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过年

作者: 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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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警丁尚智四十五岁那年被提拔为刑警大队副大队长,管一个人,一条狗,号称“机动中队”。

任前谈话时,局长颇含歉意地说,因属破格提拔,没有一步到位,担心步子蹽得太快别人会有看法。言外之意,丁副大队长尚有提升空间——刑警大队教导员老马属“老骥伏枥”,他既已“烈士暮年”,丁尚智就应该看到希望。

局长最后说,丁大队,我当局长时间不长,有些情况才搞清楚,还请理解。

丁尚智的小舅子是市政府办小车司机,负责驾驭胥副市长的坐骑,胥副市长分管政法口,局长所说的“情况”当属于此。新任局长到市里开会,转弯抹角获知这个信息后便动起心思,回头再查丁尚智的来路,发现此人在部队当过侦察兵,三十岁正连职转业到公安局,要求“专业对口”继续干老本行,在刑警大队一待就是十多年没挪窝儿,办过不少有影响的案子。局长觉得这是个难得的人才,还不“动一动”有点儿说不过去。丁尚智的人生转机由此而来。

丁尚智认为,一个给副市长开车的小舅子算不上哪根葱,不值得拿出来炫耀,所以一直低调。“情况”暴露出来后,有同事替他直啧啧,说千万别小看开车,有人把首长的司机叫“二号首长”,虽不能直接干政,但近水楼台给首长递个话、提点儿小要求既方便又管用。这样的“资源”长期荒废,丁尚智真是大傻帽一个。原来,这么多年他都在端着金饭碗要饭,一碗好肉硬是埋在饭里吃了。

刑警大队有惯例,每位副职带一个中队,职责分工明确,任务指标量化,互不推诿扯皮。丁尚智的突击提拔让大队长犯难:本大队不管哪路中队都已配置到位,重案中队、反盗抢中队、侵财中队、反电诈中队、技术中队……给丁尚智安个什么位子合适?他忽然想起警犬员小关和他的“莎莎”一直独立门户,尚无归属,对呀,就叫“警犬中队”好了,过细一想,这名字欠严谨,经不住推敲,说出去恐怕闹笑话,便一拍脑袋,拍出块很大众的牌子:机动中队。机动机动,见机而动。警犬“机动”起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名字贴切!

大队长说,你带机动中队,小关归你管。

丁尚智问,就他一个人?

大队长说,你原先管几个?

丁尚智原先归别人管。大队长意在提醒他,你这个副大队长新官上任,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丁尚智被噎得说不出话。

大队长又说,不是还有“莎莎”?

丁尚智说,警犬不是人,它只是一条狗。

大队长说,“莎莎”比人还厉害,它的伙食标准局里是按三名警察配给的。它提升了大队的战斗力,是侦查员的好帮手,你别小瞧它。

小关听到别人夸奖“莎莎”就来劲儿,用肉麻话附和大队长,自从“莎莎”入警以来,大队的破案率同比增长十五个百分点,相当于我县去年同期物价上涨指数。

小关的统计学让丁尚智觉得搞笑,只是他没想到,机动中队甫一成立,“莎莎”就迎来显露身手的战机。

金盆派出所辖区发生盗窃案,向所长求助丁尚智。

丁尚智搞案子有瘾,一天没活儿干就像丢了魂。向所长的电话是打给他的提神药。他打完一个夸张的哈欠,问,现场怎么样?

向所长打包票,失主是村主任,保护现场的意识很强。

丁尚智便招呼小关,来活儿了,准备出现场。

小关应声,习惯性地从抽屉里翻出一枚硬币,扬手抛起尺多高。硬币弹跳几下落在桌面,反面朝上。他摇摇头,招呼“莎莎”去了。小关每次出现场之前都先玩这套路,也不知什么来头。

在派出所院门口,向所长迎出来,握住丁尚智的手使劲儿摇,欢迎领导前来指导工作。

丁尚智品味再三,觉着这话里有股酸味儿,怼他说,俺是你请来的佣工,你几时把俺当领导啦?

向所长打一个嘹亮的哈哈,老兄,我是真心实意的,对我们基层派出所来说,只要是上面机关下来的,警犬都算领导。

丁尚智看看小关牵着的“莎莎”,心里兀自好笑。他敲打向所长说,认识蛮高的嘛,要不要我带话给局长?

向所长自知玩笑开得有点儿过,解嘲说,我就是个大炮,最终要吃亏在这张臭嘴上。说完,拍着丁尚智的肩膀,直往办公室引。

室内坐着四人,派出所三兄弟,外加一个半老男人,马蹄鼻,蒲扇嘴,面色黧黑,穿一件灰色羽绒棉衣,应该是骑摩托车匆匆而来,手上的黑色皮手套和脑袋上的红色头盔还没来得及摘下。向所长介绍说,这位是纸棚沟村村主任皮跃进。

报案人皮跃进连忙起身,脱下手套和丁尚智、小关握手,客气一番后,开始说案子的事。昨天,村里龚组长家娶媳妇办喜酒,请我帮忙写人情账,我白天一直没落屋,天黑交完账才回家。今天早上起床后,发现卧室后面的门被撬开,放在楼上木箱里的两万元现金长腿跑了……

现金是什么面额的?怎么存放的?丁尚智的职业习惯,很在意这些细节。

皮主任回话,都是红版的百元钞票,万元一扎,两坨,我用报纸包紧后放在木箱子里了。

你是什么时候存放的?

这个记不准了。

大概时间?

半个月左右前吧,皮主任看了看手机,今天是二月三号,农历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嗯,应该是元月中旬。

包钱的报纸哪来的?

村里订了一份《朗州日报》,家里就有,我随手拿的。

这是村民筹集用来厕所改造的钱,影响较大,派出所吃不消,担心弄成夹生饭,才求助丁大队。向所长在一旁作补充。他的小心思丁尚智很清楚,马上就要过年了,能快刀斩乱麻结案最好,万一不行,拉上个垫背的到时候也好交代——刑警大队都办不下来,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进一步询问,丁尚智弄清楚了皮主任的家庭成员以及案发当天各自的活动情况。皮主任的老婆昨天在家挑猪粪水灌油菜田,中午到龚组长家吃过一顿饭,耗时顶多一个钟点,而且出门落锁,回家未见破坏。古稀之年的老娘一大早出门走亲戚,和皮主任差不多同时回的家。女儿女婿从大老远的外村赶回来吃酒,昨夜留宿在娘家。白天家里没来外人,放钱的房间也完好无损。皮主任铜铜铁铁地说,肯定是晚上作的案。

丁尚智马上警觉,确定没有外人到过你家?

盗贼夜里拜访过我家。皮主任的话带点儿冷幽默。

女儿女婿还没走吧?丁尚智让皮主任给其老婆打电话,如果没走的话,让女儿女婿暂时不要离开。

我来时已经叮嘱过,警察不去,他们不会走的。

昨夜里就没发现什么异常?

没有,我的瞌睡最灵醒,点点响动都听得到,没搞出任何动静,那是个高手。

小关,你还要问吗?

现场动过没有?小关的问题千篇一律,他成了“莎莎”的代言人。

皮主任回话,盗贼是从后门进屋作案,地上留的脚印清清楚楚。我让老婆保密,暂时不对外人讲。

小关信心满满,那就好,他跑不了的,“莎莎”有办法逮住他。

向所长最后说,皮主任长期当村干部,平时对派出所工作没少支持,更何况这是村里老百姓的集资款,属于公款,影响很大,这案子无论如何得给它破掉。

丁尚智觉得向所长这番话纯属多余。是村干部,案子一定要破,平头百姓就可以不破?是公款,案子一定要破,私人的钱就可以不破?支持了派出所的工作,案子一定要破,和派出所没关系,案子就可以撂那儿?

这不废话嘛!

公路从皮主任家屋门口过,隔着一条溪,几丘田。溪上架石拱桥,桥下流水潺潺,水不多,不急,清澈。下了车,一行人急急往前走,唯丁尚智落后面不疾不徐,边走边朝皮主任家张望。

这是个独户人家,房子属当地常见结构,坐北朝南,正屋一连三间,东头是两小间横屋,做厨房和餐厅用,瓦檐上有炊烟袅袅,淡淡的。西端的偏房和正屋脱头,应该是猪楼、牛栏和杂物间。屋后有几丘水田,应该种过水稻,田埂上还摞着几个草垛。田里栽油菜,长得泼泼旺旺,满田绿色像池塘里积满水,风吹起,绿叶翻涌,有荡漾之势。油菜田尽头再往上是一座小山,远远望去,山上稀拉几棵树和一些灌丛,呈现出深冬树瘦枝枯、叶落草败的凋蔽景象。

皮主任的老婆是个能干的家庭主妇。她早已接到电话,应酬工作准备停当,有条不紊。地面明显拖洗过,地砖上不见一星脏污;堂屋里摆一个火盆,炭火烧得熊熊的;一张小桌子上放着杯子和茶叶,几把红漆木椅抹得闪闪发亮。皮主任招呼大家落座,给每个人递烟,他老婆则笑吟吟地忙着沏茶,两口子配合默契,待客礼数井然有序。最惹眼的当属堂屋两面墙上张贴的奖状,它们新旧有别,成色不一,成为皮家的荣誉殿堂。丁尚智留意瞥了一眼,这些奖状从“优秀小组长”到“优秀治调主任”,从“优秀村文书”再到“十佳村主任”,时间跨度二十多年,闪耀着皮跃进“从政”的辉煌。皮主任的老娘露过一面后,一直在厨房里帮着烧灶火弄饭,偶尔传出一声苍老的咳嗽声。问起女儿女婿,皮主任说正在挑粪水灌油菜,也算是尽一份孝心,只等配合完警察调查就回去。丁尚智想,在农村,这真是个难得的好家庭。

客套完毕,丁尚智要求开始工作,皮主任就领着警察看现场。西头的后厢房房门虚掩着。皮主任说,盗贼就是打开这扇门进屋的。丁尚智移步过去,发现后门外的地势比屋基稍低一些,潮湿的地面上因常年少见阳光,长满青苔。走近门边,发现青苔上踩出一行显眼的成人脚印。他顺嘴问皮主任,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

皮主任说,没事谁来?我们连这个门都很少打开。

小关顺手捡一块塑料布把脚印罩住。嗅源的气味会随着水分的蒸发散去,他要替“莎莎”保护好嗅源。这是他的业务活儿,也是基本功。如果这个脚印真是盗贼留下的,破案的胜算就大了。他心里窃喜。

案发后,没人到这儿踩过?丁尚智求证皮主任。现场保护得过于完好,他总是有点儿不放心。

皮主任确信地点头。

你要肯定。小关顺着头儿的意思也给皮主任拧发条。

去派出所前我跟屋里人交代过,不要对外人张扬。除了盗贼,谁还会来?

这话丁尚智信。皮跃进干过多年治调主任,有保护案件现场的常识。他语气这么肯定,没理由不信他。

丁尚智朝小关努努嘴,该“莎莎”出场了。

小关把“莎莎”牵到敞开的后门边,让它在揭开塑料布的脚印处嗅了嗅。“莎莎”像瘾君子见了白粉似的随即发出兴奋的哼唧声,四只爪子乱刨着,两眼热切地望着它的主人。这只从德国引进的第三代牧羊犬被买回局里后,一直当宝贝养着。前不久小试身手,循着汽油味儿追出五公里山路,把躲进橘树林里准备换掉衣服后潜逃的纵火者给叼了出来。

小关解开绕在“莎莎”颈部的绳子,右手在它屁股上拍一巴掌,说声:“搜!”一支棕色的箭就射了出去。

“莎莎”的鼻子一直嗅着地面,哼唧着领小关往前跑。小关有点儿跟不上,身子后仰,与狗之间的绳子绷得笔直,远远看去就像在搞一场拔河比赛,而且人直趔趄,明显输给了狗。紧跟在后的丁尚智心里有数,狗越兴奋越有好戏看。“莎莎”蹿出油菜田,上了皮主任屋后的矮山,只在山边转悠一阵,又沿另一条田埂折回来。颇为蹊跷的是,“莎莎”回到皮主任屋边再没往别的方向搜去,而是毫不犹豫地撞开屋东头的厨房门,进去后歇下来。“莎莎”累了,半截舌头吐在外面,鼻孔一张一翕地呼吸。它依偎在小关腿边,抬眼望着自己的主人,神情像是等着犒赏它一点儿什么,抑或是在宣告:事情就这样了!

丁尚智很疑惑,小关,“莎莎”怎么追到这儿来了?

小关一摊手,事实就是如此。

丁尚智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他告诉小关,再给它下搜索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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