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无力

作者: 丘脊梁

防盗门铃声响起时,林子亮正好吃完早饭。尽管知道门外站着的是刚刚打来电话的那个搬运工,但他还是很有礼貌地说了声“稍等”后,匆匆跑进卫生间,用毛巾擦了擦嘴,并对着镜子把头发又梳了梳。他觉得注重仪表,是对自己也是对别人的尊重,而懂得尊重,是一个知识分子最基本的修养。

林子亮之所以请搬运工上门,是因为他无力将几袋水泥搬上天台,之所以要搬水泥到天台,是因为他想将天台改造成一个小菜园。

为了天台上那个小菜园,林子亮已经忙了好些天。他们这个家属院,是报社十几年前集资兴建的。那时节,报纸红火着呢,发行量大、影响面广自不用说,关键是钱还多,每天到广告部排队交钱的客户络绎不绝,财务室隔不了几天就通知大家来领钱,至于是啥名目,谁也搞不清楚,不过也没人想搞清楚,一个个只知道笑眯眯地低头签字数钞票。钱多好办事,集资建房时报社就讲了点儿排场,摆了下阔,三十六栋楼房,每栋虽然只有六层,且没有电梯,但面积都大得吓人。比如他这套位于顶层的房子,正房有一百八十平方米,阁楼有八十平方米,天台还有六十平方米。十年前装修时,他把阁楼全部设计成了书房,所有的墙壁,包括天花板,全部用实木包裹,靠墙摆了二十个实木书柜,里面挤满了长长短短的书籍,看上去真是气势恢宏。天台他更是动了一番心思,地面全部铺了精美的瓷砖,分区错落有致地修了几个花坛,种满了花花草草,中间还穿插了假山、鱼池、小桥流水,又用防腐木搭了一个宽敞的平台,上面摆着休闲桌椅,还配了一把硕大的遮阳伞。平日里他慵懒地坐在这里赏花、喝茶、聊天、看书,确实显得很有情调。

那年装修,他花了好几十万元,其中阁楼和天台差不多占装修费的一小半,是他最为得意的地方。不过他平时并不经常到天台上去,原因除了去天台麻烦——要弓腰穿过一个过道外,更重要的是,他并不爱好花花草草的小资生活。他喜欢安静地待在书房里读书,谁叫他是一个从农村出来的读书人呢?之所以花“巨款”建了这么一个空中花园,除了老婆喜欢外,最根本的原因,是他需要这么一个能彰显他身份的场所。你想啊,平时朋友们来了,带到这上面来坐一坐,多中产,多体面!可是朋友们来得并不多,他自然也就不常上来,花草平时都是老婆打理。可这两年,由于疫情原因,他几次被封控在家时,便关注起这方天地来了。先是拔掉花草,试着撒了点儿小白菜种子,没想到几天就发芽了,他很快就吃上了自家产的青菜,解决了小区静默管理时买菜不便的难题。后来,他又试种了黄瓜、辣椒、茄子,都获得了成功,只可惜产量太少。现在疫情刚一结束,他就与老婆商量,决定把空中花园改造成一个小菜园,扩大种植面积。城里长大的老婆从来没种过菜,只喜欢养花,这要是搁以前,她肯定不会同意,可如今她们单位好几个月接不到订单,发工资都困难,她这个主办会计愁死了,哪还有心情去侍弄那些花草,于是就随他去折腾。其实,林子亮自己也不清楚为啥这么急着要改造,也许是种菜给他带来了乐趣,也许是为了节约一点儿生活开支,也许是为了对冲某种焦虑和担忧吧。

修菜园看起来简单,实际上麻烦得很。最难的就是材料不容易送上去。林子亮喊人来看过,对方嫌业务小,不愿意接,后来勉强答应只包工不包料,材料要林子亮自己负责弄上去,他只负责施工。

前些天,林子亮开着车找遍全城,才在城郊看到一家水泥店,就先买了一包水泥放在后备厢拖回家,准备试试不请人能否弄上去。到楼下后,他打电话让儿子下来抬。儿子去年本科毕业,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工作,哪知刚上班没俩月就碰到疫情,咔嚓,公司一下就放了他长假,等于变相解聘。如今儿子待在家里,说是准备考研,至于是不是在搞学习,林子亮完全不清楚,估计八成是关着门天天打游戏。可不打游戏他又能干什么呢,难道真的让他去送外卖?即使他自己愿意,他们做父母的也接受不了啊。

林子亮在楼下等了好久,儿子才磨磨蹭蹭下来,还一脸不高兴,说:“你不知道请人搬啊?”

林子亮说:“数量太少了,没人送,咱爷儿俩试一试。”

父子俩一人抓住水泥袋子的两只角,“嗨”的一声抬起,原想能一鼓作气抬上楼去,哪知刚抬出后备厢,袋子就砸到了地上,像个铁砣一样。

儿子一边夸张地惊叫,一边忙不迭地拍打身上的灰尘,眉头皱得老高,问:“怎么这么重?”

林子亮说:“不重,就一百斤。”

“一百斤还不重?”儿子直直地站着,不愿再弯腰。

林子亮想起自己十八九岁时,虽然面黄肌瘦,但放假回家帮父母搞“双抢”,挑着百来斤重的稻谷在窄窄的田埂上照样健步如飞。儿子现在比自己当年高大多了,怎么就这般无力呢?是没吃过苦还是不愿吃苦?他想干脆自己扛上去算了,可试了一下,别说上肩,提都提不起来。他不知道这是“阳”过的后遗症,还是年纪大了的原因。后来父子俩搞了一个多小时,抬一阵儿,歇一阵儿,最终也只搬到了三楼。林子亮觉得好笑,一个四十八岁的壮年,加上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居然搬不动一袋水泥,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看来,不请人来搬是行不通了。

今天上午,林子亮打电话让水泥店再送几袋水泥、沙子和砖过来,顺便把三楼的那袋水泥一并搬到楼顶去。哪知店家派来送货的是个老头儿,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水泥搬到阳台后,再无力往阁楼上送。林子亮放下手中的书,看看手表,从沙发上站起身,有些恼火地说:“就四袋水泥、六袋沙、一百块砖,你搬了整整两个小时,现在又说不能弄到楼顶上去了,这叫我怎么办嘛!”

老头儿喘着粗气,一个劲儿地赔礼道歉,说年纪大了,实在搞不动。看到他花白的头发,林子亮语气缓和下来,问:“您满六十了?”

老头儿摆摆手,打出个七字的手势,说已经七十岁了。林子亮叹了一声:“这么大年纪还出来干活儿啊……”

老头儿说:“现在搞搬运的根本就没有年轻人啊。”

林子亮知道,老头儿把材料堆到阳台上,不肯再往上搬,就等于是没搬。因为最难的就是从阳台搬上天台——首先要从阳台的旋转楼梯爬上阁楼,然后经过书房,再穿过那条低矮的过道,钻出一个门洞,才能抵达天台。这条路,确实很不好用力。老头儿上去看了两次,还是摇头。林子亮说:“早晨跟你老板讲好了,八十元送到天台的。”

老头儿说:“不是我不搬,实在是搬不了,你就少给我十元吧。”

嘿,谁还稀罕这十元钱。林子亮打了水泥店老板的电话,说了情况。老板要老头儿接电话,听老头儿说了一阵儿,然后对林子亮说:“没想到上去的难度这么大,你电话里也没讲清楚啊,看你货少,我才安排个老头儿来的。他年纪大了,肯定不行。我再给你安排一个年轻的来吧,费用你们自己谈。”

林子亮尽管不乐意,可也没有办法,只得答应了。

打发走老头儿后,林子亮很快接到一个电话,说是水泥店安排来搬东西的。林子亮告诉了对方地址和要搬哪些东西、有多少,问要多少钱。对方说:“情况我都知道了,你给一百元吧。”

林子亮说:“这么点儿东西,就上一层楼,哪要这么多钱?老头儿从一楼搬到六楼都只收了八十元钱,给你八十元行不?”

对方说:“难度不同啊老板,一点儿小业务还讲什么价。行吧,八十就八十。”

没想到挂完电话简单炒个菜,一碗饭还没吃完,门铃就响了。这家伙,来得倒是挺快。

林子亮从卫生间出来,正准备去开门,发现吃剩的半碗炝炒白菜寒酸地摆在餐桌上,赶紧把它收到了冰箱里。他有“三高”,饮食很清淡,可他不想让外人觉得他生活很清苦。他小跑着去开门,一看却傻眼了——进来的又是一个干瘦的老头儿,年龄比上一个只怕小不了多少,个子倒是挺高。他有些怀疑地问:“刚刚打电话的是你?”

瘦子说:“是啊,东西在哪里?”

林子亮带他到阳台,指着几袋水泥和一堆砖说:“就这么些东西,你看行吗?”

瘦子说:“行,哪有不行的。”

林子亮说:“我是说你不上去看看吗?上面过道有点儿难走,得弯腰。”

瘦子说:“不用看,不管多难我都能搬,全市最厉害的搬运工就算我了。”说完他很开心地笑了。

林子亮也笑了,给他端来一杯茶,说:“那好,那好。”

瘦子边喝茶,边扫了几眼客厅,然后恭维道:“老板的房子真大啊,装修也豪华,家具都是红木的吧,一看您就是个有钱人。”

林子亮哈哈大笑。说实话,在这座城市里,能有这么大面积房子的人还真不多,装修呢,在十年前也确实算得上高档。那时节,这套大房子和另外两套小房子,以及楼下停着的两辆帕萨特,是他们夫妻俩在这个城市生活的荣耀和底气,不过现在全都落伍了。至于有钱人,那就算了吧。早些年报社效益好时,他们的收入在公职人员中算高的,但比起做生意的,简直不值得一提,哪谈得上有钱?如今就更不行了,自媒体铺天盖地,报社生存都成问题,工资一减再减,有时还拖几个月不发,手头紧得很呢。林子亮说:“我是负翁,负数的负。”

瘦子呵呵地笑,说:“老板真幽默,哪至于呢。”

瘦子喝了几口茶后,把一次性杯子小心放到茶几上,解下扣在背上的短扁担,准备做事。看到他那干瘦的身材,林子亮有些担心地问:“你准备挑上去?”

瘦子说:“是啊。”

林子亮说:“砖头可以挑,水泥怕只能一袋袋扛,太重了。”

瘦子说:“都挑上去。”

林子亮说:“一担水泥两百斤,你这么瘦吃得消?”

瘦子说:“没问题,几十块钱的业务,我也不能耽误太多时间啊,等下还得去别家。”

林子亮想起自己与儿子抬水泥的事,感觉那两袋水泥的重量,似乎一下就能把自己的脊柱压断。他不由打了个颤,觉得生活太沉重了,谁都不容易。

瘦子蹲在地上,用一个铁丝做成的筐装砖头,林子亮站在旁边看,心里默默计算数量。一口、两口、三口,一直数到二十口,瘦子才停下开始装另一边。林子亮大吃一惊,他这是要挑四十口砖啊,一口砖差不多五斤,四十口就将近两百斤呢!他看到瘦子鬓角花白,脊椎骨弯曲凸起,心里就拧了起来。唉,干体力活的人真苦!他有些后悔不该跟他还价了。

林子亮问:“师傅,你是哪一年的人啊?”

瘦子边装砖头边回答:“1976年的。”

林子亮又是大吃一惊,他跟自己同年啊,今年正好本命年,四十八岁。瘦子看上去至少五十八岁的样子,自己虽然也人到中年,但内心一直觉得还是个青年,别人也常常认为他刚四十岁出头儿。如果自己也像瘦子这般显老,那可真是一件恐怖的事。林子亮心里涩涩的,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苦和累才是他娘的杀猪刀呢。他突然无比同情这位同龄人,心里默默决定,等下直接给他一百元,不用找了。

林子亮对瘦子说:“1976年属龙吧。”

瘦子眼睛一亮,抬起头说:“老板也属龙?”

林子亮怕说实话会让他难堪,就说:“我哥属龙,我属蛇。”

瘦子问:“1978年的?”

林子亮犹豫着点点头。瘦子很高兴地说:“跟我老弟一年的,兄弟,缘分啊。”

也许是这个缘分的原因,瘦子的话多了起来。他说:“老弟,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认为我瘦就不中用?告诉你吧,现在全城搞搬运的,就我力气最大,别人搞不定的,全要我来。要不是这样,老板也不会派我到你这里。为什么别人搞不了我能搞?因为我年轻啊,他们都老啰,搞不动了。”

林子亮问:“没有年轻人加入吗?”

瘦子说:“年轻人谁愿干?”

林子亮想了想,也是,他觉得现在搞搬运的这批人,似乎还是十年前他装修房子时的那批人。不单是搬运工如此,凡是脏重累的体力活,好像都只有上了年纪的人在干。瘦子这个年纪的,确实已经算年轻了。哎,这些人真是一辈子吃尽了亏,年轻时进城打工做苦力,起早贪黑干了几十年,如今老了,依然在做苦力。城市一天天变大变美变年轻,可他们除了一天天变老变弱变穷之外什么都没改变,想想真是太不值了!林子亮突然很想就此事做个选题策划,报道一下,讨论一下,呼吁一下。作为一个职业新闻人,他觉得自己有这个社会责任。早些年,他策划报道过的拾荒失学女童、无歇息场所的环卫工、没有户口的水上渔民等一大批弱势群体,他们的问题都因为被媒体报道得到了很好的解决,有的人还就此改变了命运。如今想起这些报道,他依然感到自豪,觉得自己的职业很崇高,很光荣,成就感满满。不过热血沸腾几秒钟后,他转念一想,如今做这种报道,谁看,谁给钱?报社现在计酬看效益看点击,说得通俗点儿,就是要么能带来广告,要么能带来流量,这种稿子既不来钱,也无人阅读,注定了掏力不讨好。罢罢罢,报道就免了,等下再多给他二十元钱,也算是向他们表示些敬意吧。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