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作者: 李德峰谨以此文,致敬一代代为中国警犬事业默默奉献的人。
——题记
犬就是狗,狗就是犬,一个是俗称,一个是雅号。
这大概是许多人的认识。不过,也没有更多的人去追究这些看似无聊的话题。可一旦字斟句酌地较起真儿来,竟然会发现二者并不是一回事。
网上说,狗有十八个脚趾头,而犬则多两个,有二十个脚趾头,多出来的两个叫“獠”,也就是俗称的狼爪,这是因为它们不是同宗。
这样说下去会越来越复杂,还牵扯到物种进化的深奥理论,有点儿多此一举了。
还是来个痛快的,听听专家怎么说吧。
当然,这些年人们对“专家”颇有微词,甚至有“凡是专家认可的就要否定,凡是专家否定的就要赞成”一说,就如“天气预报要反着听,正确率会更高”……
扯远了,还得扯回来,问专家“你怎么看”吧。
专家说:“什么犬啊狗啊的,没那么复杂,都是狼变来的,因为品种不同,脚趾头数才不一样。多出来的那个趾可不是狼性的标签,它在生活中还碍事,影响速度,也容易受伤,就像人的六指,多则无益……”
不知他说的可信度有多大,但肯定是在实践中得出的结论。
他叫张宏,往通俗了说,是个养狗、训狗的。按官方的名号,是烟台市公安局刑事侦查支队警犬训练基地的高级训导员。
他也算是警二代,别人接过的是父辈的枪,而他接过的是父辈的警犬。
一、奉天饲犬
要从张宏的父亲开始讲,的确有点儿远,那得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说起。
山东单县归菏泽辖,地处鲁、苏、豫、皖四省的八个县接合部,也就是那个以羊肉汤而闻名的地方。在这个县东五十里地的后王楼村有一户人家,一大早,一个个子瘦小、面色黑黄的少年辞别父母,走出了家门。他斜背着的灰布包袱里有一件打着补丁的夹袄,一个破粗瓷碗和几个野菜团子。老话有说,“穷家富路”,即便是这些行头,也是全家省了半个月才攒下来的。他左手拄着一截榆树枝,大拇指粗细,比他稍高,已经扒去了皮,泛着象牙白色,与他、与行囊的土灰,对比鲜明。那树枝仍然透着木香,发粘发甜的树皮已成了他昨晚的大餐。
这是在1958年初秋发生的一幕。如今的年轻人也许难以想象,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他们的祖父辈是一种怎样的生活状态。就说这单县羊肉汤吧,如今只要你想喝,唾手可得,可在当时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这个少年叫张俊芳,名字虽然有点儿女性化,却是个妥妥的男子汉。他就是张宏的父亲,那时还不满十三岁。虽然不愿离开家、不愿离开父母,可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养不活他了。
树挪死,人挪活。距离他们家最近的一个汽车站是济宁鱼台县汽车站,他要从家步行四十多里地去搭车,花上一块七毛钱到兖州,然后再花十八块七买火车票到辽宁本溪的平山区,这是父亲给他打听好的路线和坐车的花销。本来父亲要一起去的,可二十块钱的盘缠东借西凑才弄齐,再也拿不出多余的钱了。
农村的穷苦孩子,没见过世面,没离开过父母,更没出过远门,一路奔波的无助与艰辛可想而知。历经三天两夜,总算到达了目的地。这里是大哥俊贤的家。不远千里闯过来,只是想找个填饱肚子的地方。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要搁今天,这个年龄的孩子上学还要车接车送。大嫂觉得他太小了,干不了活儿,就把他送去上学。那个时候哥嫂家的日子也同样不好过,哥哥是食品公司的工人,嫂子也是老家的人,在这里没有工作,给人家打个零工。
他不忍心拖累这个家,便寻思着自己找个工作干,正巧沈(阳)本(溪)公路开工建设,初中还没有上完的他瞒着哥嫂报名当了一名修路工。
饿怕了的张俊芳特别珍惜这份管吃饭、还有工资发的活儿,别看他个头小,却不惜力,特别勤快,推车、抡镐不输成年人,工友们也特别喜欢这个“小山东”,怕他出蛮力毁了身子,都很照应他。这项工程干了六七个月,完工后,负责施工队的同志从这一千多名临时工里挑选出了七十二人,正式招进了辽宁省公路局三处,转场继续进行其他交通工程建设,张俊芳就在其列。他干活儿踏实,好学上进,人也机灵,领导便安排他到伙房当了一名炊事员。
1968年,“上山下乡”运动进入到规模空前的插队落户阶段,公安部第一人民警察干部学校(公安部刑事警察学院前身)、沈阳和南京两个警犬训练队同时解散,人员有的插队,有的回到原单位。警犬和场地、装备分别交由辽宁省公安厅和原南京军区代为管理。次年秋,辽宁省公安厅准备把警犬训练队用起来,张俊芳被选中,成为专门为警犬做饭的饲养员,这是他第一次与警犬亲密接触。
从给人做饭到给狗做饭,虽然他的身份已经从农民转变成了国家正式工人,但他起初也想不明白,人都吃不饱饭,狗还得专人喂、吃专灶,这狗得多金贵啊。可当他干起来后,才知道这种狗真是大有学问,特别是了解到狗也能破案时,更感到神奇。认识到这个特殊岗位的重要性,他决心好好干,不能辜负了领导的信任。
张俊芳在这里很快发现了一个现象,大家平时都忌讳说“狗”,也许因为与狗有关的词语大都是贬意吧,“犬”可能显得文明一些。他琢磨着,也学着入乡随俗。
据张俊芳回忆,警犬训练队位于沈阳市于洪区,当时由葛洪兴负责,成员共十八人。他们借用革命样板戏《沙家浜》中的唱词,号称“十八棵青松”。
葛洪兴是位老革命,当兵时只有十七岁,经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洗礼,他从目不识丁的懵懂少年成长为一名能文能武的军官。解放初期,组织安排他到东北公安干部学校学习,后留校任教。该校转隶到公安部之后,进行扩建并先后更名为中央人民警察干部学校、公安部第一人民警察干部学校。
1958年5月,公安部在南京筹建警犬训练队,葛洪兴任训练队队长,这个队与刚成立不久的沈阳警犬训练队都隶属公安部第一人民警察干部学校警犬训练教研室。警犬训导员一开始用的教材是前苏联莫斯科国立农业出版社出版的《警犬教材》,康尔珍、葛洪兴等为训导员讲授警犬的训练理论、行为原理、训练原则、训练方法等内容。直到1961年该校的王明水等专家组织编写《警犬技术培训教材》,才填补了国内此类教材的空白,也标志着我国警犬技术理论的初步形成。
特别是1963年9月,公安部下发的《刑事科学技术工作细则(草案)》,把警犬技术工作规定列入其中。从此,警犬技术专业的建设走上了制度化、规范化和系统化的轨道,警犬技术成为公安机关侦查破案的一项重要的技术手段。截至1965年底,全国约有一千五百头工作犬,有五百多个基层单位建立了警犬技术工作部门,并发挥出了警犬的特殊作用。
张俊芳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开始与警犬打交道的。在警犬训练队,他的主要任务是饲养四十五头警犬。“警犬与老百姓家的土狗不一样,它对吃的要求很高,主食和肉、菜、盐都得定时定量喂,脏的、生的它都不吃,要是吞下带骨头的肉,还会拉稀。”张俊芳谈起喂食经,有说不完的话,为了让警犬吃得可口,他有时会自己品尝。
他能把警犬当人看待,制订食谱,按时定量,一丝不苟;他还要打扫犬舍,打理警犬卫生,梳毛、消毒等每一项工作都安排得井然有序。空闲时张俊芳就看别人训犬,这样也方便做些保障性的工作。与警犬接触得越多,他就越觉得这些狗真不一般,对自己能从事这个工作感到自豪。
公安部有位领导到警犬训练队检查,看到犬灶、犬舍收拾得整洁干净,赞叹道:“这喂狗的地儿比我们的食堂还要干净啊!行!能拿狗当人看,我们的工作就算做到了位!”张俊芳这下出了名,能者多劳,之后警犬训练队的食堂也归他管了。他爱动脑子,统筹两个灶,人和犬的伙食都有了改善,他工作的劲头也更足了。
二、金陵偷艺
一个农村孩子出来闯荡几年,吃上了国家饭,可算是混出了点儿名堂。这国家正式工人、非农业户口的名头在那个时候,甚至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可以说是高人一等,足以让乡亲们羡慕了。
如果张俊芳安于现状,他可能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厨师,可年轻人的那份激情、那份不服气的劲儿,让他在面对机遇时走出了一条更具挑战性的路。
1972年,第十五次全国公安工作会议召开,会议提出恢复各项公安专门业务,并在下发的《关于刑事侦查工作几个问题的通知》中提出:“沿边沿海和偏僻地区,如斗争需要,可以用一点儿警犬。”之后,公安部与原南京军区联系,协商恢复南京警犬训练队事宜。
次年春,沈阳警犬训练队将“十八棵青松”一分为二,人员包括樊喜元、康尔珍、强创义、陈万高、邵吉忠、刘根旺、杨卫国、胡旭阳及张俊芳,共九名同志赴南京工作;葛洪兴一同前往,代表警察干部学校组织交接工作。
张俊芳是最后才去的,当时他还有一个特殊任务。由于交接工作比较急,南京队的公章还没有刻制好,所以就安排张俊芳随后“押送印信”。大红的公章那是机构和权力的代名词,不可或缺,格外重要。葛洪兴的夫人是学校办公室的一名干部,特别细心,对张俊芳是千嘱咐万交代,仍不放心,最后将放公章的左上衣口袋加缝了一层布,并将衣袋口缝上,才算完事。这公章是个不规则的圆柱体,装在上衣口袋里凸起一个包,显得有点儿滑稽。
南京的筹建处在雨花台安德门一带,地方特别大,连绵有几个山头,当时还有部队驻守。几个人到这么大的地方根本显不出人影来,好在有警犬的吠叫,这才透出些生机。
张俊芳虽然还是干老本行,但业余时间对警犬的研究更专注了,教员组织训练,他就细心观察人犬配合的口令和动作,暗自记在心里。要是能借来教材看看就好了,他暗自盘算着。
我一个伙夫,该怎么开这口呀?张俊芳想到了山东老乡邵吉忠。乡言乡语,关系是天然的近乎。“看你们训练挺有意思的,我也很好奇,能不能让我翻翻你们的课本?”
“这……按规定是不允许外借的,你也不是外人,还是入党积极分子。你看看吧,明早一定给我,上课还得用哩。”
张俊芳如获至宝,他一夜未眠,硬是将一本五六十页的油印训犬教材抄写出了一个摘要副本,甚至其中的图示他都照葫芦画瓢画了出来。
这还不算完,接着他又打上了教员康尔珍的主意:“我闲着也是闲着,晚上学员不训练的时候,我能不能也试一试?”
康尔珍是新中国成立后留用的国民党军警机关警犬技术人员之一,对警犬技术的研究颇深,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就参与相关的教学和训练工作。“他们称得上是新中国警犬事业的创始人。”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教材《警犬学概论》里如此评价。
两人在沈阳时关系就不错,康尔珍知道张俊芳平时喂犬、管犬都特别负责,对每头警犬的情况都很熟悉,便答应他可以试试,并嘱咐:“千万别给我捅出什么娄子来。”
这下他从理论到实操齐活儿了。学员白天练,他就晚上练,每每都练到深夜。
这天晚上,他正练得起劲,突然听到警犬一声惨叫。“不好!”张俊芳打开手电筒,只见犬鼻子渗出了血来,一条米把长的花蛇正出溜着向远处逃去。
长虫咬狗鼻子,这下完了!他抱起受伤的警犬就往医务室跑。狗靠的就是鼻子,这里失灵了,它就废了!这可是装备呀,就像战士手里的枪,损坏了枪,得该啥罪?张俊芳一路小跑,大脑更是一路高速运转,心想这事真是大了去了,卷铺盖走人都是轻的……
到了医务室,兽医樊喜元检查后说:“这是毒蛇咬的。”
张俊芳啊了一声:“用我的命来换也值啊。”
“不过,毒性不太大,无大碍。”老樊有点儿大喘气,也可能是故意唬他。说着便麻利地给警犬消毒、抹药,并打了一针,“南京蛇很多,特别是晚上,这么机灵的警犬都能被咬,你得小心点儿。”
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一点多,太晚了,张俊芳没有向康尔珍报告情况,而是抱着警犬回了他的宿舍,迷迷糊糊看着警犬挨了三四个小时,对警犬、对康教员深感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