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影守业人:我这辈子都放不下皮影了

作者: 快手We我们工作室

2024年1月1日清晨。

阳光穿破云层,洒落在甘肃环县丁杨渠子村。

连绵起伏的大山包裹着空寂的村庄,泛着白雾的寒气笼罩在上空,几缕炊烟袅袅升起。

6点59分,魏宗富随意套上一件蓝色旧毛衣,睡眼惺忪地打开“快手”,开始了新年的第一次直播。美颜功能让他白得不太真实,但额头的6道皱纹,仍然深如刀刻斧凿。

比起安静的村子,魏宗富的直播间更热闹。粉丝似乎听得懂甘肃方言,对魏宗富说着新一年的祝福。

47分钟后,魏宗富便匆忙下播,带着戏班赶往平凉市。他要参加一个楼盘的销售活动,连续演三天皮影戏。他答应粉丝直播演出现场。

清瘦、黝黑的他看起来与普通庄稼汉并没有什么不同,尤其那双粗糙、布满老茧的手。但村里人知道,魏宗富和他们不一样。

他参演过纪录片《大河唱》,曾受邀出国进行交流演出,接受过多家媒体采访,在“快手”拥有22.4万粉丝,这些光环承载着他的另一个身份—环县道情皮影传承人。

世居黄土高原的他,大半辈子羁绊在皮影里。

时代在发展,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与魏宗富一样的皮影艺人,仍以守业人的姿态,挺立在西北大地。

一边是生存压力,一边是对皮影戏的深厚情感,他艰难地选择了皮影戏。他用力地活着,把平凡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以下是魏宗富的自述。

皮影守业人:我这辈子都放不下皮影了0

“放了两年羊,爷爷才叫我演皮影”

咱这儿的农村都说虚岁,我今年57岁了。从12岁动了学皮影的心思,14岁正式学艺,我跟皮影戏纠缠了40多年。

一块空场地,一口木箱,一块白色幕布,就是一台皮影戏。将道情与皮影结合,加上具有地域特色的唱腔,就有了环县道情皮影。

皮影戏《卖道袍》是由我太爷爷传下来的,兴盛班是我太爷爷创立的老班子,往前追溯有100多年了。

我太爷爷魏国诚,是清末道情皮影大师解长春的四大弟子之一。我爷爷叫魏元寿,也是皮影艺人,环县的100个皮影艺人中,有70个是我太爷爷和爷爷的徒弟。

我还没出生时,我的父亲就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了,母亲另嫁,从小就是爷爷和奶奶带着我和两个哥哥。

第一次看皮影戏,是六七岁的时候。当时演的是《大闹天宫》,人太多,看不见幕后,只能看见孙悟空动来动去的,觉得特别有意思。看了两三场后,我才知道是爷爷在幕后操作,我喜欢得不得了。

我该上三年级时,就想跟爷爷学演皮影戏,日思夜想。那时候爷爷的戏班也很知名,邀请他演出的人特别多。

可他说啥也不让我学,说这个行当太累了。那时候小,爷爷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进去。

爷爷常年在外面演出,一年四季不停。爷爷不在家,我就逃学,他回来就拿棍子追着打我。我抱着书包往山沟里跑,躲一会儿,再偷偷溜回来。

实在没办法,爷爷就买了几只羊,让我放羊,其实就是逼着我回去念书。

每次去放羊,我都会背上水壶和唢呐,羊在旁边吃草,我就靠在树旁吹唢呐。附近参加庙会的人问是哪个娃娃在吹唢呐,有人便说是魏元寿的孙子,他们就说这小子一定能成为好艺人。

放了两年羊,我一直没妥协。奶奶就跟爷爷说:“不要再让他放羊了,让他学门手艺吧。”爷爷实在拗不过我,终于同意了。

爷爷看我对皮影戏是真的热爱,就想把我教好。从渔鼓简板、甩梆、四弦、竹笛,背戏文,一直学到前台。学艺的过程是真的苦,也特别枯燥,但我还是硬撑下来了。

后来戏班缺人,爷爷就让我上前台。前台是戏班的灵魂和核心人物,一个人既要演唱、道白,皮影挑线,还要指挥后台。我的嗓音粗犷,声音透着沧桑,表现伤音的时候也挺突出,演了几次后,爷爷就决定让我带一个戏班子。

爷爷给我准备了两个大箱子,一个装皮影,叫线箱;一个装乐器,叫角箱。走到山口时,他带着几个人去左边的村子,我带着几个人去右边的村子。

16岁,我成了兴盛班的班主。

“我第一次出国演出,太光荣了”

那时候,去村里演出,一般就在窑洞里唱戏。

吃完晚饭,各家各户就拎着小马扎,早早来窑洞占位置,生怕来晚了没地方。唱完一本戏要到天亮,阳光照进窑洞,观众才尽兴离开。

皮影戏辉煌的时候,一场的观众至少两三千人。那时候没有车,很多观众都是走十几里路来看戏的。人最多的时候,一场能达到四五千人,感觉附近各个村的人都来了。

每次演出时间都很长,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累。那么多人喜欢皮影戏,感觉还挺自豪,特别带劲儿,发挥得也好。

以前的观众都很懂皮影戏,一旦唱错了或者把人物搞错了,他们会马上纠正你。

皮影守业人:我这辈子都放不下皮影了1

那会儿看皮影戏感觉还挺时髦的,但就算再火,也只是火在家门口。我爷爷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能去国外演皮影戏。

2003年,我正式成为环县道情皮影艺术家协会会员。

2006年,道情皮影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我感觉皮影艺人的地位更高了,走出去更受尊重了。

我们兴盛班的唱本戏有60多本,《卖道袍》《六合图》《福寿图》等都经久不衰。环县经常组织皮影戏会演、比赛,我们也拿过好几次大奖。

因为皮影戏,我还认识了音乐人苏阳。

2008年元宵节,十几个皮影戏班在环县县委门口轮流表演,我演的是兴盛班的拿手好戏《卖道袍》,被苏阳看到了,这让我有机会参与他主演的大型音乐纪录电影《大河唱》的拍摄。

拍摄《大河唱》的时候,我们戏班曾受邀去上海演出。那天晚上,我站在黄浦江边感慨,要不是因为皮影,怎么有机会来上海呢?

后来,我又参加了北京传统音乐节,在北京音乐厅清唱了道情皮影戏《卖道袍》。

2011年10月,我还受邀去澳大利亚演出。那是悉尼市政府主办的文化交流活动,由环县文化馆馆长王生亮带队,一共7名皮影艺人,在悉尼的海关大楼演出,我负责前台。

我人生第一次出国演皮影戏,简直是太光荣了。我们穿着西服,领带一打,显得特别精神。我还花了220块钱买了一双红皮鞋,当时还是借的钱。

没想到,演皮影戏还能出国。从我太爷爷开始算起,我是第4代皮影戏传承人,我在家族里不是演得最好的,可我赶上了好时代,享受到了皮影带来的荣光。

从来没想过,皮影戏能让我的人生这么精彩。

“不能在我这一代断了命脉”

我们这里的皮影艺人大多还是以种地为主。我家有30亩地,就拿种玉米来说,一亩地也就产1000斤左右。

我是1991年结的婚,一年之后就发现,皮影戏的台口不如以前了,看戏的人越来越少。人们的娱乐方式变得越来越多以后,乡村的集体生活就少了,看这些古老的传统艺术的人也少了。

没有演出,心里发慌,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我也想过要不要放弃皮影戏,出去打工。可老一辈人交到咱手里的东西,等于把“命根子”给我了,我要是没有传承下去,是要遭唾骂的。

皮影守业人:我这辈子都放不下皮影了2

小时候,爷爷总跟我说,皮影是个好东西,想方设法都要传承下去。可爷爷不知道,皮影戏也会经历没落啊,我也没办法。没有演出收入,我只好去给人家打零工、干农活,一天赚几十块钱。

但是我放不下皮影,去打工也带着乐器,闲暇时给农民工朋友表演一下,或者清唱一曲,过过瘾,就特别开心。

最近几年看皮影戏的人更少了,一场观众就二三十人,大型活动也就100多人去看。观众大多是“50后”或者“60后”,年轻的有几个,也看不太懂,就是凑个热闹。过去演一场戏最少5小时,现在演一场也就一小时。时间太长,观众就坐不住了。

我陆续收了四五个徒弟,都是因为赚得少,放弃了。这我都能理解,喜欢归喜欢,但学一门技艺,得先解决生存问题。

我们这些传承人,都快成“活化石”了。等我们这些传承人都去世了,这个东西就失传了。一想起这个我就心急如焚,晚上睡不着觉,终日想,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太幸运了,我又找到了一个新舞台”

2018年,算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我找到了一个新舞台。

那段时间演出少,我很郁闷,女儿给我下载了“快手”,让我直播演皮影戏。我一开始不喜欢,也学不会,可演着演着,竟然上瘾了。

差不多每天晚上8点直播,唱折子戏,有时候会唱两折,一折《卖道袍》,一折《十上香》。

我老婆跟我一起唱,因为皮影唱腔需要女的,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她就跟着我学了,也算是对我的一种支持吧。每次直播观看人数都有两三千人。

我还跟着《大河唱》的导演杨植淳学会了制作短视频,加字幕。山里信号不好,有时候时长两分钟的视频,要上传10多分钟,但我还是坚持更新。

很多人通过“快手”认识了我,也因此喜欢上了环县道情皮影,我的粉丝从一开始的几人、几十人,一直涨到现在的22.4万人。

以前我们都是在环县演出,大多都是在庙会上演。现在我的演出舞台就不仅限于环县或者甘肃省了,我有了去北京、新疆、四川等地演出的机会。以前演出只能步行,用驴子驮道具,稍远一点儿的地方就去不了。后来我们用机动三轮车驮道具,戏班子其他成员骑摩托。现在有了汽车,去平凉也就几个小时。

2019年,我去河北广播电视台做节目;2020年,我参加了央视春晚纪录片的拍摄;2021年,我接受了《中国青年报》等多家媒体的采访。

我把这些经历都整理出来,用A4纸写了满满三大页。以前我不太会写字,后来抄戏文,抄了40多本,每本都是3万字,字也写得顺溜了。

小时候爷爷总跟我说,皮影这个东西能给你带来好处,你把真本事学会,总有出头露脸的一天。当时我年纪小,不太懂这些话,近几年才发现,爷爷早就把皮影的价值看透了。

很多人给我发私信,说看见我的皮影戏就特别想家,想念家里的老父亲。他们说我的乡音味儿正,还有很多人说想来找我,要跟我学皮影。也有人说,这个皮影几十年没变,看久了觉得乏味,说这些传统的东西,也得跟上时代潮流。

只要是关注皮影戏,说啥我都愿意听。

祖先传下来的清代皮影箱,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收藏着,寻找传承人的事我也不敢耽搁,兴许通过网络,能找到真正喜欢皮影戏的人。

择一事,终一生!反正我这辈子是放不下皮影戏了。

(撰文:魏艳丽,图片:快手艺术创作者—魏宗富,道情皮影传承人)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