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将至
作者: 凌峰1
从廊桥到佳秀花苑不足三百米,他磨蹭了足有十多分钟。凛冽的风在耳边呼啸,冰冷的世界在颤抖中复苏。他用手捂了捂耳朵,仰起头,天空被高楼分割开来,灰蒙蒙一片,有落雪的迹象,看不见一片雪花。
小区还在晨梦之中,他应该是第一个闯进来的人,哦,不对,还有两名清洁工,他们裹着厚厚的棉衣,戴着厚厚的棉帽,脸颊被口罩遮挡起来,连眼睛都分辨不清。他经过的时候他们正在忙碌,垃圾箱发出咣咣当当的声响。没人抬头,仿佛他压根就不存在。
23号楼横在眼前,沉默不语。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想拨号又犹豫起来。七点一刻,还有点儿早。昨晚他俩聊完已经三点多了,此刻她应该还在睡梦中,或者才刚刚苏醒。她是个很讲究的人,起床后需要慢慢洗漱、仔细化妆。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他又一次打开手机,翻看他俩昨夜的对话。冰冷的语气贯穿始末,但有一条让他尤为感动:我俩早就没了关系,我也不方便给你转账,看在儿子还叫你一声爸的分儿上,明早你过来。他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好久,最后发了一个早上好的表情。没过几秒,收到回信:我看见你了,稍等。他抬头往楼上看,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几只鸽子在楼栋间穿梭,呼一声便不见了。
他知道她住在这个小区,但从没进来过。他当初的话很决绝,“除了孩子的事,我不会再打扰你”。可今天他来了,就这样厚颜无耻、哆哆嗦嗦地来了。送儿子上大学那天,他将车子开到小区门口,想着她也会陪同,可他忘记了,她家还有个三岁的小孩儿。之后他们再没见过面,偶尔发信息也是寥寥几字,都是儿子的事。昨夜他翻遍通讯录,最后给她发去信息。当时他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态度相当恳切,不知她念及旧情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总之,她给了他一丝希望。
楼下的单元门响了一下,他回头看,一个修长的身影从门缝里挤了出来。一件黑毛呢大衣,棉拖鞋,白皙的脸颊,明亮的眼睛。是她。她用翻起的大衣领子捂着脖颈,双手紧拽着衣领,很冷的样子。确实很冷,夜晚的寒气还没有退尽,清晨的寒流已经在冰封的大地上升腾。院子里、石板上、草坪间,到处都落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她快步朝他走来。他跺着双脚,身子有些蜷缩,一副极不自在的样子。她在他面前两三步的距离停住了脚。他能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声,她睁大眼睛看他。她的肌肤还是那样水嫩,目光依然清纯。他躲开她的目光,将脸侧向一边。一直这样,他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仿佛两面带着魔法的镜子,能窥透他怯懦的心。
起这么早?
这不有事嘛。
早干吗去了?大年三十……
工地上出了点儿意外。
年年意外。
这三年的情况你知道的,房地产……工程……
我也没多少,给凯凯攒的,密码是生日。她递给他一张卡。
哦,我尽快还你。
唉……忙去吧,大冷的天多穿点儿衣服。
他还想说点儿什么,嘴半张着,又觉得无话可说。
去吧,我回了。
他朝外面走,突然顿足,回头,哎……他还想问点儿什么,单元门已经关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2
站在银行ATM机前转账的时候,连续两次密码错误。他有些纳闷,接着一阵慌张。第一次他输的是凯凯的生日,第二次输的是她的生日,都记得清清楚楚,难道按错了键?还有一次机会,按错就会锁卡,不行,得问问她。
他刚要给她发信息,电话响了,吓他一跳。他一把按断电话,继续发信息。就在他刚输入两个字时,电话又来了。他一把接通,喂,我正在银行转账,能不能先别打电话?他声音有点儿大,后面排队的人向他投来异样的眼光。他挂断电话,再次准备发信息时,电话又来了。这次他用双手捂住手机,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刚给你说了,我正在银行,转了就给你。挂断电话他才反应过来,好像是小马的声音。排队的人明显不耐烦了,有些躁动。他顾不了许多,直接拨通她的电话,喂,密码不是你跟儿子的生日啊……哦……哦……我知道了。
第三次他输入自己的生日,密码正确。
卡里面总共有十万零四千多,他略加思索,一次性转出十万。
回到车上他舒了口气,坐直身子,后视镜里露出他布满胡茬、眼睛浮肿的面容。他冲着镜子咧了咧嘴,强扮了一个笑脸,走吧,刀山火海都得面对。车子启动前他给小马打了个电话,让他在工地门口等,他半小时后到。
车子沿着滨河路走。刚过八点,道路上已然车水马龙。这时候,幸福的人应该在家看电视、刷手机,甚至开始贴对联、贴窗花、准备年夜饭。还在路上匆忙的人,最迟中午,也都会回到各自的家中,合家团聚,其乐融融。而他,他苦笑了一下,是去接受命运的眷顾,还是审判?一片混沌。
路上手机响了若干次,连着响,他没接也不敢接。他现在一听见手机响就心惊肉跳。他知道那群人快疯了,他又何尝不是。
车载广播里播放着喜庆的新年音乐,主持人绘声绘色地讲解着全国各地的风俗年味……悲从心生,他感觉一股飕飕的冷气从头顶往后背灌,最后渗进全身……
他在工地旁边一个偏僻的犄角旮旯停好车,戴上帽子、口罩,从工地彩钢围墙的一处缺口挤了进去。这地方他走过几次,每次形势都极其严峻。
他顺着项目部彩钢房往前走,远远望去,会议室门口挤满了人,院子里满是叫骂声、吵闹声……
经过厕所时库管老于突然冒了出来,吓他一跳。他凑到老于跟前,附耳问,啥情况?
老于叹了一声,李总被工人打伤,送医院了。财务去银行转账,刚走没多久。
李总被打伤了?严重不?
不太严重,外伤。
甲方的钱到了吗?他有些兴奋。
钱早到了,不敢发。老于低声说。
为啥?他问出此话,但瞬间也明白了。
钱太少,不够。
办公室现在都有谁?
两个副总,几个项目经理,还有几个警察。
报警了?
不报咋行?要不是警察来得及时,估计会出人命。
他给老于递了根烟,自己也点了一根。老于说,你也要小心啊,你的工人全来了,好大一群,在院子里闹了一会儿,你不在,他们围着小马,这会儿都在大门口等你。
他哦了一声,掐掉烟,我过去看看。
会议室门口围满了人,透过人墙,他看到项目部的几个领导和一群包工头面对面在会议桌前对峙着,旁边有几名警察。大家抽烟的抽烟,理论的理论,一个个虎着脸,往日的情谊荡然无存。
他在门口徘徊了一阵,脑子飞速运转,李总不在,进去也是枉然。他清楚,那些副总、项目经理只有在施工的时候耀武扬威,一副领导的样子,到了付款的时候,全都像泄了气的皮球,啥也不顶。
他给李总发了条信息,李哥好,听说您受伤了,不知伤势如何?请多保重。他是李总带进来的施工队,他俩十多年的老友了,他只认李总。这点他非常清楚。
李总没回信息,应该在医院救治,或者在前往医院的路上。他开始埋怨行凶的工人,到底是民工,虑事不周,越到这个节骨眼,越要冷静。李总可不敢出事,他出事,一切都得后延,这个春节几千名工人、几千户家庭都会不得安生,再大的事也大不过人命。
穿过人群,他往工地门口走。远远就看见一大群人围着小马在吵闹。他有点儿心怯,但又能如何?迟早要面对,也必须要面对,躲完全无济于事。他摘下口罩,深吸一口气,强打精神走了过去。
现场瞬间安静了下来,但也就几秒,随即像炸开了锅。
老板,老总,你终于来了,我们都以为见不上你了。工人语气嘲讽。
他苦笑一声,我在呢,那会儿开车,不方便接你们电话。
你说咋弄?钱到账了没有?我们还等着这点儿钱过年呢。
今儿都大年三十了,回家还得一个多小时,赶紧的,给钱!
对,啥话别说,给钱!
大家七嘴八舌将他团团围在中央。
大家少安毋躁,少安毋躁!他双手合十,然后拿出两盒烟,一根根虔诚地给工人递烟。有人接,有人不接。大家听我说,不是我不给大家工钱,大家都清楚,这两年工地停工,房地产低迷,甲方卖不出房子,乙方更是一毛都没有。我的情况大家更清楚,去年年底贷款、借钱,给大家发了一大半工资,现在剩下的不多了,你们得理解我,就在今早,我还在四处筹钱。我的心是好的,我宁肯自己受罪也不想让大家为难,可这年头儿大家都很困难,实在借不出来……
我们不管,那都是你的事,欠我们工钱好几年,今天必须结清!
工地上刚才闹事,李总被送去医院,我发信息也没回,财务去银行转账了,大家等着吧。
到底能不能结清?有人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不好说,但看现在的情况,估计给不了多少,我今早借了点儿,也不多,等工地多少给些,我们按照比例分配。
什么按比例分配?那就是和去年一样了,每人给一点儿,哄大家回家过年,然后再继续拖欠。有人态度很生硬。
他点了根烟,叫小马,小马,你看看工资单,当着大家伙的面,说说工资情况。
小马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翻看了一会儿,说,三万多的有十几个,两万多的十几个,一万多的有七个。最多的是我,八万。
材料款还欠多少?
三十六万多。
他迟疑了一下,说,工地上没钱,甲方卖不出房子,乙方到不了款,我们丙方,结清是句空话,我也不想骗大家,等财务转账,或多或少人人有份。
必须结清,不结清没商量!好几个人大声高喊。
先别吵,吵没用,真的,你看警察都在里头坐着,政府都没办法。
不行你就带我们去人力资源局或者政府,总之今天你到哪儿我们就到哪儿,不给钱大家都别想好过!
大家七嘴八舌地吵闹着,他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大家在一起都是为了挣钱,我和你们一样,说好听点儿是包工头,是老板,其实比你们还可怜。咱们在一起也好多年了,大家都知道我的为人,之前的工程我欠过你们一分钱没?你们都说说,我欠谁钱了?他有点儿声嘶力竭,身子都在颤动。
没人吭声。
他又说,这事情谁也不想发生,可这是大环境,我真的没办法了,只能尽最大的努力。
那你说说你的想法。有个年长的工人说。
我的意思,今年的款肯定结不清,我们尽量分配。
咋分配?有人追得很紧。
我前几天借了几万,今早又硬着头皮到前妻跟前借了十万。离婚那会儿我们都说过老死不相往来,可没辙啊,为了大家的工资,我厚着脸皮又去求人家。他用手抹了一把脸,心里空落落的,有点儿想哭,我现在卡里总共有十九万,我的意思,先发给十九个人,每人一万,回家过年。剩下的延缓到五一,我就是卖血卖肾,也给大家发清。
众人迟疑了一会儿,陆续有人站出来。他掏出手机,一个个转账。刚开始有七八个人,后来一些犹豫的人也纷纷加入,十九万很快转完。
回吧,大家如果信得过我,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有两个年龄大的工人过来跟他握手,老板,您也要注意身体,看您最近瘦了不少,脸色这么差,账归账,身体重要。
他强挤着脸笑了笑,心中有一丝被安慰的感动,但很快就被其他的冷漠吞噬了。
还有二十几个人,大家或站或蹲,沉默不语。
他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小马的工资除外,剩下的二十多人,要发清得五十多万。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去年没有年三十,工地上二十九给了点儿钱,不够零头,他去银行贷款,到处借高利贷,好不容易凑到六十万才安抚大家过年。现在这些账都背在他身上,光利息一年就要好几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