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虎
作者: 漆雕醒1
雨后,林子里有一股腥气,那是泥土中的腐生菌在狂欢,虫类、鸟类、鼠类、兽类、人类……几乎所有的尸体都是它们的佳肴。从某种意义上说,最简单的生物在最顶端。肖展摇摇头,把脑子里突然闪过的这个念头抛出去,静下心来观察面前大土坑里的男尸——已被同事挖出大半,还没腐烂。
两米深的坑,至少要耗去埋尸者两个小时的时间——假如只有一个人的话。若如此,只要法医判断出死亡时间,就可大致推测出凶手离开枫林的时间。周围的车轮印很清晰,最近二十四小时里至少有三辆车来过,报警的车主就在三十米开外,是一对倒霉的小情侣,清霜醉枫叶,人约黄昏后——停车地刚好在这个坑的上方,而那些匆忙回填的泥土经雨水浸泡后变得特别疏松……
一场浪漫终成惊吓。
寇剑,男,四十六岁,已婚已育,本市火锅连锁店老板,死亡时间为10月13日18点左右,身上四处刀伤,每刀都在致命处。尸体指甲破裂,指甲缝里有少量木屑和黄漆,说明其死前发生挣扎的地方应该在室内。
经查,寇剑名下位于市东郊的火锅分店距离埋尸处仅八公里。13日15点,寇剑曾步行前往离此门店约两公里处的竹林。
“为什么不埋得更隐秘一点儿?填土的时候为什么那么敷衍?”案情分析会上,肖展首先指出两个疑点。
“可能太紧张了,怕时间上来不及。”
肖展扫了一眼桌上的资料,不置可否。视侦图像显示,10月13日晚间,曾有两辆高度可疑的车在枫叶林附近公路行驶。一辆是没挂车牌的黑色大众高尔夫,出现时间分别是19点和19点30分,还有一辆是套牌的银色别克轿车,分别于18点30分和23点出现在该路段。两辆车的停车地点都没查到,很可能是刻意避开了监控。22点左右,大众车出现在前往东翎山景区的公路上;别克车则在22点20分上了同一条路,也是前往三十公里外的东翎山,那儿植被丰富,无法继续追踪。目前技术人员正在分析已获得的司机图像,难度却很大,因为两个司机都把自己包裹得十分严实,帽子口罩眼镜俱全,看不到脸,连性别也难以分辨。
肖展再次指出关键点:“别克用的套牌,大众为什么不用?如果两个司机是同伙,为什么做法不一样?”
众人面面相觑,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这片玉米地,这个点,大众车12日凌晨1点开到这里就离开监控范围了,但只要它还在行驶,东南西北总有条道能拍到后续的运行轨迹,没有的话就说明是停在这儿了。13日的18点50分它也是从这里开往枫叶林的,说明可能之前十几个小时一直停在这个地方,而这几个点都是监控拍不到的。”陈康南尝试从其他地方突破,他指着监控录像截图,“银色别克车于13日17点12分直接从这儿出去,18点30分就已经到达枫叶林附近,直到22点才离开。有两种可能性:第一,这俩人认识,约在枫叶林见面,别克车主早到了半小时;两人见面后他留下来,花了近四个小时处理事情,如果埋尸的话肯定是绰绰有余了。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两辆车的车主互相不认识,一切都只是巧合。”
“两种情况都不能排除。”肖展点头,“你们有没有想过,假如是别克车主埋尸,既然花那么长时间,怎么这么容易被发现?”
“那他都在那儿干什么了?”
“有没有可能……对方就是想让尸体容易被发现?”
“那干吗还埋呢?”
“一定有他非做不可的原因,”肖展的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个简单的对手,“一个对他来说利大于弊的原因。”
2
“老板都欠了两个月工资了,说的话还难听,林店长是受不了才走的……”服务员寇小敏小心翼翼地描述着前任店长林劼郅离职前与老板寇剑的争执情况。据悉,林劼郅以前在五星级酒店做过高管,刚被裁员不久,一时找不到工作才自降身价进了这家店。现在人找不到、手机也打不通,而他的车又正好是辆黑色大众高尔夫,因此他的嫌疑排在首位。
离开火锅店,肖展沿着附近公路走了六公里,前半程路繁华,后半程路萧瑟,从每隔五米一铺面到五百米才有一小店,最后到了与大片农田树林交界的地方,就只剩下两栋单薄的民宿旅馆伫立在路边了。
第一家民宿由农家小院改造而成,两层小楼八间房。院子里种了几棵枫树,名为枫香小居。因是淡季,这一日只有两个客人。登记本上显示,寇剑死亡当日无人入住。这里各个房间均暂无疑点,地板家具房门窗户一律是褐色漆,没有一间房被彻底打扫,犄角旮旯里都积着灰。老板是一对老年夫妻,男的一脸憨相,女的有些耳背。
第二家民宿小院的招牌上写着“安怡苑”几个清秀的艺术体字,距第一家旅店约一千米,离枫叶林两公里左右。院里没人,紧锁的大门上贴着转让告示,时间显示是寇剑出事前一周贴上去的。肖展按告示上留的手机号打过去,一直无人接听。在他的经验中,这类偏僻无主之宅通常是犯案之地,尤其晚上六七点正是做饭吃饭的时间,就算偷摸进了人也未必能被发现。他绕着安怡苑走了一圈,在位于东南方向的后门发现一处明显的监控盲点:后门外的道路被路旁两排茂密的竹子遮得严严实实,车与人可以在不被监控拍到的情况下进出安怡苑——后门和前门一样,都上了锁,没有被破坏的痕迹。
肖展回到枫香小居跟老两口打听,得知安怡苑老板是个姓包的中年女人,盘下院子尚不到半年,经营一直惨淡。一周前,她才把雇工辞退,这几日他们也没见过她。
沿着安怡苑后门的竹荫道走了二十来米即到出口,此处竹林分别向左右两侧延伸:他先向右边走,发现沿此道可以返回相对繁华的地段,到寇剑的火锅分店需四十分钟。验证了这一点后,肖展便返回起点,再沿竹荫道往左,走进一片玉米地。眼下正是玉米成熟的季节,近两米高的玉米秆子挺拔得如御前带刀侍卫,一片片锋利的叶子亦如刀刃般毫不客气,十分钟走下来,肖展的脸上、手上被划出好几道血口子。钻出玉米地后他发现,眼前的景色颇为熟悉。几个月前因为调查一起失踪案曾经来过此地。失踪者是个叫霍昙英的商人,最后一次在本市现身是今年的5月17日19点,开着他的白色别克进入东郊高速公路旁的绿化林后便没了踪影。5月18日,霍昙英发微信给家人说自己到外地避债,之后一直到5月27日,他会时不时用微信报个平安,但之后就彻底没了音信。由于此人身负巨额债务,暗地里还会贩卖商业信息,因此,他的失踪存在多种可能性,相关工作一直在进行,却没有什么进展。巧的是,霍昙英最后现身的绿化林,距离此次案件发现尸体的枫叶林仅十公里,两片林子实际上是连在一起的。肖展心中一动:从这里出发只需步行二十几分钟,就可抵达那片埋尸的枫叶林。
肖展举目四望,在玉米地的西南方两百米处有一家修车铺,招牌很显眼:老方汽车服务。
“你这儿还有拖车服务?”肖展指着墙上的广告跟老板搭话。
老板是个大块头,留着没剃干净的络腮胡子,点点头道:“嗯!”
“没见着拖车呀。”肖展朝四处打量。
“不在这儿,跟朋友合作的,需要时再叫。”老板言简意赅。
“生意不错吧?”肖展心生疑惑,修车铺位置这么偏僻,旁边公路上五分钟不来一辆车,离高速公路又还有段距离。在这儿开店,能有什么生意?
“还行。靠熟人、朋友推荐,人带人。”老板很聪明,马上给肖展解了惑。
肖展的眼神落在老板胸前别着的灰色执勤记录仪上:“你还用这玩意儿?”
“嗯。”老板点头,“方便,光靠嘴不容易说清楚。”
“以前吃过亏?”
“嗯。”
“名片给一张呗,我有朋友经常跑那边高速,万一有需要可以找你。”
老板指了指修车铺里唯一一张赭红色的办公桌,说:“手脏,自己拿吧。”
肖展走到桌前,发现抽屉都上了锁,桌上的台式电脑屏中显示着监控画面——能看到整个铺子的情况及正门前的一小段路面。
肖展拿起一张名片,印刷简单,正面是店名、姓名和电话,背面列着服务内容。
“方垚,方老板。”肖展念出声,同时继续打量铺子,南墙处还有一道门通往里间,可看见一张咖啡色的单人床及铝合金窗户的一个角,窗外有个小院子。
“怎么不找个学徒?”肖展靠近正专心修车的方垚,只见他手法熟练,确实是位出色的技工。
“够吃饭就行。”方垚回答时头都没抬。
“你这店开到几点呀?”
“有生意就做,钱给够了,半夜都行。”
肖展亮明身份,进入正题:“10月13日18点到23点,有没有见过一辆黑色大众车,或是银色别克车?”
“有啊,那晚我洗了辆大众车,黑色的,还换了个轮胎。”
肖展没想到答案来得这么快,接着问:“监控录像还有吗?”
方垚麻利地起身,来到桌前,打开抽屉,从里面放着的三个硬盘中拿出一个,选中标注为10月13日的文件,一段监控录像便调了出来。肖展注意到,那硬盘上贴着的标签上写着“2023年7月至12月”。
“每天都备份?”
“嗯。”
录像里的人正是林劼郅,进入修车铺的时间是19点40分,离开时已经21点50分。这段时间,他一直坐在修车铺的办公桌前看手机,神色不太自然,显得比较紧张,催促了方垚好几次。
“是你的老客户吗?”
“不是,就一路过的。”方垚说道,“车胎被扎了。”
“如果两个多小时都在修车铺,埋尸人就不会是林劼郅了。而且,他离开修车铺就去了东翎山,”陈康南反复查看影像资料后得出结论,“别克车的嫌疑更大。”
“进出修车铺这段路都是没有天网监控的,说明嫌疑人对环境的熟悉程度非常高啊。”
“合谋杀人?一个找时间证人,另一个埋尸,想靠时间证人脱身?那为什么还要欲盖弥彰往山上躲呢?”
大家正陷入逻辑困境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一名警员前来报告,霍昙英失踪案的家属又来闹了。
肖展头疼地揉揉眉。来人名叫霍常,是霍昙英的父亲七十五岁,刚中过风,出院还不到一个月。时不时会来问进展,每次都少不了一场吵闹。
“师父,”黎静表示不满,“说不定就是来闹给别人看的,特意给他儿子打掩护呢。”
肖展瞪了徒弟一眼,但黎静的推测并非全无道理,一个连自己父亲住院费都差点儿掏不出来的家伙,能有什么绑架价值?因此,他们目前倾向于两种推测:第一,霍昙英为了躲债自导自演,目的就是为了让债主认为他失踪了,好逃避还债。至于霍昙英开走的那辆白色别克,应该是做了改色或改号;第二,霍昙英确实遭了仇家毒手,连人带车都被毁尸灭迹……
“那么大一辆车,烧呢肯定会惊动森林公安,挖一坑埋了的可能性也不大,改号最简单,但是天网现在也没发现白色的套牌车,我觉得改色的概率更大一些,但是这多少是个专业活,自己没技术就得找专业人员……不管霍昙英是自己躲起来还是被人绑了,这改车的人应该是提前就找好的,肯定不可能是临时雇的,如果不是职业犯罪组织,谁会专门养一个改车的啊……”陈康南的话让肖展眼前一亮:修车这一行里,是有一部分人会做灰色生意的——非法改车或是卖车,利润往往比正经生意要高得多,巨饵之下必有勇夫。做这种生意的人往往都会有一个隐蔽的工作环境——而像老方修车铺那样的位置,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3
人去铺空。
10月16日凌晨,方垚驾驶的蓝色货车消失在前往东翎山的山间小路里。尽管时间点甚是可疑,但从监控中看到的情形又似乎很正常:10月15日23点17分,方垚独自收拾东西上了他的蓝色货车,穿着一身蓝灰色保暖型夹克外套,口袋上别着执勤记录仪,被他拿上货车的有工具箱、千斤顶、绳子、脱困板、TPR救援履带以及两个轮胎,看起来像是要去实施某项紧急救援。
“22点45分的时候,有一个173开头的手机号与方垚有大约五分钟的通话。我们有理由推测,方垚离开是因为这个电话。”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都接?是老客户还差不多,”趁着黎静去查电话注册者的工夫,陈康南尝试着分析方垚的心理,“还得是那种出手特大方的老客户,想想得多大利啊,才能让人大半夜的从热被窝里爬起来?”
肖展则分析方垚在10月15日23点28分在某加油站便利店里的消费记录:除了加40升油之外,还买了四份自热火锅、四份自热米饭、四个午餐肉罐头、八瓶矿泉水、一包抽纸和两包玉溪烟。
“一个人的话,顶多四天就吃完了,如果想刻意隐瞒,应该支付现金,而不是扫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