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玫瑰(长篇小说连载)

作者: 张锐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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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从二级警督退休之前,刘学锋履历表上荣誉很多,妥妥是个好警察。谁也想不到,退休的头一年他就进了派出所。他进派出所本来再正常不过,但先前都是警服笔挺昂首阔步,这回却身穿T恤低眉顺眼——因为弄不好就得进局子,至少也是行政拘留。

他犯了什么事儿?涉嫌危险驾驶。

不是酒驾。是啥呢?有点儿令人难以启齿。倒不是这事儿本身有多恶劣,主要在于它发生在一位六十一岁的老人身上,尤其他先前还是个一丝不苟的警察。

事情是这样的——

市机关大楼门前广场外有一条宽阔的新马路,平常车流不算拥挤。这里是革命老区,经济一般,新城区又没有完全启动,白天有人来市里办事,车来车往,夜晚则是一派寂静。一帮半大小子便经常在午夜时分聚集于此,飙车。无论摩托车还是轿车,肯定都改装过,一踩油门发动机的惨叫便声震旷野,讨厌得很。毫无疑问,多数是非法改装。他们飙车不止是飙速度,还玩漂移。某日漂移比赛发生撞车,不知有无人员伤亡,反正双方已遵守江湖规矩各自撤退,但电线杆子好险被撞倒却是确凿无疑。事情到了这一步,警方肯定不能坐视。蹲守几天,一网打尽,其中居然有前二级警督刘学锋。

这事儿其实跟刘学锋没啥关系。他骑着摩托车,而肇事的是轿车,当天玩漂移的自然还是轿车。他完全可以给熟人打个电话脱身,但没有。为对方着想,他不好意思给人家添麻烦——你说你百分之百清白,但人家仓促之间如何认定?况且现在追查机制这么严;从自己的角度出发,他也开不了这个口。他明白大家无法接受一个六十一岁的退休警察还飙摩托车的事实。在人们的认知中,似乎酒驾醉驾都比这个更容易接受,对吧?六十一岁的人,干着一十六岁的轻狂事儿,这话怎么出口?

当然,不打电话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他的确没啥事儿。他的摩托车也改装过,但不违法;他自己也没犯事儿。就算当夜出不来,次日上班总能把问题搞清楚。

他想得很简单,但事情略微有点儿复杂。这事儿惊动了新闻媒体——警方主动跟市里的融媒体联系,想弄个好新闻。尽管次日审他或曰跟他确认事实的警察认识他,也相信他跟这事儿没关系,可如果就此放掉他,万一他的身份被公布出去,那就有点儿扯不清了。因此缘故,所长不得不亲自出马。

刘学锋虽已退休,但貌相还很年轻,甚至比在职时更干练。主要是身材管理得好,丝毫不见臃肿,头发又染得勤。衣着整齐,手上没戴佛珠,脖间没挂金链子。一句话,外表毫不油腻。所长虽然年轻他二十岁,看着却不像两代人,而是兄弟。反正他自信比满脸倦容的所长要精神。为啥?原因也简单——舒心呗。

退休之前的忙乱繁杂彻底翻篇,说实话,多数人并不适应,刘学锋则如鱼得水。他有事做,就是骑摩托。他格外喜欢俯身摩托之上,踏紧油门,两侧风景人流车辆刷刷地被甩到身后的感觉。从警的日子里他有板有眼一丝不苟,脱下警服,立即变身飞车少年。

老婆不是没有跟他吵闹过,没用。还好,他基本没出过事——小磕小碰忽略不计。虽则如此,他还是买了一份人身意外险,算是对家庭负责。

刘学锋不认识所长,跟不认识先前那个警察一样。这两年人事代谢很快,退休之前他其实早已退出舞台。没想到这所长跟先前的警察一样,也认识他,上来就热情问候,倒水递烟。所长说:“果然是你!听小赵一说,我就感觉是你!”

刘学锋微笑不语,用目光询问原因。

所长接着说:“那时我刚从警校毕业,你把一个过路的轰下车,骑着人家的摩托就追逃犯!”

这事儿说起来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年。也是巧,布控追逃,本来他们所都在外围,是配角儿,但那逃犯反应不慢,抢了辆车冲出两道包围圈,他们所突然成了前线。照理说,如果逃犯就此脱身,跟他们关系不大,而且所里车少,也没派到这个方向。关键时刻,刘学锋征用(用被“征用”者的话来说那叫明抢)一辆摩托紧追不舍,逃犯惊慌失措,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结果连人带车撞到了树上。

刘学锋连连摆手:“好汉不提当年勇。翻篇,翻篇!”

所长说:“事后所领导要带着我们去看望你家老太爷,你没给面子。”

刘学锋一愣:“有这回事?”

所长提醒:“2005年。抗战胜利六十周年。”

两组数据瞬间擦亮记忆,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所长口中的老太爷是刘学锋的爷爷刘体乾,也曾当过警察,资历老到什么程度呢?是1957年从公安军直接划转到信阳地区公安局的。从那时回溯,他作为第四野战军特种兵纵队战车师营长参加过开国大典,再往前,他是国民革命军第五军的战车营长,在赫赫有名的昆仑关战役中立过功。

那时看望慰问抗战老兵是社会热潮,以“国军”居多。刘学锋也曾跟着局机关的同志去长台关看望过张自忠所部三十八师的排长胡立东。虽则如此,对于别人要看望他爷爷的要求,他却总是婉言谢绝。他不想给人自我炒作自抬身价想要沾光的印象,尽管如今的所长、当年的小警察软磨硬泡,他也没点头,不意今天“冤家路窄”,自己落到人家手里了。

刘学锋解释:“不是我不给面子,确实是我爷爷不愿意。他总是说,他是共产党,不是国民党。”

所长笑了:“国共合作,团结抗战嘛。八路军新四军前面,不也带着国民革命军几个字?上头又不避讳。”

“他自己避讳呀。他总是说,当年虽有微劳,但国家也没让他吃亏——离休待遇嘛。真要看望,就多关心一下那些曾经跟日本人在战场上刺刀见红,却从没混个一官半职的普通士兵。”

所长说:“可老太爷太特殊了,他是战车兵,开坦克啊!你想想,那可是中国第一代坦克兵,又是开国第一代公安老前辈,双料!”

“那年他都九十岁了,我是怕他谈到高兴事儿或者伤心事儿,情绪激动……”

所长又丢来一支烟:“反正今天逮着你了,你就给我们好好说说吧。”

刘学锋接过烟,但没点,下意识地在手指间摩挲来摩挲去:“陈芝麻烂谷子,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

话是这么说,其实正相反,那些往事刘学锋知道得很清楚。但是说出来,太像评书故事,有太多的巧合。他不想给人吹牛的印象——爷爷当年的外号就是“大吹”。

所长啪的一声打着火,隔着桌子递到刘学锋面前,嘿嘿坏笑:“老兄,你别忘了,今儿你落到我手里了。老太爷的故事我惦记了二十年,你要是不给我们好好讲讲,今天可出不了这门儿。”

刘学锋沉吟半晌,吐出一口烟雾:“说说可以,但我有言在先,只在这儿讲。今天所有的话,出了门都不作数。”

第一章吹号的少年

1

无论入学还是加入童子军团,填写籍贯时,刘体乾总会按照爷爷刘增寿的要求写上河南信阳,尽管他的脚一天都不曾踏上过信阳的泥土。光绪二年(1876),陕晋鲁豫四省持续大旱,赤地千里,汉水汾水浍水汶水全部干涸,说饿殍百万一点儿不夸张。刘增寿跟父母一路讨饭,辗转出关,好歹算是抢了条活路,否则这世间就不会有刘体乾了。

逃离信阳时,刘增寿不过十五岁。转眼几十年过去,眼看着一天老似一天,他也一天比一天惦念信阳,总是在孙子跟前念叨信阳的好:冬天不冷,有毛尖茶喝。

刘体乾当然不喜欢听这一套。信阳,如此遥远的地方,他又没有同伴,有什么好?虽然籍贯填写的是信阳,但他总觉得奉天就是他的老家——少帅易帜之后已将奉天改为沈阳,老百姓一时还没适应,奉天二字总是脱口而出。

直到有一天,那个嘴边没有酒窝的女同学神秘消失。

1931年9月17日,星期四,训练日。高二学生刘体乾身着整齐的童子军军服去上学。军服是黄咔叽布的,佩着圆形铜质、红底白字的领章。左侧是校名,右侧有号码,类似士兵。系领巾,铜扣上刻着“智仁勇”三个字,举手敬礼时大拇指与小拇指相接,寓意以大助小、以强扶弱;食指中指无名指并拢伸直,象征三条誓词:对国家尽忠,对社会尽责,对自己要求健全。此前一年,国民党中央常委会决定在全国推行童子军教育,小学高年级到高中全部组建童子军。学校组成团,班级就是中队,队旗上绣历代英杰的名字。

童子军刚刚组建不到一年,刘体乾的军服还是崭新的。穿着这身衣服,他感觉格外有精神,甚至可以说是威风,有点儿大将巡边的错觉。他忍不住掏出随身的小镜子,又自我检阅一番。他是童子军的第一号手。军训教官对他说,你喜欢吹牛皮,当号手最合适。同学们哄堂大笑,他的脸臊得像一块红布,但心里依旧很高兴——旗手号手比中队长还要威风。他的号声一响,谁都得听指挥,比团长也差不了多少,是吧?刘体乾的手指下意识跳跃着,可惜号不在手边。

那时的他当然不知道这一天与往常有什么不同,更不可能知道此时此刻中华民国陆海空军副总司令张学良正在北平顺承王府的司令部研究阎锡山的问题。中原大战失败之后,阎锡山将部队交给徐永昌,以赴日考察为名躲往大连,但前不久又悄悄杀了回马枪。作为东北王的继承人,少帅当然不希望再起波澜。可惜他跟刘体乾一样,都不知道此刻最大的风险方向。

因为光绪二十年(1894)的黄海海战,学校才选择那天搞童子军训练。看到路边关东军张贴的演习布告,刘体乾不觉一个激灵。日本人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吞并中国,第一步就是东三省,谁不知道?老师说过,日本国内许多儿童食品都以东北的城镇命名,个中寓意,就是傻子也能体会。

街上行人稀少,店铺多数关门,尤其是钱庄粮店。日用小铺还有营业的,但都莫名其妙地涨价。日本侨民行色匆匆,包括一些二鬼子朝鲜人。不过一到学校,汇入人流,归属感便将刚才的焦虑冲刷一空,全天也果然平安无事。

晚上回家的路上,气氛依旧这般诡异,空落落的街道让刘体乾心里也空落落的。回到家里,爷爷刘增寿正闹着回老家,说不能死在这里,好歹要到祖宗坟前磕个头。

2

刘增寿到东北先干苦力,后来做生意,曾经积累了不少财产,只可惜其中有一堆金卢布。那年月奉票币值不稳,银两携带不便,外国货币包括墨西哥鹰洋、日元、卢布,都能流通。刘增寿跟老毛子做生意时,就收了对方的卢布。人家还格外强调,这是金卢布,可以兑换黄金。谁也想不到,一夜巨变,这些卢布转眼就变得连纸都不如。白纸好歹还能让孩子写大仿不是?后来刘增寿的生意伙伴也就是那个老毛子逃到沈阳,面对这堆作废的金卢布也觉得于心不忍。照理交易早已达成,谁都不欠谁的,此事只能按照不可抗力处理。可双方已有交情,二人喝过两瓶烧酒后抱头痛哭,刘家便又得了鸡公山上的一套别墅作为补偿。

鸡公山就在刘增寿的老家河南信阳。它是汉口的后花园,很多洋人在山上建了别墅,以躲避汉口的炎热。老毛子在山上有两套别墅,酒后把一套小的给了刘家。反正他的家人多半没能逃出来,用不了那么多房子。刘增寿吵着要回去,也与此有关。即便重回几千里外的老家,他依然有容身之处。

刘增寿想回老家不是一天两天了,早有准备。包裹虽已打好,却总未能定下行期。不是黄历不宜远行,而是五十多年来,他的血肉已跟这座城市紧密相连。说走就走,怎么可能?直到次日夜里,枪炮声隆隆响起。

枪炮声来自于北大营方向。它们也成了欢送刘增寿回家的爆仗,他决定次日一早就走,带着刘体乾跟刘体乾的叔叔。他有两个儿子,一家带一个,谁都不亏欠,或者说谁都别想看光景占便宜。

因为那个没有酒窝的女生的神秘消失,沈阳这座城市对于刘体乾而言已经有点儿像根刺。他只是舍不得军服和军号。刘增寿明白他的心思:“咱回信阳看看,还得回来。咱们家你叔最有本事,你认字最多。这么老远的路,你不陪我,我怎么回得去?”这么说着,连拉带扯将他拽出了家门。

如果那天晚上北大营没有枪炮声,刘增寿不会带上刘体乾。枪炮声响了,那就必须带上。他最不放心这个长孙。热血,冲动,多事。他要是留下,十有八九不得好果子吃。耽误几天学业有什么关系?只要能保住性命,干啥都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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