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事物 [组诗]

作者: 韩文戈

漫游第十三首

在贵州,在铜仁的山中

我看到一块石碑似的不规则巨石

黑漆刷过的岩石表面已经褪色

刻下的红字依然醒目

我如实录下笨拙的石刻文字

唯一的改动是把它们断成长短句

“马!马!!铜仁大峡谷建设异常艰险

前后有二十一匹马参与了驮运物料

累死一匹摔死一匹

还有一匹叫二黑的公马因不堪重负跳下涧中……”

我照搬这些不过是一个驮运工所能做的

诗人从字典里往外驮运选出的字与词

从自然中挑选出象征之物、自在之物,驮运到纸上

把命中的忍耐、焦虑、光线和感恩

化成赞美,驮运给世人,再重新命名

诗人只是替某人命名

有时,无名者也替诗人命名

譬如那匹跳涧的公马,被命名为二黑

恰巧我朋友中的一位就叫这名字

他或许正替那匹叫二黑的公马

走在驮运之路上

漫游第十四首

地球上,无论走在哪里,都会踩上人类的碎骨

也许现在你就踩到了自己的前世

无论你所到何处都曾是古今战争的发生地

你的祖先或许正在夜深露浓的远古杀戮与被杀戮

漫游第十六首

时间消逝得太快,难怪河边的古人说,逝者如斯夫

具体的日子,我又无聊地说,这何时是个头儿

每当在星空下看流星,总吃惊人的渺小与无助

白天,我又常感受人的傲慢,对同类异类的傲慢

漫游第十八首

一些诗人活着时就开始想尽办法为自己建庙

我在想,有一天当我死去,我将睡进哪一小片海水

漫游第三十二首

漫游到机场车站码头,对着身份识别仪我摘下帽子

我凝视着显示屏上那张慢慢老去的脸

总觉得这是在对着自己脱帽,像默哀也像致敬

诗人生活

(致已经离世的以色列诗人阿米亥和巴勒斯坦诗人达维什)

有件事终将无解而让我困惑,如果有一天

当战争在地球上发生

(这完全可能,姑且不论哪一方的确属于正义)

全世界和平时期擅长谈论爱的诗人如何选择

他们是效忠国家还是效忠人类

是效忠声音还是效忠勇敢的心和诚实的诗

而双边、多边战争每天都在不同的灵魂之间爆发

独立战争则时刻爆发在每个人的灵魂内部

哦,又一天过去了,天已不早,洗洗睡吧

晚安!诗人,请点亮星星,再熄掉地球一半的灯

欢迎来到地球

欢迎来到地球,你破空而来或破土而出都行

但谁都不知道明天要发生什么,你做好准备了吗

我是穿过谷子地玉米地,从河水里爬上岸的

我有了个三口之家,爸爸和妈妈,然后又丢失了它

如果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可以再说一遍

像个野生动物,我从乡村人口稀疏之地来到了

这里,我认识了你们,再承受你们,然而我想家

美丽的地球,拥挤的人群,军火库和训练营

我们脸朝下,沐浴泉水;仰着脸,让无名之脚踩过

再次欢迎光临地球,或者欢迎你再次来这里度假

在曼德拉、瓦夏和班杜拉

在曼德拉

林子里的晨鸟叫了一早晨

我没问它们叫什么名字也没问它们叫的是什么

中午的瓦夏,我听着另一些鸟叫遁入梦境

梦里也没顾上问它们的名字,鸣叫什么

到了晚上,花朵包围中的班杜拉慢慢安静下来

我以为再也听不到班杜拉倦鸟的歌

错了,我竟听到夜鸟稀疏却响亮的声音

它们都有一副粗嗓门

我没法问清它们的名字,对着暗夜它们叫的又是什么

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鸟的名字

为什么偏要知道鸟语里说的是什么

一整天只是听着鸟叫声过来的,这样挺值得

我没有听到上午与下午人的声音

也没有一只鸟问我叫什么和我喃喃自语说的什么

我没有觉出一点儿遗憾

曼德拉还是曼德拉,瓦夏还是瓦夏,班杜拉还是班杜拉

我还是我

图 腾

他的先祖活在纸的传说里

他爷爷的爷爷埋在口口相传的祖籍

遥远如外星,电子地图也搜索不到具体方位

他爷爷的爸爸领着孩子们几经颠沛

从岭南到岭东,从关外到关内

才落地生根,新的土地垒起房屋,播下种子

经历第一个秋天后埋在了族群新的发祥地

靠山面水,左青龙右白虎,粮仓福地

他爷爷死在征战的边陲,没人知道埋在何处

中学历史课本仍响着战争回声

为躲避战乱,年轻的父亲领着族人又开始跋涉

在异乡生下第一个孩子,隆起第一座坟墓

而他出生海边,死后就近掀开海浪埋进海水

他的后代坐着船和信风,避开岛礁,远离旋涡

开枝散叶,儿孙最终埋在异域

水松荫凉下,墓地生长大理石方尖碑

只有一个年老时绕过地球另一面回来了

但他忘了先祖,他要重新开始

芬芳女性没记下一个人,仿佛她们并没出生

翻阅旧物市场淘回的陌生人族谱

我在地图上连起他们的出生地埋葬地,生日和祭日

血脉之路飘进时空,交叉成一个个十字

偌大地球被绕了一个圈

漫长的过程用了无数世纪

大地之泉

沿着新生灌木遮蔽的碎石小路

又一次缓慢爬上西山,倾听万千云朵

在头上卷动,如同辨析灵魂往事

只想探望悬崖下那一大片枯泉

那里,泉水迟迟不归

只有山风钻进泉眼,穿过崖壁的缝隙

那是群山的排箫,枯泉变哭泉

从前,我们反复进山:背着柴篓爬山

背着湿柴蘑菇羊草下山

山坳簇簇药草,处处泉眼

泉水冲过白石鸟粪草根

汇进村边的还乡河

我在山脚的村庄与河边,仰头可见

飞瀑在夏天闪光,冰瀑闪在冬天

但每个泉眼都冒着蒸汽

现在我老了,爬山已显得艰难

等了大半辈子,年老返乡

只想看看泉水是否已原路回来

就像十八岁那年的约定

我们是否一个不少同一时刻返乡

(事实是,三十、五十岁就有人永别了人世)

一同看看少年时代的山泉是否已经复活

像等待一个守约的人复活

祈祷一个失踪的词重新回到大地上

荒凉之外还是荒凉

每年苦夏,都写不出一个满意的句子

索性凝神喜马拉雅倾听历史,时间

只适合耳朵就像捕捉风声,沿着纵轴,从上到下

同一片土地上,不同朝代、诸侯、藩国

无非登基与篡位,燕子盘旋在肃穆的游戏里

灰烬与野火,正史朝外,野史朝内

在这发烫的季节走近古人,走进他们的故事

前胸后背都感受地缝里吹来的凉意

痛快啊,我庆幸已登陆我的世纪

但也常有幻觉,梦游似的,我不过是古人转世

我不清楚,前世我是个好汉、劫匪、阴阳师

还是一个胆小的弓箭手,是农夫

还是一个月光中返程吟诗的落榜秀才

格斗场上的草丛,流血的马头

旌旗扑灭落日,风铃惊醒寺中人,流浪宫外的

皇帝颁下罪己诏,遍地空着的拴马桩

影子帝师指挥影子军团,在影子帝国的版图厮杀

除了屠杀还是屠杀,大谋略与小心计

死亡让黄土的波涛构陷史诗,纸上谎言执行灭族

江山常新,坐江山的英雄都已改乘车辇远行

荒凉之外还是无边的荒凉,曾与我唱和的

大小诗人基本不被提起,他们却用柔软的证词

和万古愁,对抗了五千年的冷兵器、白骨、戾气

伟大的从不是哪个诗人,而是诗

地上的事物(一)

一想到与我同在的事物

都将在未来某个日子一并成为大地的一部分

我就对大地产生莫名的亲昵和亲近

这才是我们的终极皈依

一想到前人走过,后人也将要走过的地方

我也曾经走过,我就对他们以及陌生的事物感到

特别亲近,无论我们相隔多少世纪

亲爱的,就像擦肩而过,我们仍在同一片土地

地上的事物(二)

在暮春,灰喜鹊领着我出了燕山,并无欢喜可言

异乡铺展的城镇,给我带来陌生和恐惧

蚂蚁与人群经由收费的城门,正进城出城

乌鸦投射地上的影子,我返回深秋的燕山,谈不上悲伤

霜降过后,我漫过褪色的山河

偶尔停在光秃秃的树林、黄土坟丘、灰黑色山顶歇口气

古老的事物终将回归本色,成为纵横大地的骨骼

我还将驾鹤御风逡巡,南下北上,东征西进

地上与人心里的黑白道,犹如白昼与夜晚,泾渭分明

我已漶漫成空气,无悲无喜,泯然飘散

地上的事物(五)

像一个美梦,传闻某官方慈善机构

内定我会获得一次彩头,我微微一笑

随后接到相关人员的确认电话

他们的热情使我微微一笑

不几日,还是那些人通知我

事情有变,藏在运势骰子里的纽扣电池没电了

骰子卡在空气中,悬浮,停滞

他们的语气像一摊雨后旷野的灰烬

我微微一笑

想起三十年前做诗歌编辑

每一封投稿信都浮现出热情四溢的脸

我微微一笑

当我离开岗位的最后一天

我寄出告知说明

部分人回了信,那是夏季,我同样感受到冷

我也只是微微一笑

对我的微微一笑我相当熟悉

那年在手术台上接到死神的邀请函

全身麻醉前,我就曾微微一笑

推出手术室后如同再次延续一个梦

接到众生界的祝福

那时,我也曾有过微微一笑

我对一切也仅是微微一笑

地上的事物(六)

常觉得有人眨眼间就离开了我们

但我知道他一定有过一个漫长且孤独的告别

他要长时间一幕幕地回忆他短暂的人生

他要以一己之力告别全世界

地上的事物(九)

左撇子的我,第一次遇到真正的尴尬

是一次会议的表决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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