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神走出的山谷

作者: 朱孝才

猎神走出的山谷0

东北大兴安岭发大火那年,西南大巴山也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在那之前,成都有个叫黄放的青年写了部小说《猎神,走出山谷》。他的笔下,大巴山狂野而华美。

“那里云气氤氲,岭簇峰拥,浩瀚无垠。在华贵的霞云拥托中,日轮喷着火从宇宙深处升起来,庄重地给群山行了光明的加冕礼,于是每一座山峰都戴上了沉重的金冠,像一群高傲的帝王,缄默大度地接受鸟兽虫鱼、花草水木例行的晨的朝拜。”

大巴山有无数猎神走过的山谷,也是猛兽出没的地方。

谷雨节气,川陕界梁雪苞山依然耸亘皓幛、白雪皑皑,一只猛兽袭击了省地质勘查队在山脚白水溪河谷的营地。猛兽正值壮年,一袭华丽金黄的皮毛上布满黑亮如古旧铜钱一样的环状斑纹,漂亮且凶悍。

这是只被大巴山山民叫作“金钱豹”的云豹,让人敬畏的山神和精灵。

云豹在山民和猎人眼里是一个绝对的禁忌。除非万不得已,他们不会轻易进入云豹的领地和洞穴,更不会向云豹举起猎枪和猎刀。

两个年轻的地勘队员鲁莽愚钝地突破了这个禁忌,他们从雪苞山一字梁山腰的岩洞里抱走了一只幼豹。幼豹蜷缩在一堆干草里,软乎乎如一堆淡黄色的花布头。两个地勘队员都才十八九岁,正是贪玩好奇的年龄。荒山野岭披星戴月,他们需要一只宠物打发漫长而寂寞的林莽时光。

他们抱走了幼豹,像随意抱走一只小猫小狗一样。两个愣头青把幼豹装在宽大的地质包里往营地走,一路上欢天喜地。他们争着给这只“小猫”取名,讨论该给它喂啥东西,奶粉、米汤还是肉骨头好,就是没想到,母豹回来发现幼崽不见了,会循着气味追踪到他们的营地。如果幼豹没啥事,他们能及时把幼豹放还给母豹,一切都还好说;倘若他们不交出幼豹,幼豹有个三长两短,母豹一定会用它的方法报复,血腥而暴烈。

回到营地,两个愣头青到伙房给幼豹找吃的。炊事员是当地人,一见幼豹当场吓得面如土色,他战战兢兢向两个人讲了这个大巴山流传了成百上千年的禁忌。两个人听完也害怕了,可他们不知道接下来该用啥方法补救这个冒失的举动。天已黑尽,他们没办法回到一字梁,把幼豹还给那只气急败坏、伤心欲绝的母豹了。

幼豹被留在了营地,它饿着肚子。这儿没有它可吃的东西,或者说营地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该给它喂啥吃的好。

深夜,月色冰凉,营地的人都睡熟了。一阵他们从未听见过的嗥声从山顶滚落下来,在黑黝黝的河谷山涧颤抖回荡。凄厉,愤怒,也有些惨切。有人壮着胆子爬起来望向山顶,他们看到一道金色的剪影紧贴在明晃晃的山际线上昂首长啸,曲线优美却让人胆寒。

第二天早上,幼豹不见了。是自己跑了还是让母豹溜进营地给叼走了,大家都猜不透,却都庆幸甩掉了一个大麻烦。

不想两天后一个深夜,营地遭到了袭击。母豹钻进营地,用它的尖牙利爪撕咬了一切它可以撕咬的东西,营地养的两只猫、几只鸡被开肠破肚。没过几天,营地的人也受到了攻击,率先受到攻击的就是那两个愣头青。他俩去一个长满箭竹的山梁布设勘查点位,母豹从林子里钻出来,直接将他们扑倒在地。两人大呼小叫,用手里的地质锤挥舞劈打,好不容易脱了险,却是遍体鳞伤了。

接着,更多的人在野外遭到母豹攻击,白水溪营地和整个地勘队人心惶惶了。他们来自省地勘局,任务是在大巴山寻找锰矿。作为一种国家紧缺的矿产资源,寻找到大型锰矿一直是地勘队员的梦想,而大巴山是最有可能梦想成真的地方。

云豹袭击地勘队员的情况反映到了地区林业公安局,森林警察找来大巴山声名煊赫的猎神游大力想办法。游大力是《猎神,走出山谷》的主人公原型,他放下猎枪走出雪苞山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

游大力重返雪苞山,绕白水溪、雪苞山和一字梁走了一圈,认出母豹是一只叫“花脸”的四岁云豹。

游大力半忧半喜地说:“从爪印上看,花脸叼着小豹回窝的路上遭到了豺狗袭击,小豹受了伤。豺狗势众,花脸拿它们没办法,就把一股子怒气都往人身上撒了。放心!它不想取人性命,只是想把你们撵出雪苞山,这儿是它的地盘。”

“我们来这里是为国家找矿的,哪有让一只豹子撵走的道理呢?”地勘队队长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森林警察让游大力再想办法。游大力说:“现在人豹势不两立,既然人不走,那就只有犯忌,用猎人猎狗把花脸围住,一枪解决好了。”

这下轮到森林警察摇起了脑袋。云豹是国家一级保护濒危动物,哪能一枪打了了事呢?

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是调集雪苞山所有健在的猎人和撵山猎狗搜寻花脸,将它赶过白水溪,逼它离开雪苞山到陕西一侧的米仓山重建领地。

最后的解决方案是,用麻醉枪将花脸麻醉送动物园。这——意味着花脸和它的幼崽将永远失去自由,失去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森林、河流和大山。

沉寂多年的雪苞山突然喧闹起来,封存在公安局的五花八门的猎枪被从戒备森严的枪库中取了出来,三十多个猎人带着十多条撵山狗把雪苞山大大小小的猎道堵了个严严实实。只等一声令下,这些老练的猎人和凶狠的撵山狗会沿着这些隐秘的猎道向一字梁包抄,花脸是他们追逐的唯一猎物。

我带着警犬海啸和黑儿赶往雪苞山。海啸是只四岁大的德国牧羊犬,它嗅觉灵敏,长于追踪。黑儿是只纯种的昆明狼犬,虽然才刚满三岁,但性格凶猛,长于攻击。两只警犬高低搭配,是最佳搭档。森林警察把我们仨单独编成一个小组,我们有一条单独的猎道,一条最有可能追踪到花脸的猎道,一条捷径。森林警察希望我们抢先发现花脸,以免它遭到意外伤害。要是让那些虎视眈眈的猎人和猎狗抢了先,花脸的结果很难预料。

从四十八槽出发,警车住东北方向大巴山莽莽苍苍的山际线行驶,擦黑时分我们到达雪苞山山顶的望月垭宿营点,再往前走就是一字梁了。

站在望月垭四下环顾,大巴山群峰气势磅礴,横陈天际,漫山遍野堆绿耸翠,沟沟壑壑郁郁葱葱。正是杜鹃花开时节,一丛丛一片片泼洒着血一般的红,也有好多紫色的高山杜鹃怒放着,随意点缀在悬崖翠绿间,那是我平生见过紫色杜鹃最多的地方。

入夜,雪苞山各个宿营点的篝火都点了起来,撵山狗们兴奋地吠叫着。更远的夜幕沉沉的莽林深处,庞大的豺狗和野狼群也跟着长嚎起来。猎人们狂饮着火辣辣的苞谷酒,热醉迷迷,等待着明天那场久违的难逢难遇的猎捕盛宴。

山的一头有人在唱巴山民歌:

巴山豆哟叶叶长,

巴山巴树哟有情郎

……

山的另一头有人跟着唱:

哟呵呵!

劝郎一阵又一阵

劝郎莫上巴山林

……

海啸和黑儿没有加入这场犷莽的唱和中,他们一左一右挨着我坐在一块爬满石花的巨石上,远眺莽莽苍苍的大巴山。夜风凛冽,它俩紧紧偎着我,身子在剧烈地哆嗦着。一半是兴奋,一半是寒彻。

“海啸!黑儿!我们不能伤了花脸,也不要让它失去自由。没了云豹,大巴山该有多么的缺憾呢。”我搂搂海啸和黑儿,轻声说。

翌日,天刚蒙蒙亮,各路猎人和撵山狗走出宿营点,沿着各自的猎道走向属于自己的那片猎场。

我和海啸、黑儿沿雪苞山阴坡搜索前进,我们的行进方向处在一字梁的下风口,这样更便于隐秘接近花脸可能藏匿的山谷。我让海啸追踪,黑儿和我观察掩护,遇到紧急情况,随时发起攻击。

我们的身后跟着背砍刀的大老刘和背麻醉枪的小老刘哥儿俩。哥儿俩都四十出头,精壮结实,身穿粗布短装,脚蹬四耳草鞋,看着让人踏实。大老刘是采药人,小老刘是猎户,雪苞山沟沟壑壑、一草一木他们都了若指掌,也见过多回花脸了。

日上三竿,我们追进一片箭竹林,海啸发现了一串野兽的脚印。老刘哥儿俩说是豺狗留下的,脚印新鲜成行成片,看来是一群豺狗。海啸还在埋头嗅闻,黑儿朝前面的箭竹林警觉地呜呜两声,越过海啸钻了进去。

我掏出手枪和小老刘跟着钻进竹林,一堆动物的粪便出现在眼前。小老刘伸出一根手指摸摸粪便,凑鼻子前闻了闻说:“是花脸!只过了两个时辰,有一群豺狗跟着它呢!”

小老刘说话时有些紧张了。豺狗是野兽中最臭名昭著的阴谋家。它们成群结队,靠偷窃打劫为生,和云豹是一对宿敌和冤家。

游大力的判断是对的,有一群豺狗入侵了花脸的领地,它们想置花脸于死地。花脸因为愤怒和我们人类又结了仇,此时的它事实上处于我们和豺狗的夹击之中。

“这也不对啊!按理说,花脸完全可以用它的速度甩开这群豺狗的!好几天了,它还在这一带兜圈子干啥呢?”小老刘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他对花脸的行踪好是困惑。

“管它呢!我们扭住花脸的踪,追上去抓住它就完事。”大老刘轻松地说。

还不知会有多长的路程才能追上花脸,我让海啸和黑儿停下来,我们自己沿豺狗和花脸的爪印靠肉眼追踪。爪印把我引出茂密的箭竹林来到一片高山草甸,草甸上满是低矮密实的衰草和一丛丛艳丽的高山杜鹃。我们在这里看到了更多更杂沓的爪印,有豺狗的也有花脸的,豺狗死死缠着花脸。我和老刘哥儿俩都预感到什么,海啸和黑儿也嗅猎到了。它们大踏步向前奔跑,我们三个人靠一路小跑才能勉强跟上。

我们跑过草甸,追到一片密匝匝的枞树林。枞树树干笔直,翠绿的叶刺和树梢洒落下来的金色光束,像一条条一缕缕闪亮的松萝。这是一个金色的林子,也是潜伏着危险的林子,海啸和黑儿已经高度紧张了。渐渐地,林子里隐隐传出一阵奇怪的声响,恐怖、阴森。我和小老刘端起手里的枪,大老刘也从背上取下猎刀。我们跟在海啸、黑儿屁股后面,轻手轻脚向前摸去。

响声越来越大,海啸和黑儿嘴里发出一阵我从没听到过的重浊的鼻息声,腮帮子剧烈收缩,露出尖尖的犬齿。

“有货了!”小老刘用猎人术语小声说。边说边用枪管拨开眼前的枞树枝。

一幕惊人的场景出现在我们眼前。五六只肥壮的豺狗正围着一头极具视觉冲击力的云豹,双方虎视眈眈对峙着。它是花脸!我的胸口像被一记重拳击中一样咚的一声,耳膜也嗡嗡响了起来。海啸和黑儿发出有力的狂吠,我回过神来。

定睛再看,花脸从容镇定地面对着近在咫尺的豺狗,瞟了眼我们几个闯入者。枞树叶刺尖把阳光筛成金灿灿的碎块溅落在它华丽的皮毛上,斑斓而高贵。

好漂亮的一只云豹,我心里叹道。

眼前却是我们、豺狗们和花脸共同的一道难题,我们三方都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

正犹豫间,豺狗们率先向花脸发动了攻击,虽然它们身后有我们几个人和两只它们从未见过的大狗。领头攻击的是豺狗们的头狗,一头粗壮的雌犬。它飞蹿到花脸侧后,向花脸的后腿咬去。花脸一扭头尾巴猛地一扫,雌犬猝不及防,被钢鞭一样的尾巴扫出两三米远。更多的豺狗围上来,花脸渐渐招架不住了。

“黑儿!袭!”我向黑儿下了攻击口令。

攻击不是海啸的强项,特别是一群如狼似虎的豺狗,我不想它受到伤害。黑儿的血管里流淌着撵山猎狗的血液,面对野兽它无所畏惧。

黑儿早就等着我这一声口令了。没等我话音落地,它已经闪电般冲到了那条雌犬的身后,照着它的后腿狠狠咬了一口。没等雌犬返身还击,黑儿身子一扭,跳到了一边。

海啸没等到我的口令,只好用更大更急促的叫声给黑儿助阵,叫声洪亮,我脚下的地皮和腐叶也在抖动。豺狗们还在向花脸围拢,我拉动枪栓,朝天开了两枪。枪声的尖啸让豺狗们顿了顿,雌犬犹豫一下,开始领着豺狗们向一边散开。我们的正面出现了一个很好的射界,射界尽头是同样想避开我们的花脸。

小老刘端起了麻醉枪,枪口直直指向花脸。在他扣动扳机的一刹那,我托了一下枪管。麻醉弹划了个弧线,落在花脸身后一棵枞树的树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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