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村治

作者: 韩生学

大国村治0

乡村治理是国家治理的基石,也是乡村振兴的基础。农稳,国稳,天下稳。

——题记

引子

中国乡村治理,萌芽于传说中的黄帝时代,历经数代演变,至周朝形成比较完整的制度体系。周朝实行“乡遂”制,春秋战国实施“乡里”制,秦汉除“乡里”外增加了“亭”,隋唐在“乡里”的基础上增加了“村”,宋代王安石变法由“乡里”制向“保甲”制转变,元代在推行“乡里”制的基础上出现了“都图”制,明、清两代至民国实行“保甲”制。

自新中国成立起,一代又一代党和国家的掌舵人,将农业、农村、农民“三农”问题始终作为经国伟业去经营,进行了一系列乡村治理的探索与实践,“土地改革”、“农业合作”、“政权下乡”、“政社合一”、“乡政村治”、“村民自治”、“三治结合”、“多元共治”等多种治理模式,使古老的乡村由衰败到重生、由落后到富裕、由羸弱到强大、由苦难到辉煌。特别是走进新时代以来,落实精准扶贫,实施乡村振兴,其巨大的历史成就坚如磐石、彪炳千秋,不但全国832个贫困县、128万个贫困村全部摘帽,近1亿农村贫困人口脱贫,实现了从贫穷落后到全面小康的历史性飞跃,而且一大批“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美丽乡村脱颖而出。

中国乡村治理步入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新境界。以人居环境整治为例,全国6915万个村级行政组织中,有66万多个村开展了清洁行动,62万多个村生活垃圾进行集中收运处理,50多万个村普及卫生厕所,27万多个村污水得到治理,14万个村开展绿化美化,5万多个村建成美丽宜居村庄。

就是在这样气象万千、欣欣向荣的伟大背景下,我走进位于湖南省怀化市会同县广坪镇的羊角坪村,走进雪峰山脉与云贵高原交接的这一片土地,走进两省三县六镇九村的村村寨寨,走进乡村治理的第一现场,在一地的斑驳岁月和一村的灿烂时光里,触摸到乡村治理曾经的沧桑与伤痛,感受到新时代乡村治理的威力与魅力。

羊角坪的实践,告诉我们:乡村治理依靠谁?为了谁?服务谁?

羊角坪的实践,还告诉我们:创新是治理的灵魂,群众是治理的主体,人民是真正的英雄。

羊角坪的实践,更告诉我们:治一村,安一方,福一片。

第一章最纯粹的诞生

“地,可以分为湖南与贵州,共产党不能分,全中国只有一个,都在它的领导之下。它是全国人民共同的‘爹妈’,有了它,我们自然就成为‘一家人’。”

从一顿酒开始

从雪峰山脉腹地出发,往云贵高原东坡行进。汽车在群山之中穿行,一会儿沟壑,一会儿山崖;一会儿隧洞,一会儿桥梁,颠簸大半天,终于在山环水绕的一片开阔地停下。路边一块大牌子醒目地提示我:羊角坪,到了。

正值盛夏,村口的花,正灿烂开着。树木,葱葱茏茏,铺天盖地。禾苗,忙着抽穗灌浆,当众挺起一个个小肚腹,幸福地受着自己的孕。一条小河,从前一个村子活蹦乱跳地淌来,在村子里拐几个弯,又欢天喜地去往下一个村庄。藤蔓般生长的柏油村道,葳葳蕤蕤,伸向每一个团寨,贯通每家每户。一层山水,一层人家,砖屋,瓦房,布满村庄。旧的,古色古香;新的,富丽堂皇。偶有炊烟在屋脊上缭绕,梦呓般,诉说一个村庄的浅浅日常。房前屋后,辟出宽阔的停车坪,各色小汽车,依次排开,井然有序,用集体的方式诉说一个村庄的富足与气场。一群放假了的孩子,在村道上来回奔跑,将一阵阵稚嫩的欢笑,抛在透亮的阳光里,生动了整个村庄……

盛夏里的羊角坪,蓬勃生长,一地瑞气。我迫不及待地迈开轻快的步子,向这个村庄的深处走去。

一进村子,便有村民告诉我:“羊角坪的变,从一顿酒开始。”

“一顿酒?”

“是的,是一顿酒。”村民坚定地说。

一顿酒就能改变一个村庄的命运?这是怎样的一顿酒啊!我深知,中国酒文化源远流长,在祭祀、庆典、宴会、交友等各种场合担当着重要角色。正如《礼记·乐记》和《汉书·食货志》里所说,“酒食者,所以令欢也”、“酒,百乐之长”、“酒者,天下之美”。

然而,一顿酒,能改变一个村庄的命运,闻所未闻。瞬间,我的好奇心被提到了极致,恨不得马上找到喝这顿酒的人。

村民告诉我:“喝这顿酒的不是别人,就是时任村党支部书记杨汉德和同为村干部的他的两个老表。”

我马上上网去查,在《人民之友》发表的一篇题为《杨汉德:精心培植“民族团结花”》的文章里,有这样的介绍:“杨汉德,会同县广坪镇羊角坪村党支部书记,一个土生土长的侗族汉子。从2002年起,杨汉德在该村连续担任村支两委主要负责人近16年,并于2007年11月起连任三届县人大代表。多年来,他立足岗位,忠于职守,务实创新,服务群众,充分展示了一名共产党员和人大代表的风采。”

刻不容缓,我快步赶往此次采访的第一站——杨汉德家。

穿过一条草沙油路,就到了杨汉德家。他家是一栋旧木板房,看上去有年头了,在周围青一色的砖瓦洋房的陪衬下,显得有些“鹤立鸡群”。

留着板寸的他,一脸笑容,就像盛开在他家门口的那盆大丽菊,火红,灿烂,鲜艳。

见面的第一句话,他说:“让您见笑了,村里都修了砖瓦洋房,就我的还是木板屋。”

我心里顿时升起无限敬意,连忙称赞道:“村民的房子盖得比你的好,说明村民比你生活得好。我们共产党干部所付出的努力,不就是希望群众生活得好吗?从这一点说,您是一位称职的好干部。”

顿时,他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您过奖了。也不是什么好干部。不过,当了十几年村干部,天天围着村民的事转,还真没有时间来考虑修房子的事。木板房就木板房吧,只要干净,住起来也一样舒适。”

我应和着:“木板房冬暖夏凉,住起来的确舒服。”

如此这般聊过之后,总算切入“正题”——那顿酒。

我问:“村民说,羊角坪的变化,是从你们喝的一顿酒开始的,那是怎样的一顿酒啊?”

他马上说:“村民的话不假,讲起来,村里这些年的变化,还真是从那顿酒开始的。”

那是2014年冬天,表弟吴展平、李林柏两人来他家里走亲戚。吴展平时任贵州省天柱县地湖乡岩古村村主任,是杨汉德姨妈的儿子;李林柏时任会同县广坪镇大湾村党支部书记,是杨汉德舅舅的儿子。三人同为村干部,互为老表,且所在的村庄相邻,隔三岔五就会坐到一起喝上一顿。喝酒时除了聊一些家长里短,多数时候都会聊到村里的事,彼此互通信息,分享经验。

这一次,他们仨围坐火堂,就着一口火锅,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喝到兴致处,吴展平突然唉声叹气起来:“这两省边界村的村干部真不是人当的……”

吴展平所说的“两省边界村”,就是与羊角坪相邻的湖南、贵州两省交界的几个村。

原来,羊角坪的地理位置特殊,不但云贵高原与雪峰山脉在这里交接,而且湘黔两省的会同县、靖州县、天柱县的六镇九村也在这里交界。九村土地,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形成了独特的地理现象——飞地。

飞地,是指隶属于某一行政区管辖但不与本区毗连的土地。通俗地说,就是我的一块土地,在你的土地之中,四周被你的土地包围着,与我的其他大片土地不相连,仿佛“飞”到了你的土地之中,我要到这块土地上去,必须经过你的土地才能到达。

羊角坪周边的这些飞地是怎么来的呢?有多种说法,历史的、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民族的、社会的,不一而足。但无论何种原因,都给当地群众带来诸多不便。生活在羊角坪周边飞地之上的人们,总是遭遇各种尴尬:回贵州的家,走湖南的路;耕湖南的田,过贵州的地;进贵州的山,爬湖南的坡;煮贵州的饭,加湖南的水;贵州舂米,湖南听响;湖南炒菜,贵州闻香;上坎属贵州,下坎是湖南,等等。曾经有一户人家,三间屋从正中划线,分属两省,从左厢房去右厢房,就得跨省。站在这片土地上,你不经意间往前、往后、向左、向右移动脚步,都极有可能完成了一次“跨省”之旅。

由此可见,这里的土地是何等复杂。

而更为复杂的,是这里的社会治安。因为两省交界,民风剽悍、社情复杂、矛盾突出。在“王权止于县政”的封建时代,天不管,地不管,人亦不管。这些地区几乎成为社会治理的“死角”,山贼横行、匪患成灾,边界冲突时起、边民矛盾频发、宗族纷争常有,暴力、杀戮、聚赌、种毒、打架、斗殴、流血、疾病、死亡骈兴错出,小小一地,矛盾重重,动荡不安。

刚刚解放那阵儿,土匪将这里作为理想的藏身之所。仅本地土匪就有陈通焕、蒋景洼等,他们出没在两省交界的大片山林里,打家劫舍,奸淫掳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人们深受匪害,苦不堪言。以致有人发出“今日四乡之地,道路之间,何地无匪,何时无匪”、“居民无一家一户能得一夜安眠,行人无一天一地能得平安”的惊叹。匪徒十分猖獗,还不时进犯县城。比如,1950年1月,匪首陈通焕、蒋景洼等率匪众近千人,窜犯会同县城,解放军与县自卫队奋起反击,苦战三天,才将县城收复。后在剿匪部队的艰苦努力下,直到1951年2月,才将躲藏在深山老林里的土匪彻底肃清。

随着匪患的根除,暴力、杀戮、聚赌、种毒等基本绝迹,但山里人的匪气还在,打架斗殴,宗族纷争,时有发生。争地、争山、争水、争树、争屋、争路、争河流……纠纷不断。人虽住在一起,很多人还是亲戚老表、兄弟姐妹,但在人们的潜意识里,总要分个你湖南、我贵州。矛盾发生时,各方村民各自为政,如果不及早处置,稍一发酵,就变成两省械斗,往往酿成不可挽回的悲剧。

改革开放后,田(水田)、土(旱地)、山分到户,矛盾纠纷多,问题复杂,处理起来更难,村干部间曾经流传一句顺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群众喊劝架。”

老表吴展平也是想到这些有了感慨,作为表兄的杨汉德忍不住关心道:“又遇到什么麻纱事(麻烦事)了?”

吴展平说:“还不是些旧事,还不是些村民纠纷的问题。”

提起“纠纷”,杨汉德、李林柏两老表也同时皱起了眉头,作为同是村干部的三人,平日里无不被矛盾纠纷困扰,如今吴展平旧事重提,他们的情绪立马从喝酒的惬意里抽离出来。

吴展平说:“这不是快过年了吗?在外打工的都回来了,一大把问题全集中到一块儿提了出来,特别是事关两省的纠纷,解决起来真难。”

杨汉德听后,叹口长气道:“是啊,现在的村干部本身就难当,而像我们这样两省交界、矛盾纠纷多的地方村干部更难当。”

李林柏急忙帮腔:“特别烦人的是,咱们的矛盾纠纷,稍有不慎就成省级纠纷,不知道怎么办。”

吴展平接着说:“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无非就是你砍了我一棵树,他占了我一块地;你喝水的水源被他切断了,他家的牛吃了我家的菜,等等。有时就为一句话争得死去活来,甚至大打出手。所有村干部几乎每天都在为这些鸡零狗碎的事瞎忙。”

杨汉德说:“可你是村干部,不忙不行啊!这虽然是些鸡零狗碎的小事,但对于一个家庭、一屋人,可是大事。”

“可永远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啊。”吴展平忧虑地说,“别的地方如今都在谋发展,都在带领大家脱贫致富,都在搞建设、搞产业,我们这里却天天被些不值当的矛盾纠缠,真不是个事。”

李林柏也说:“是啊,特别是习总书记视察十八洞村后,向全国发出了精准扶贫的号召,各地都搞得热火朝天,我们这里却天天在吵架。唉!”

杨汉德说:“一个地方就和一个家庭一样,家和万事兴,只有家和了,才能万事兴。我们得从源头上将这些矛盾纠纷解决了。”

“怎么解决?又不归一个省管。”李林柏说。

杨汉德接话道:“问题就出在不是由一个省管。两个省,两个爹妈,各有各的政策,各有各的管法。而且,出现矛盾了还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处理问题总是牵牵绊绊,不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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