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机运队藏着草莓

作者: 华年

我和我妈去林产公司机械运输队(简称机运队),绕来绕去差点儿迷了路!我也就算了,可那儿毕竟是我妈工作了快20年的地方,让人知道岂不笑掉大牙?

我们在胡同里摸索半天,只觉得哪里都不是从前的样子,原本走过一条笔直的大道,单位大院和大铁门就在路旁,现在整条路都变了模样,偌大的机运队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以致那个锈迹斑斑的大门和几乎被荒草掩盖的办公室终于出现在眼前时,我和我妈竟犹豫了,仔细看了几秒才敢确认。没错,还真是这里。

稀里糊涂绕出来,回头看看胡同口,才知道是改了道,原来门前的大道两侧被填平了,统一盖了几间平房,要从另一条斜着的大路穿过胡同,几番周折才能拐过来,记忆中的路已不复存在,难怪我们找不到。

让我更恼火的是,刚刚穿过胡同时,家家户户门前倒是热闹,有三五成群闲聊的,有埋头洗衣烧饭的,个个皮肤黝黑,相貌和穿着明显有别于当地人,他们操着我听不懂的口音叽里呱啦,目光紧随着经过的我和我妈,那狐疑和戒备的眼神倒搞得我们才像外地人。

以前可不是这样,机运队是我妈的单位,我不管是骑车在这条路上溜达,还是进到单位院里,都像回自己家一样理直气壮。然而眼前,变了样的不仅是路,连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大院都因寂静和荒芜让人心生异样。

太静了,太荒了,像是被遗忘在了时光里,正不动声色地被风化,直至从最后一个记得这里的人的记忆中被抹去。

大门被用粗链子锁了,因两侧门柱的凹陷向中间下沉,补了又补的围墙上红砖和水泥不断脱落,露出被雨水和潮气浸透的黑斑,墙外荒草几乎与墙内的树一样高,已经枯死的层层匍匐在地上,活着的肆无忌惮地疯长,估计过不了几年就会与院内连成一片草海,化作汹涌的浪将此地淹没。

没有声音。昔日从修理车间里传出的似乎永远不会停止的尖锐的机器声没了,也没了隔着玻璃都能听到的办公室里的笑声—我每次偷偷溜进来想给我妈一个惊喜的时候,还没进大门就能听到笑声,这笑声总让准备搞突然袭击的我变得紧张和亢奋,像一只在角落里弓了半天身子随时要猛扑出去的猫崽子。

但此刻四下无人,只有看不见的蚂蚱在荒草深处窸窸窣窣,声音时有时无。

我妈不甘心,扒着锁着的大门使劲往里瞧。人可能都有这毛病,重回旧地,即便面目全非,也还是想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可能实在是想搞清楚,在自己缺席的这些年里,这儿究竟发生了多少事,经历了多少人的聚散,才能让曾经那么熟悉的一切一步步支离破碎,从辉煌到萧条,从热闹到静寂无声。

我试着向外拉了拉大门,又向里推了推,无意间居然扯松了铁链,两扇门之间露出一条半人宽的缝隙。我吸了口气扁着身子往里一挤,虽有点儿磕绊,但总算挤进去了。我赶紧回头招呼我妈,我妈微微一斜身子,像一张纸片似的顺了进来。

然而,我妈来不及笑话我,我溜进来那一刻的窃喜转瞬就被院内加倍的荒凉浇灭了,野草疯长,无所顾忌地堵住了办公区的大门,我试着推了一下,竟然没上锁。想想也是,一个已经倒闭多年、人去楼空的单位,还有什么锁的必要?不过,我这个离开太久的闯入者,在踏入旧地时却没有回忆呼啸而来的复杂情绪,更多的是出于本能的害怕—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处不破碎。我实在是害怕得很,怕这里随时会轰的一下坍塌。

破碎的走廊泥沙满地,破碎的顶棚裸露着折断的板条,破碎的窗台上是破碎的窗框,有心无力地支撑着残留的玻璃和破碎的塑料布,一条条巨大的、吓人的裂痕贯穿整面墙,墙皮大片大片脱落,乌黑的霉斑一层层从地面向高处延伸。最大的队长办公室一地狼藉,倾倒的沙发,断腿的桌子,所有能装东西的箱子和柜子都敞开着,乱七八糟的杂物被抖落得到处都是,我甚至发现了散落一地的扑克牌,以及一床脏兮兮的被子……

难以想象这里曾经历了怎样的兵荒马乱,最后驻守在办公室的人是以何种心情离开的。是黯然还是愤懑?是凄凉还是解脱?抑或是他们离开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子,就在他们走后很久,确认再无回来的可能时,有窥视已久的人终于按捺不住,探头探脑地推开门,继而大摇大摆地踱进每个房间,试图在废弃的物品中找到一两件能用的,最后将所有没用的物品掀翻一地,彻底打碎这里最后的体面。从此这里归于沉寂,再无人问津。

我妈一反常态地沉默了,她沉默着走过一扇扇门,每个房间都上下左右打量一番,最后停在她曾经的办公室。那里仅剩一张老式的红漆办公桌,抽屉全被打开,堆积着厚厚的尘土,全无记忆中的整洁和利落。我四下张望,竟有意外收获,地上扔着一块本应挂在办公室门框上方的门牌,白底蓝色,印着“财务”两个字。我捡起来递给我妈,兴冲冲地说:“看!”

这是与她的职业生涯关联最为紧密的两个字了。我妈只是笑了一下,说:“扔了吧,没用了。”对于那个不知是何意味的淡淡的笑,处于现在年龄的我尚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滋味。

我悻悻地把门牌放在窗台上,跟着我妈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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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前,我妈在门廊的窗前站了一会儿,原本从那扇窗望出去是机运队敞亮的大院,砂石地平整宽阔,正对着一排整齐划一的车库,大小车辆从早到晚进进出出,另一侧是加工与修理车间,终日传出断断续续的机器轰鸣和有韵律的金属声响,昼夜不肯停歇。在那样的繁忙中,没人会想到20年后,一切都将成为历史。没人能想象,这扇看出去曾一派热火朝天的窗,有一天会被无人管束的茂密树杈和野草遮挡得严严实实,直至完全吞没。

我看着我妈的背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就像我不知道她刚才那个淡淡的笑是何意味。我能想到的仅仅是伤感和惆怅,但这两个词是多么单薄,我想象不了这两个词对于我妈究竟包含着多少回忆,多少逝去的岁月。

我永远无法理解,有一份与自己从年轻到老去的生活都息息相关的工作是什么感觉,这份工作又是如何予人以岁月悠长、一辈子都可安稳度日的踏实和底气;我也无法理解,在时代变迁、巨浪翻滚的长河中,这份工作的震荡会带给一个成年人多大的不安和惶恐;我更无法理解,离开干了一辈子的工作岗位会是怎样的不舍,在若干年后遥遥回望,发现曾经的辉煌和闪亮都已成了被逐渐遗忘的尘烟,又会是怎样的失落。

即便人到中年,我对机运队的印象依旧深刻,但那印象只是来源于年少时。

我记得阴雨绵绵的阴冷早晨,我妈骑车带我到单位,总会用带盖的茶缸给我泡半块方便面,那个味道永远留在我的童年里,无法复制;我记得打更房的巨大锅炉和旁边的火炉,在那个炉子上烧出来的开水总有些沉浮的浑黄,还带着一点点铁锈的气息……

机运队的一侧曾经是个幼儿园,我妈说我很小的时候在那里待过几天。我软硬不吃,从早到晚扯着脖子号啕大哭,园长无计可施,最终把我撵回了家。但我记事后那里就不再是幼儿园了,只有院子里一个生锈的大转盘可以证明那里的确曾有个幼儿园。我有时无聊,就使劲推转盘,让它快速旋转起来,然后瞅个空当跳上去,靠着扶栏仰头看天,云朵和树都在旋转着,几只鸟扑棱着翅膀从空中掠过。

对了,我爱去机运队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去机运队的路上有一大片种在托盘里的秧苗。我至今仍搞不清楚它们到底是覆盆子还是树莓,但在林区长大的小孩儿都知道,那是大兴安岭诸多野果中味道最好,但产量也是最少的品种之一。那种秧苗多生长在路两侧,枝干生着密且硬的刺,偌大一棵秧,果子只结几粒,我就算再小心也难免被扎到跳脚,却又总经受不住那娇艳欲滴的果实的诱惑。我每次去,总能采到不少偷偷长得格外饱满的果子。我在盛夏的阳光下耐心翻看每一片叶子,每找到一颗果就能迎来一次发自内心的欢喜,我专注又满足,仿佛世间只剩下这一件重要的事。那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乐园,是我不会忘却的最简单的年少的快乐。

多年后归来,那片曾只属于我的秧苗也不在了,或是因为盖房子被清理掉了,或是被长势更凶的野草灌木埋住了,我和我妈在机运队院里院外绕了两圈,意外地在车间外的草丛里发现了几颗高粱果,也算给了刚刚还怅然若失的我们一份小小的惊喜吧。

我欢天喜地采了一小把,举得高高地向我妈嘚瑟。我妈说:“嘘,别让人发现了,过几天你姐回家,咱们再带她来采。”

于是我们悄悄离开了,全然不知几天后我们再来时仅存的几颗被藏匿起来的高粱果也不见了,不知是被人发现了,还是像这个废弃的机运队一样,终究是静静地消失在了时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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