院提起公诉。一方面,鉴于黄志钧、高单系累犯,根据其刑罚执行完毕后再犯新罪的时限,适用从重处罚;另一方面,由于席向辉参与电信网络诈骗的两名对象均为80岁以上高龄老人,应适当提高其从重处罚幅度。
“你们家也有如此高寿的长辈吧,怎么能如此狠心?”通过检察官的释法说理,席向辉、高单、黄志钧对自己参与的诈骗行为深刻悔过,主动赔偿被害人郑奶奶和杜爷爷的经济损失,对检察机关提出的指控事实、罪名及量刑建议没有异议,并在律师见证下签署了认罪认罚具结书。
2024年9月6日,宜昌市西陵区法院采纳检察机关的量刑建议,以诈骗罪判处席向辉有期徒刑一年三个月,缓刑二年,并处罚金1万元;以掩饰、隐瞒犯罪所得罪判处高单有期徒刑六个月,并处罚金3000元。而黄志钧因其前科为同样罪名,西陵区法院以掩饰、隐瞒犯罪所得罪判处黄志钧有期徒刑十一个月,并处罚金1万元。“奥特曼”“叮当”均为诈骗团伙上游成员,具体身份信息无法得知,仍需进一步侦查。
自2024年以来,宜昌市西陵区检察院已受理多起装“孙子”类诈骗案,被害人多为高龄老人,犯罪分子利用老年人救孙心切的心理特征,有意制造紧张气氛,要求老人在短时间内准备大额现金,致使老年人陷入因恐慌、着急,不经核实便向诈骗分子交付钱财的陷阱之中。

自20世纪中期人类首次提出“人工智能”概念以来,软硬件技术不断升级。AI技术发展如火如荼,基于算法和模型生成文本、图片、声音、视频、代码等内容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的潜在风险也不容忽视。然而,由于犯罪分子通常使用非法网络软件联系,网络诈骗因此也具有“非接触”“无痕”的典型特征,这也给检察办案工作带来了实际困难。
针对生成式人工智能给网络犯罪治理带来的新挑战,宜昌市西陵区检察院党组成员、副检察长王兵告诉《方圆》记者,目前他们办理此类案件还存在取证能力不足、查证难度大、跨区域协调难度大的特点,接下来他们准备提升取证能力,技术赋能追诉,便利跨区域协作。未来,西陵区检察院会更加重视安全素养宣传教育,会同公安机关、宣传部门等加强涉生成式人工智能网络犯罪领域公民安全素养的宣传教育。依托主流媒体和新媒体及时制作更新播放宣传内容,在社区、学校、商场、公共交通站点等场所,通过有针对性的宣传教育,促使公众更好防范生成式人工智能带来的潜在法律风险。
此外,办案检察官提醒,子女也应多向老年人普及新型的诈骗手段的预防知识和法律常识,帮助老年人提高AI防骗意识,遇到重大事项尽量面谈,避免仅凭手机沟通。(文中涉案人员、网名、App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