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的东乡 [六篇]

作者: 庄晓明

桃花源

有位东乡学者认为,东晋诗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是一篇关于时间的寓言。

“关于‘桃花源’,一直存在混乱的解释,”他在文章中写道,“有人认为是纯粹杜撰;有人认为是诗人服了某种麻醉剂之后的幻觉;但更多的人则相信实有其事,并已考证出就在某处某地,引得‘桃花源’的爱好者们蜂拥而至。”

“而后一种说法,尤为荒唐,亵渎原著。原著的关键部位,就是那个‘小口’,‘初极狭,才通人’,根本就不是为旅游准备的——在本质上,《桃花源记》应是一篇关于时间的寓言。显然,陶渊明的思维中,存在着两种时间,这两种时间相互邻依,打个形象的比方,就像两块相依的磨盘——我们尚不知它们欲研磨出什么,但已知它们是绕着不同的轴,以不同的速度运转。现在,让我们以此为基础,进一步展开探讨,因为每一种时间,都试图向着无限伸展、扩张,这样,就必然地要在它的薄弱部位出现一些撕裂——时间并非无懈可击,它的诞生物,我们眼前的并不完美的世界便是明证。那么,可以想象,只要这两片邻依的时间磨盘不停运转,就会有某个偶然时刻,两个磨盘上的裂口对接在了一起,形成文中的那个连通的‘小口’——当然,只有坚信这个‘小口’的存在,并耐心守望者,才有可能幸运地得之。《桃花源记》中的渔人,就是从这个‘小口’,不自知地进入另一个时间的。而当他从另一个时间——桃花源——返回后,两片磨盘的运转,又将各自的裂口错开了,通道消失了,自然‘不复得路’。”

“这位渔人是幸运的,”学者继续写道,“如果他再迟返一段时间,两片时间磨盘的继续转动,将会封闭回来的‘小口’——他将留在桃花源,生活于另一种时间之中。”

“而生活于另一种时间之中,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见不到渔人的形体,”这篇文章此时到达它的精华部分,“因为所有的时间都是透明的——但我们所见到的渔人将是个疯子。当然,这里的‘疯子’不含有任何贬义,它是人类的一种错觉。不同的时间,就像物理性能不同的透明物质,具有不同的折射率——当我们从空气中观察水里的游鱼,以为它在那里,实际上它并不在那里。”

“因此,桃花源中的所有人都是疯子,是被现行时间放逐或自愿放逐到另一个时间中的疯子——桃花源就在我们之中。”这篇文章以如此惊世骇俗的推论而收尾。

诗人的园林

从前,东乡有位诗人,用木栅栏,在他的门前和屋后围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圈子。这位诗人相信,时间是一种类似水的东西,是可以挽留或储蓄的。每个圈子里,他还植了梅和竹,希望它们能重新塑造时间。每当远方的友人来访,他便领着他们参观这些大大小小的圈子,介绍一树梅花绽放的时间,或一竿青竹摇曳的时间。

除了睡眠和必要的劳作,诗人由一只白鹤相伴,在这些圈子之间徘徊,或静坐。他向友人解释,这是在倾听时间:除了栅栏内的时间的泄漏声,还有不断新来的时间在圈子之间的迂回、穿行,乃至与先前时间的相互激荡。

“时间有时也会迷路的。”诗人笑着说。因为他所围的栅栏越来越多,几乎成了圈子的迷宫。“时而有来自不同方向的时间围着我,形成一个巨大的涡旋。我感受着它们强大的力量,几乎将我吞没——当然,最终,它们喘息着,在院角的苔色间消失。”

这位诗人从未闭上居所的门,或者说,他的居所就没有门,而向着八方的风敞着。诗人宣称,没有谁能盗走他的时间,而这,才是他的唯一财富。卧在床上,诗人听着四季的时间,圈子的园林发出万千喧响,并一波波拍击他的床架。此时,他的梦缘,就像农人渠边掘一小口,溪水汩汩流入……

当然,这片时间的园林最终还是荒芜了。因为诗人没有后嗣,他死后,唯一相伴的白鹤亦不知去向,时间很快就显露了它的另一面——沙漠的特征。

鸟 蛋

东乡有位宇宙学家在他的最新著作指出,盘古开天辟地的伟业,实际上是在一枚鸟蛋的内部完成的。

鸟曾经是人类的祖先,这一远古神话,与当今的科学推论不谋而合,立即在学界引起了轰动。然而,这位科学家又进一步认为,鸟蛋还可以成为研究人类,乃至宇宙的基本模型,从而探讨人类的终极去向。

“或许可以说,人类的时间并非无限的,但却是无寻边界的,有如封闭的蛋壳。”这位科学家充满自信地展开他的文章,“无疑,蛋壳内的空间,就是目前人类拥有的宇宙。人类眼下的行为,就如同蚂蚁攀爬于蛋壳内壁,尚无法,或不能进入蛋壳的外表,■望另一个无垠的空间。然而,在远古时代,人类是曾有过机缘的。那次,可能是某位神■的好奇心,或偷窥欲,他把封闭人类的这枚蛋壳敲裂了一道缝,差点酿成一场大祸,幸亏女娲及时用五彩石补上。因为那时的人类——直至今天,都还处在孵化之中,受不得另一个世界的冷热动荡的。”

“当然,我们所想象的另一个世界,又将为另一个更为巨大的蛋壳所封闭,并依次无穷推理下去,构成无限的宇宙。”文章发展到这里,这位科学家突然转以调侃的口气,“从某种意义上说,实际上,每一个人都生活于自己的蛋壳之中,乃至一座城市,东京,巴黎,纽约……无论是黑暗笼罩,还是灯火通明,都无不囿于各自的蛋壳之中。现在,让我们进一步发展想象,进入一个更迷人的突破:因为蛋这一基本的宇宙模型,还解决了宇宙能量的来源问题——这一不解之谜,使得风靡当世的宇宙大爆炸学说,有如某种无根的神话。蛋的形状,无疑最利于滚动,并于滚动中获得不竭的能量。这里,我们可以由此断言,宇宙的时间是一种斜坡状的,从而使得蛋无法停止滚动,并趋于永恒。在人类的一些封闭、朴素的地方,大人们常常把自己的孩子叫作铁蛋、狗蛋之类的,实际上就是在潜意识中契合宇宙之原理,祈求一种永恒。”

“然而,是否所有关于人类存在的问题就此解决了,不!”科学家严肃地话锋一转,“让我们回到主题,继续探讨人类在宇宙中的处境及去向——实际上,也就是从蛋壳之内,蜕到蛋壳之外,接触一个更为辽阔、更为开放的宇宙空间。现在,到了问题的关键,人类是否已经孵化成熟了,可以破壳了呢?这是个关于是死还是活这样难以选择的严峻的问题。因为对于蛋壳内的雏鸟来说,过早地出壳,会被冻死;而过晚,又会被闷死。而且,比雏鸟出壳要求更高的是,人类并非把蜕后的蛋壳一推完事,而是要小心翼翼地保护蛋壳,仅在壳上钻一孔洞,借此攀爬到壳的外部——如果依附的蛋壳不慎弄碎了,人类就成了宇宙中飘忽的尘埃。”

“现在看来,这枚蛋还得请上帝来看护,”文章的最后,这位东乡宇宙学家突然皈依了宗教,“或许,在那儿——教堂,仍是孵化鸟蛋的最好地方。”

痴人说梦

东乡有位析梦专家认为,梦的来源,除了遗传的密码、过去的记忆、身体的健康状况之外,还与宇宙的一种神奇的“波”有关。这种“波”的运动方式,类似于物理学意义上的同名解释,但对它的准确定义“尚需时日”。

“人们所熟悉的弗洛伊德的析梦之径,前所未有地探入了人类的潜意识,它不断地下潜,下潜,最后,终于摸到了一把钥匙——人类的生殖器。”这位专家幽了弗洛伊德一默之后,随即强调:“如果说,弗洛伊德是内倾的,那我就是外向的。而且,我的研究,将为人类的许多不可思议的天才的由来,提供有价值的启发。门捷列夫的元素周期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超现实主义的诗歌,等等的神明天启,极有可能就是这种天外来‘波’的激发。”

“记得某个早晨,我尚浸于梦境,突然,梦中爆绽了一串耀眼的石榴红,并占据了整个梦屏。这石榴红如此突兀,与前面的梦境毫无关联,我随即醒来——电话铃仍响着,是母亲的电话。显然,梦中绽放的石榴红,即由此而引起。”专家以这个颇为玄妙的梦,诗人一般展开着他的更为玄妙的文章,“法国大诗人波德莱尔有一首著名的诗《应和》,可以说是现代派文学的主题曲。这首诗中,波德莱尔形象地阐述了他的‘应和’理论,认为世界是一座‘神殿’,充满了‘森林’一般的暗示和象征,而诗人的职责,就是要找出事物之间,自然与人之间,以及不同感官之间的那种隐秘的、内在的,彼此呼应的联系。《应和》诗中有这样著名的诗句,‘颜色,芳香,与声音相应和’‘有些芳香如新鲜的孩肌,婉转如清笛,青绿如草地’,这些美妙的诗句,实际上亦是对我梦中的‘石榴红’,与母亲的‘电话铃’之间应和的最好注释。为了不断地获得这种‘应和’灵感,白日入梦,有时,波德莱尔不得不求助于鸦片,自然,他亦为此付出了代价。”

作了以上似乎不着边际的铺垫之后,这位专家突然换以坚定的口吻:“无疑,在梦的边缘,大脑的某个位置,存在着这样一架类似钢琴的‘接受器’,外部世界的万千音籁,在其琴键上,或肖邦一般轻柔,或李斯特一般激荡,弹奏出缤纷的色彩和梦幻世界——这架‘接受器’的存在,使得波德莱尔的‘应和理论’更易于理解,亦具备了科学的探讨性。然而,在这个广大而神奇的世界,显然还存在许许多多的音籁,渺茫的不能为人类的耳朵捕捉,却能为这架梦缘的‘接受器’所感应,以一种‘波’的形式作用于我们的梦境,产生神奇的‘应和’效应。科学亦承认,直到今天,人类对自己大脑的探索,仍处于起始阶段,所以,对于这个‘接受器’的神妙,还只能凭借推测。既然宇宙间交织着如此之多的各式各样的‘波’,而且绝大部分在人类所能控制的感觉器官之外,却偏偏可以为这架梦缘的‘接受器’所承接、应和,这或许就是我们的许多梦境神秘而不可解的原因,勉强打个比方,就如同原始人对当今的电视屏的不可思议。而且,由于运动,这些‘波’又在宇宙空间相互冲击、干扰,如一个顽童乱按电视遥控器,使得本就混乱的梦境变得更加毫无逻辑,闪烁不定。”

文章艰难地进展到这里,专家的思路忽疏朗起来,“如果说,大西洋那边的一只蝶翼的翕动,能在大西洋这边引发一场飓风;那么,我们就有理由推断,引发我们奇异梦境的这种‘波’,可以是来自地球大气层的某处空间,亦有可能来自太阳系、银河系的盛衰运行,甚至可能已穿越了无数亿光年,来自宇宙的边缘,天文学家都无法想象的宇宙边缘。”

“因此,在某种意义上,”最后,这位东乡的专家以哲人的洞见■望到,“宇宙之谜的解析,或许将有赖于人类之梦的破译。”

空中楼阁

从前,东乡有位工匠,一心一意想造一座空中楼阁。

根据字面的要求,他先建了一座楼阁,然后,用四根木柱把楼阁支撑到空中。轮廓初定,他便考虑如何使这四根柱子从公众的视线中消失。他的思路是这样的,用斧子等一套工具,把木柱削细,再削细,直至接近无限的细微——木柱便会从视线中消失,或者说看不见了。

但尚未等到木柱接近无限的细微,楼阁便倾覆了下来。因为楼阁的重量并未同时趋向无限的轻盈,压折了正细微中的木柱——工匠因为过于关注目标,忽略了这一常识。于是,他不得不又绞尽脑汁,寻找这样一个既能趋于无限细微,又不改变支撑力的材料,他甚至乞灵起炼金术,试图从地球无限多的物质之中,提炼出这样一个神奇的材料。他的院子里堆满了采集的矿石,终日火光熊熊,烟雾腾腾,熏得左邻右舍怨气冲天。

眼看师父濒临绝境,徒弟灵机一动:何不把那座楼阁置于一块巨大的、有着足够高度的透明玻璃上——这样,至少在视觉上,可以成立一座空中楼阁。

焦头烂额的工匠感到这是一个挽回面子的好主意,他立刻动手,居然真的弄来了这样一块玻璃。然后,他用起吊设备将楼阁搬迁到玻璃上,并在周围拉上铁丝网,立牌警示:谁擅越此网,便触犯了空中楼阁的第一条戒律。

一位路过的智者看到这块牌子,哈哈大笑:

“楼阁放在一块玻璃上与放在一块石头上有何区别?放在一块石头上与放在另一座房屋上又有何区别?只要公众认为这玻璃、石头、房屋不存在,空中楼阁就成立。如果公众不愿意承认你的空中楼阁,就是真的把楼阁悬浮空中,他们也只会看着是某种魔术。再说,楼阁下面的空气,与船下面的流水,以及现在你这座楼阁下面的玻璃,难道不都是一种支撑物质?别煞费苦心了,去吧,去建造你的真正的空中楼阁,随便把楼阁置于什么物体上,只要反复向公众宣传、催眠:那物体根本不存在,只是一种幻觉。他们很快就会看不见的,就像在睡眠之中感觉不到自己的肉体一般。”

工匠茅塞顿开——但他把智者的话反了过来做,在大地上建造了一座壮观的庙宇,然后,反复向公众描绘着庙宇上空的美丽楼阁,如何四季如春,居住着永生的灵魂和幸福。

人们欢呼着,追随着,四面八方拥来——

这位东乡工匠成了一位先知。

隐身草

有一个东乡人,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得到了一根隐身草。当他把隐身草插到头上,便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而且,他还发现隐身草附带一个意料不到的好处,即他的手指所触及的每个东西,也随之隐身了。

于是,他走上街头,随意取拿自己想要的东西,根本不会有人发觉。很快,他的仓库里堆满了东乡各处的攫取,自然,也都隐着形,这使他既满足又遗憾——这些东西要等到他死后才能显形,而且,他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拥有了些什么东西。

有一个使攫取的成果立刻显形的方法,就是把头上的隐身草摘下来,脱离自己。但他已习惯了隐身的生活,隐身草已成了某种护身符,万不能随便摘去的。而且,脱离了自己身体的隐身草,万一被心怀叵测的人盗去,后果不堪设想。

仓库塞满了,床下塞满了,连客厅的过道也塞满了,他过着一种磕磕碰碰的隐身生活,烦恼又担心。当然,他想到过迁居,离开东乡,但又实在舍不下这些好不容易积累的宝贝——虽然它们隐身着,时而有一种无法把握的感觉。而且,一旦到了异地,不适宜的气候或许会使隐身草枯萎,“那样会要了我的命的!”他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

他终于被那些攫取来的隐身物挤到墙角,不能动弹,生活于一个虚无又拥挤的空间。

“死亡原来如此。”他蚕蛹一般蜷缩着,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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