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雅的反抗

作者: 灼灼

1938年冬,岭南大学图书馆,硝烟裹挟着潮湿的海风在窗外翻涌。一位身着素色旗袍的教授将最后一箱古籍封存妥当,额角渗出的汗水洇湿了鬓发。警报声骤然撕裂长空时,她固执地留在馆内,用身体护住尚未转移的宋代刻本。这是冼玉清守护文明的寻常一日,也是近代中国知识女性用生命丈量理想的真实写照。

冼玉清1895年出生于澳门富商家庭,8岁读书,四年后进入“灌根书塾”,师从著名教育家陈子褒。陈子褒是晚清举人、康有为的弟子,曾参与“公车上书”。他自号“妇孺之仆”,将儿童与女子教育视为救国根本,自编新式教科书。六年学习,冼玉清受老师教育理念的影响,“也立意救中国,也立意委身教育”,“以事业为丈夫,以学校为家庭,以学生为儿女”。

随后,冼玉清考入香港圣士女校学习英文。但她觉得喧闹的香港与其性情不相宜,“有一次父母带我去广州玩,参观岭大,我觉得这地方远离市尘,真是藏修之所。”于是,1918年,冼玉清来到岭南大学附中就读,两年后入岭大文学院,主修古典文学,毕业后被岭大聘为国文系助教,再三年升任讲师,兼任岭大博物馆馆长。

冼玉清被学生亲切地称为“冼子”(“子”即“先生”)。在校园里,学生们常看见这位先生抱着线装书穿过紫荆花雨。在男性占据绝对话语权的史学界,冼玉清开创性地将目光投向被忽视的岭南女性文化。她在《广东女子艺文考》中为127位才女立传,让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谢小娥、张乔等重见天日。

冼玉清生活极度节俭,一件旗袍一穿二十多年,对经济拮据的朋友、学生却慷慨相助。她资助学生冼星海赴法国深造音乐。她与后来成为新派武侠小说家的梁羽生既有师生之谊,也是忘年之交。

抗战期间,日军轰炸广州时,冼玉清冒死抢救出屈大均《皇明四朝成仁录》孤本。1938年广州沦陷,岭南大学迁校香港。课堂上,冼玉清将杜甫诗句写在泛黄的宣纸上,教学生们在战火中体认文化血脉:“国破山河在,不是让我们哀叹,而是要守住文明的火种。”她变卖首饰资助贫困女生,在防空洞里举办诗会。当有人质疑女子研究金石是“不守本分”时,她轻抚着汉代瓦当淡淡回应:“这方寸之间的文字,可比三从四德厚重得多。”

1941年,岭南大学因香港沦陷而再次疏散。冼玉清拒绝了驻港日方成立的文化组织邀请,返回澳门。次年春,岭大在广东韶关复校。冼玉清不畏艰险,只身北上韶关赴命。她本可安于优渥生活,却选择冒着战火随校辗转。战乱的磨炼也让她愈发坚韧,勇担学者责任,不断拓展岭南研究的视野,毕生学术著作达数百万字。

此外,冼玉清对绘画、文史考证、金石考证及鉴赏、收藏都极为精通,被誉为岭南第一位女博学家。她还被誉为“岭南数百年来第一女诗人”,国学大师陈寅恪赞其“以诗纪史”。

1955年,冼玉清在病榻上校订自传体著作《更生记》,书的扉页题着“宁作诗人死,不为闺阁生”,墨迹力透纸背。1965年10月,冼玉清因病离世,将毕生积蓄悉数捐出,用作教育基金等。

在男性史观主导的20世纪,冼玉清用学术研究为沉默的女性先贤修筑纪念碑,以教育实践为后来者铺就前行之路。这位终身与古籍为伴的岭南女儿,在浩繁卷帙间完成了对性别桎梏最深刻的突围。而她在战火中守护文明星火的倔强身影,是一个时代女性最优雅的反抗。

编辑 王冬艳 [email protected]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