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窗里的江南
作者: 申功晶我喜欢在梅雨时节,躲在老虎窗下看外面落雨,雨点“卜落卜落”打在窗棂、瓦片上,飞溅起来的珠玉呈一朵水花,这叫“瓦上生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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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楼房北面隔着一条小河,是齐齐整整一溜江南民居,闲暇之际,我喜欢趴在窗台上,探出半个脑袋,俯瞰那一爿粉墙黛瓦,一眼望去,层层叠叠的屋瓦、晒台……在老房的屋脊上,有一种奇特的窗子,它们有顶有侧壁,就像一间间小房子嵌插在坡屋面上,屋面与倾斜的屋脊呈略显弧度的V形,面向屋檐的一面是垂直的,开着一个个天窗,远远看去,就像一个个伸出屋顶的老虎头,江南人管它叫“老虎天窗”。
江南的老虎天窗惯见于弄堂里的低矮平房,这种旧式砖木结构建筑普遍较矮,尤其到了二层,矮到连在墙体上开一扇窗户都成了奢侈,只好在屋脊上开个天窗,安上玻璃,阳光透过老虎窗照射进来,整个屋子便有了生气,连矗立在墙角的暗深色家居亦不再冰冷,一个个鲜活起来。
我在这样的老虎天窗下住过几年,颇有切身体会。有了天窗,阁楼不再闷热、黑暗,推开窗户,一切变得有情有景起来:平台上摆放的盆栽花草生机盎然、竹匾里晒着红彤彤的辣椒或黄澄澄的橘子皮;炙热的夏夜,只要打开天窗,凉风习习,一下就驱散了屋内的暑热;冬日里能看到对屋吊着风干的腊肉、鱼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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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长到七八岁时,一个午后,摸索着沾满灰尘的扶梯上楼,人字形的屋顶之下,是一个逼仄的空间,所幸还有老虎天窗。拉开窗帘,一缕阳光射进阁楼,打开天窗,新鲜的空气源源不断吹进小楼,令人须臾神清气爽。小楼的墙角堆着几个纸箱,里面是一本本连环画,有白袍银铠的少年英雄、羽扇纶巾的谋臣智士、风情万种的鬼狐花仙……一幅幅黑白隽永的线条勾勒出一个个引人入胜的悲喜传奇,我顾不得脏,一屁股坐在地上掀翻起来,直至父母焦虑的呼唤声回荡在整座大院,幡然发现,夜幕已降临。我迷上了连环画,成了阁楼的常客,一泡就是一整天。离天越近的地方,越容易摒除杂念,我生性素喜清静,索性连床也搬上了阁楼。
我在老虎天窗下睡眠,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老虎窗,把我唤醒。古城在晨曦中睁开惺忪的睡眼,我钻出被窝,坐在窗前,面颊贴着玻璃,弄堂里大大小小的点心店已经开张,生煎店的第一锅生煎包还没出炉,后面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我远远地看着师傅揭开锅盖,手脚麻利地撒上葱花,袅袅烟气升腾起来,一锅鲜香四溢的生煎“出世”了,老客通常叫上一客生煎,就着一碗店家免费配送的蛋皮汤喝;生煎店隔壁汤团店生意也兴隆得很,一碗泡泡馄饨盖上两个鲜肉汤团,保管吃到鼓腹含和。
我家的老宅在众多老房中数最高,老虎天窗自然也是鹤立鸡群,趴在窗台上,看底下一个个精致乖巧、错落有致的老虎窗,颇有一览众山小的味道,不知哪个窗户里面飘来一阵收音机里的评弹声,吴侬软语随空气细细落落弥散在周围。
江南多雨,我喜欢在梅雨时节,躲在老虎窗下看外面落雨,雨点“卜落卜落”打在窗棂、瓦片上,飞溅起来的珠玉呈一朵水花,这叫“瓦上生烟花”。那年,我刚满12岁。瓦上还有生灵,一只只形态各异的野猫像小老虎一样迈着轻灵矫健的步伐,在屋脊瓦片上悄无声息地穿梭自如。天寒地冻的一个夜晚,我听得窗外窸窸窣窣之响不断,拉开窗帘,一头黄白相间的大花猫正用爪子费力地挠着玻璃窗。我打开天窗,它亦毫不客气,扑腾一下跳在我怀里,猫咪喜欢钻被窝,在我睡着的时候它就钻到脚后去,乃至我一伸腿就触碰到一团毛绒,从此,它成了我的“暖脚炉”。有时候,我还特意用脚把它勾到枕头边,猫的身子很暖和,“枕猫而眠”既柔软又温暖。
3
老虎窗下,是一方静心安逸的天地,在这个上隔青天、下隔大地、悬于半空的阁楼上会产生一种游曳于天地之间的幻觉。打开天窗,头顶是绵绵软软的流云飞霞,底下则是一览无余的江南民居,在那个没有高楼大厦的年代,我站在天窗这个制高点,甚至可以西望古城地标——北寺塔,俯瞰下面的大宅院,氤氲着浓郁的市井生活气息:叔祖母在喂鸡、伯母搓洗衣服、堂兄们则在摆龙门阵……夜幕降临,一盏豆灯,一卷好书,茶仍是少不了的,乏了,抬头仰望深邃的星空,朦胧间,头顶上的月亮似离我更近了,月光柔柔和和洒在头皮、肩膀、背心,就像祖母的手。最惬意的莫过于严冬,任凭西北风在耳畔呼啸,吹得窗棂“嘎吱嘎吱”作响。坐在阁楼内,抬头不高处便是房梁屋顶,茶香袅袅,一股暖意从丹田涌起,屋里不用热炉亦温暖如春,泡一壶热茶,一卷书,可以消磨到半夜。我在东西两面墙壁钉上几根铁钉,系上绳子,把木板套到绳子里去,在木板上码上书,这两只“简易书架”装着我最初的藏书,卧室又成了书房。我在老虎窗下读书,读累了,就将脑袋伸出天窗,眺望远方。我看到了李白、屈原,也看到了白居易、苏东坡。
我习惯挑灯夜读,亦有一个目的——父亲为生计昼夜奔波,早出晚归,只要老虎天窗有灯火亮着,父亲大老远就能看到,那微弱的灯光就像远航的夜船看到了海上的灯塔,每每听到弄堂拐角处清脆熟悉的车铃声,我心里的石头才算落地。父亲同样,每次看到老虎天窗里亮着的灯火,内心都深感熨帖。
后来,我去外地读大学,返乡归来,老宅已拆迁,老虎天窗亦随之灰飞烟灭。我从老宅的小阁楼搬到了新家的大书房,四周空荡荡的宽敞明亮,可我觉得远不如昔日局促的阁楼里那般舒适熨帖,能让人静下心来读书。我开始怀恋起老虎天窗里的旧时光。某一年暑假,我跟随旅行团去了承德避暑山庄,吃惊地发现,皇帝卧室居然不足十平方米,不由想起那句老话:“屋大人少切莫住。”风水学中常说,房子会吸食人身上的阳气。遂又联想到老虎天窗的阁楼,《明心宝鉴》里“心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说的不正是这个道理吗?
随着老宅不断地被拆,老虎天窗这一独特的江南风景线也渐行渐远,一座座鳞次栉比的苏式民居,承载过多少江南人孩提时的记忆,一扇扇粉墙斑驳的老虎天窗,流淌着老宅背后悠长的岁月。每次我在黑暗中遥望那透着橘色灯光的天窗,想象那屋里的小人儿,或透过屋顶仰望星空,或正孜孜不倦埋头用功读书。
编辑 王冬艳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