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拉：亲密关系中的矛盾深渊

生活中，人们常有这样的矛盾：与爱人、朋友相处久了想独处，独处久了又觉孤单求陪伴。只要这种距离调整适度，双方就能适应。但在亲密关系中，一些人的情感需求变化过于剧烈和极端：每次进展到某个阶段就特别想逃，而真把对方推开后又拼命挽回，无限循环拉扯。这种反复撕裂的心理困境，正是英国精神分析学家默文·格莱瑟提出的“核心情结”的典型写照。这个深植于人类潜意识的心理机制像一柄双刃剑，既驱使人们追逐亲密，又迫使人们在即将获得满足时仓皇逃离。

核心情结的双重维度

在不健康的亲密关系中，这种反复推拉有时会被当作一种心理博弈，让人迅速陷入类似恋爱的权力控制之中。主导推拉的一方与被动承受的一方共同构成“施受虐”关系，在无尽的厌倦与不甘、猜疑和确认中营造一种亲密的错觉。而这种充满戏剧性和张力的关系非但是不稳定的，当中甚至不存在真实的爱。

表面上，主导者通过推拉的手段来获取关系中的权力。事实上，他们可能是内心更脆弱的一方，存在着黑洞一般的不安全感和低价值感。因为不确定对方是否真心，不断通过推拉的方式来试探边界；同时，由于缺乏真正的自我认同，更加焦虑或急切地想要看到对方在极限拉扯中产生强烈反应，从而满足自己的自我价值感。

格莱瑟认为，核心情结的产生与婴儿时期的亲子关系有关。在生命最初的母婴关系中，婴儿既渴望母亲的完全融合，又恐惧被这种融合吞噬个体性。格莱瑟发现，这种原始恐惧会固化为成年后的心理防御：当亲密关系达到某个临界点时，个体会产生强烈的“心理窒息感”。这也是为什么有人会在亲密关系即将有突破性进展的时刻恐惧退缩。比如一方希望同居或结婚，实现更深刻的连结，另一方却害怕失去私人空间、失去自我。粽子吃甜的还是咸的，周末逛街还是宅家，家居风格是现代还是古典，矛盾的选择题总有一人要做出牺牲。而为适应对方习惯、迎合对方的审美甚至价值判断所做出的种种努力，都可能让人感到一种自我被吞噬的恐惧。

而与吞噬恐惧形成镜像的，是对被抛弃的原始焦虑。在临床观察中，格莱瑟注意到当关系出现裂隙时，个体会陷入“存在性恐慌”。这种恐慌可以追溯到婴儿对养育者离开的生存危机。在婴儿的共生阶段（0～6个月），他们与母亲处于一种无界限的融合状态，无法独立存在。此时，母亲的离开或忽视会让孩子感到极度的无助和恐惧。如果母亲在婴儿饥饿或需要安抚时未能及时回应，婴儿会因被遗弃感而产生强烈的焦虑。

一些养育者缺乏清晰的亲子边界意识，将自己的情感、想法和责任无限延伸到孩子身上，认为孩子的问题就是自己的问题。因此，当孩子遇到困难寻求帮助时，养育者会感到自身价值受到攻击，反过来否定孩子的思想、感受和需求。在这样的互动关系中，孩子只能放弃自己的主体性，去迎合养育者亲密无间的融合欲望。换句话说，没能在养育者的支持下发展出健康的分离与独立能力，其代价将延续到成年后的亲密关系中。这具体表现为既缺乏深层次的心理依恋，同时又独立性不足。为应对孤独感，他们渴望拥有完美契合的归属，却在靠近的过程中感受到熟悉的被吞噬和被抛弃的恐惧，进而否认、隔离、回避，以期减轻眼下的痛苦。但长期来看，这可能导致更严重的情感问题。

本就是矛盾的造物

叔本华提出的两难困境就描述了这样一种场景：在一个寒冷的冬日，一群豪猪为了取暖而相互靠近。然而，当它们靠得太近时，身上的刺就会刺痛彼此；但如果离得太远，又无法抵御严寒。这就如同人类在人际关系中面临的困境，我们既渴望与他人建立亲密的联系，获得温暖和安全感，可又害怕在过于亲密的接触中受到伤害，比如被拒绝、背叛或者失去自我。

为了避免这些发生，人们想尽办法自我防御。尤其相爱相杀的伴侣，他们似乎永远没法好好恋爱、好好生活，而习惯性地陷入“推拉游戏”的循环模式，当伴侣靠近时冷暴力相向，当对方疏远了又疯狂挽回，形成一种矛盾共生的亲密关系。而另一些人无法承受这样的极限拉扯，在感受到亲密威胁时会突然情感抽离，彻底退缩逃避，比如在恋爱关系中断崖式分手，或在婚礼前夕“人间蒸发”。还有一些人害怕爱会消失，无法接受离别或背叛，索性打造无情人设，将亲密关系降维到生理层面，回避任何情感交流和真正的心理暴露。没有得到就不会失去，没有真心就不会伤心，与此同时却在内心深处不断强化完美的亲密关系模板，容不得半点与自己预期不符。

尤其在数字时代，核心情结呈现出新形态：社交媒体既让我们时刻连接，又提供随时消失的自由；约会软件创造无数选择，却加剧承诺恐惧。格莱瑟的理论提醒我们：人类本就是矛盾的造物，渴望融合又守卫疆界，向往自由又恐惧孤独。理解这种根本冲突或许能让我们对他人、对自己多一份慈悲。毕竟，真正的勇气不是彻底摆脱恐惧，而是带着这份清醒继续去爱——既不全然沉溺，也不落荒而逃。

找到亲密与独立的平衡点

要应对核心情结，除了要学会健康地分离，也要学会健康地相处。对一些人来说，发觉自己在与他人相处中发生一些明显的变化会让内心强烈的不安。比如喜欢热闹街市的人开始亲近自然，从来不爱甜食的人开始吃甜点，似乎任何改变都是对“自我”的背叛。但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这些对自我的定义过于表象呢？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自我是一个不断发展和变化的概念。而这种对“稳定自我”的执念，可能正是阻碍人们找到亲密与独立平衡点的心理枷锁。

加拿大心理学家詹姆斯·玛西亚的自我身份发展理论指出，自我身份的形成是一个不断探索和承诺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个体可能会经历不同的角色和兴趣，这是自我发展的正常现象。展开一段亲密关系后，只喝黑咖啡的健身达人突然爱上草莓蛋糕，总穿黑白套装的职场精英开始尝试碎花裙，并不一定是迷失了自我。相反，对于抱持开放心态的人来说，多一种爱好、多一些与以往不同的尝试是一件好事。它提供了拓展自我边界的宝贵机会，打开了前所未见的新世界。看似矛盾的变化背后，正是人们不断拓展认知带宽，探索创造“另一个版本的自己”。

而一个人是否真正改变，关键在于其内核。内核的强大与稳定，意味着个体拥有清晰的自我认知、坚定的自我价值感和积极的自我评价。一个稳定的内核能够让人在面对生活的起伏时保持冷静与坚定，不会因外界的评价而轻易动摇自我价值。同时，一个强大的内核也让人更加开放和自我接纳，从而更有可能实现个人的潜能和创造力的释放。

因此，一个人形象风格、兴趣爱好、生活方式等“个性标签”的变化，实际上并无关于这个人对自我价值的认同：诸如自身是否秉持诚实、善良、宽容等优秀道德品质生活，是否拥有自食其力的专业技能并对社会有所贡献，以及是否在认知、情感、技能和价值观等多个方面实现个人成长。认识到这一点才能真正在亲密与独立之间保持自我的主体性。

编辑 钟健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