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比乌斯环
作者: 黄大鹏1
两侧铁丝网攀着爬山虎,护着铁轨,北侧是郑彤居住的铁道新村,几幢四层小楼,墙体上绿漆斑驳,楼顶晾晒着床单被罩衣服,笼罩在灰蒙蒙的空气里,淡了颜色。南侧种着几畦蔬菜,蔓延到围墙边,围墙内是前两年新盖的公寓,十二层带电梯,像巍峨的方碑,截住大部分阳光,余下的几缕,淡淡地洒在铁轨上、草丛中。围墙上有一溜涂鸦,其中一个图案是一座奖杯,底座是一只黄色的手往上托,上面两只绿色的手向下盖,三只手拢在一起,形成一个球体。
郑彤对这个奖杯图案感兴趣,她上网查过,像是巴西世界杯的会徽,她不是球迷,迷恋的只是组成奖杯的三只手。她一只,母亲一只,另外一只是谁的呢?母亲每一次的回答都是:死了。怎么死的?投河,卧轨,喝药,被杀?似乎只要郑彤不介意,她可以编排无数种死因。郑彤是初中时搬到铁道新村的,步行到她的学校铁道一中只要十五分钟。之前她家住在钢铁厂附近的一个老公寓,她隐约听到流言,说父亲欠下赌债,觉得愧对家人,于是一走了之。也有说父亲和门口小超市的老板娘私奔,在外地直接把小三扶正,都说得有鼻子有眼。搬到铁道新村后,关于父亲的一切烟消云散,连一张照片都难以寻觅,唯一的痕迹是一张奖状,1995年钢铁厂先进个人,姓名剪掉了,做了郑彤语文课本的书皮。
现在,她和母亲住在二楼,房间采光不好,母亲坐在她身后的椅子上晒太阳,脸像皱起的黄纸。母亲每个月要透析一到两次,若按医嘱,每周一次更好,血洗得更干净。可母亲不依,说受不了那苦,郑彤和她心照不宣,家里微薄的积蓄撑不起每周一次的奢侈疗程。好在她不负母望,考上了大学,她的分数够上省城的大学,可她丢不下母亲,屈才读了本市的师范。她盼着能早点儿开始赚钱为母亲续命,可母亲叮嘱不需她劳神,要专心学业。
她捡起几块石子,扔出一道抛物线,准确击中铁轨,发出当当的脆响。这条路线鼎盛时期一天经过十二列火车,火车的噪声一度让她们母女失眠。刚搬来时,她经常刚想到一个作文开头或刚进入梦乡,就被轰鸣的火车声惊醒。她在作文里写过一个漂亮的句子:火车碾压着铁轨,也碾压着我的生活。她厌恶火车,曾在铁道旁用石子砸过火车,遭到铁道管理员的严厉批评。那管理员说,过去有个男孩儿用石子砸火车,石子被车轮弹回,像子弹一样射穿了男孩儿的一只眼睛。母亲赶来赔了罪,把她领回去,不打不骂,坐在椅子上愁容满面,不一会儿,眼泪漫过脸庞。她转过头,望向窗外,夕阳隐进草野,黑暗开始流动。她不再砸火车,改为砸铁轨,每一次结实的响声,都是她对碾压生活之物的回击。
铁道新村是铁道一中的学区房,铁道一中在全市中学里排名前十。母亲告诉她,自己打听过全市所有优质中学学区房的地段和房价,铁道新村性价比最高。等她上了高中,铁道新村对面密密匝匝的棚户区鸟枪换炮,变成了带电梯的高楼,铁道新村的房价水涨船高。她夸赞母亲高瞻远瞩,母亲心情大好,做了一桌肉菜,还喝了一小杯红酒。酒后,母亲脸色红润,扶着她扭动起枯萎的腰身,用颤抖的美声唱了几句俄语歌曲,音律婉转,透着忧伤。她问是什么歌,母亲说是《喀秋莎》,又用中文唱了一遍: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如今,这条线路上的车越来越少。她抬手看了眼手表,现在是下午五点十七分,再过三分钟,会有一列绿皮火车经过,随后一列是五点四十五分,这是白天仅有的两列,晚上八点二十分会经过一列货运列车,有时装着木材,有时装着煤炭。她也花了一段时间适应只有一列火车骚扰的夜晚,站在窗前,等待黑暗中蹿出圆头圆脑的亮光。有一晚八点二十分,火车未到,她心神不宁,生怕睡至迷蒙之际,火车突然杀到。她彻夜辗转反侧,火车最终未到,第二天她去问了铁路管理员,说车在维修。
医生告诉她,她母亲这种情况应该尽早换肾,透析治标不治本。她想过捐一个肾给母亲,可匹配不上。如果买一个肾,加上医疗费用,前期就得二三十万元。这些年,母亲治病,她读书,吃喝开销早就把积蓄掏空了。铁道新村的房子还欠着贷款,相当于一半是银行的。再说,如果卖了房子,她们住哪儿?
听母亲说,她年轻时在石城歌舞团跳俄罗斯舞,身体素质一流,住在钢铁厂附近的公寓时,她还开过舞蹈班。
钢铁厂一片混混儿多,钢铁厂男职工出了厂子爱光着膀子,露出油亮的肌肉,背包里藏着钢管或者匕首,械斗是常有的事。只要不闹出人命,皮肉损伤都自认倒霉,如果伤及筋骨,找个中间人摆上两桌,赔个医药费,就能化干戈为玉帛。
钢铁厂门口是一条宽阔的水泥路,松城人称它为“三马路”,进出的货车把路面轧出了大大小小的裂缝。对面是护城河的支流,河水混浊,最深处有四米,水边一排垂柳,对岸是农田,冬季会搭起塑料大棚种植草莓。果农每天挑着担子,划着竹筏,越过护城河,来到三马路兜售草莓。有一天下午,母亲在三马路路边买草莓,旁边的钢铁厂工人新村冲出一辆轿车,左冲右突,撞翻七个路人,最后坠进河里。母亲是被撞翻的路人之一,断了一条右腿,另外六个人两死四伤,肇事者溺死河中,而肇事者的妻子死在家中,胸口插着一把水果刀。新闻登上了省报,钢铁厂书记被免职,市里一干领导挨批。报道语焉不详,只说肇事者是钢铁厂职工,因家庭矛盾一时冲动杀人,后畏罪自杀。
母亲收藏了当日报纸,历经数年,字迹早已漫漶。事发时,郑彤正在幼儿园上学,她只能凭借报纸上的说辞和母亲寥寥的回忆,加上想象,还原当时惨况。渐渐地,母亲消散了恨意,偶尔提及此事,说是命中注定有一劫。郑彤问何出此言,她便岔开话题,说肇事者的妻子和小叔子乱搞,还说她自己好歹捡了条命,有一个死者是个二十一岁的小姑娘,刚结婚半个月。
一年后,母亲在钢铁厂门口摆摊儿,卖玉米烤肠茶叶蛋豆浆,城管瞧见她贴在推车上的残疾证,只得网开一面。晚上回到家,母亲还要做十字绣,郑彤想帮忙,她不让,说别误了学习。郑彤写完作业,洗漱好,九十点钟,母亲还在穿针引线,乏了便滴两滴眼药水,闭眼稍作休息。到了小学六年级,她望见母亲头发上透着白色亮光,避了灯光,是几缕白发。又半载,母亲戴上了眼镜,做完活计摘下眼镜,眯眼盯着她,眼角簇拥的鱼尾纹像攒聚的箭镞。她伏在母亲腿上啜泣,母亲的右腿凉飕飕的,她轻轻卷起母亲的裤脚,抚着她光滑的假肢,眼泪滴滴答答落在假肢上,又顺着假肢滑到地上。母亲放下裤脚,搂着她,用手背擦拭她的眼泪,说,你想不想看火车?
2
1993年腊月初八夜里十点,郑玉秀斜靠在一列绿皮火车车厢的窗户上,窗外飞着大雪,她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梦见腹中蠕动着一窝蜈蚣,醒来,额上脸上脖子上满是汗水。她挂在前排椅背上的呢子大衣不见了,屁股底下的皮包也不见了,衬衫最上面的一粒纽扣被解开了,她低头,窥见自己的黑色胸罩成了张嘴的河蚌。车厢里旅客寥寥,最近的也要相隔三排,火车减速,窗外的田野变成了站台,站台上站着一个穿制服的男人,含着哨子,握着红旗。车厢里,乘务员举着喇叭,通知终点站到了,请乘客全部下车。她刚要呼救,车厢里飘来一阵脚臭味,腹中好似挨了一拳一脚,胃里顿时翻江倒海,喷出一摊秽物。
火车停稳后的惯性又让她胃中抽动,呕出两口酸水。一个中年胖女人提着扫帚和拖把,把她拽离座位,终点站到了,哎呀,你这女人,吐的,哎呀,座椅也脏了,你不能走,赔钱!她说,赔多少?女人转了两圈黄眼珠,说,五十元。她在身上摸了一圈,在屁股口袋里摸出几张百元大钞,抽出一张,让胖女人找钱。胖女人说身上只有二十元,她看了看胖女人的绿棉袄,问她棉袄多少钱买的,胖女人说三百元,她又抽出三张一百元钞票,让她脱下棉袄,说不用找钱了。女人笑笑,把棉袄脱给她,说不准反悔。她说她的衣服和包被偷了,女人指着站台上穿制服的男人,让她去找他。她裹上棉袄下车,棉袄上一股鱼腥味,她听到身后的胖女人和其他乘务人员聊天,女人压低声音说话,其他人起哄让她请客。
她走上站台,冷风钻进脖子,贯穿全身,她哆嗦两下,裹紧棉袄,问穿制服的男人,这里是哪儿?男人说是松城。她说,松城是哪儿?男人笑笑,说这儿就是松城,松城就是这儿。她说她的衣服和包被偷了。男人让她去警务室登记。她“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走向出口。男人喊道,喂!她转身,男人说,这会儿别去了,都下班了。她又“哦”了一声,她根本不知道警务室在哪儿。男人补充了一句,我说,你别费这心思了,找不回来的。她朝男人挥挥手,似乎瞬间释怀了。
火车站广场冷冷清清,几个人缩头缩脑,抄手站在雪地里,胳膊下面夹着住宿的牌子。一辆黄色夏利出租车停在路边,车身亮着微弱的黄色的光。四周是农田,白茫茫一片,远处星光点点,看不真切。
一个招揽住宿的人迎上来,他穿着军大衣,戴着雷锋帽,走近看是个留着八字胡的男人。八字胡拽着她的衣服说,姑娘,住宿吗?便宜又卫生,有电视,还有独立卫生间。她摇摇头,哆嗦着,在广场上游走,只为摆脱他。一辆出租车上下来个人,高个儿,穿着皮夹克,声音沙哑,嗨,姑娘,打车吗?最后一辆。八字胡察觉到猎物将失,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她本能地跑向出租车,拉开后门钻进去,暖气扑面而来,她感受到久违的幸福感。
高个儿国字脸,中分头,两道眉上分别有颗痣,眼睛往她身上剜。副驾驶上还有个男人,正歪头打盹,平头,圆脸,矮胖,侧脸胡子拉碴。
高个儿把车开出火车站,驶进一条昏暗的小路,引擎盖哐当震颤,两旁的松树簌簌落雪。姑娘,怎么称呼?她不理。高个儿转头,瞪了她一眼,你他妈没名没姓啊?她一哆嗦,抱着胳膊,觉得暖气温度骤降,说,我姓郑。高个儿问,小郑,多大了?她说,二十多了。他又问,结婚了吗?她转移话题,师傅,你还没问我去哪儿呢。他敲敲仪表盘,说,去哪儿都要出这条路,你去哪儿?她说,开到市中心再说吧。他推醒副驾驶上的胖子,阿福,这姑娘要去市中心,你告诉她怎么走。胖子转头,醉眼惺忪,鼻子圆圆的,看上去比高个儿憨厚。胖子伸懒腰打哈欠,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伸展左臂时,给了高个儿肩膀一拳,说,姑娘,一听你就没来过松城,松城没有市中心,原来有,划给隔壁市了,现在的市区搁以前算郊区。高个儿说,火车站边上的黑旅馆都不能住的,小则丢财,大则失身。叫阿福的胖子说,老陶你这张臭嘴,天天给松城抹黑。叫老陶的高个儿说,怎么叫抹黑,我住过一次,大半夜来了俩肥婆,把我裤子都撕烂了。阿福干笑,说,就你这骚劲,来头母猪你都能上。
车子经过一个岔路,转向右边,就像知道郑玉秀的目的地似的。郑玉秀索性闭上眼睛,信马由缰,她觉得他们不像坏人。过了十几分钟,车子停在路边,郑玉秀拭去车窗上的雾气,看到窗外仍是田野。老陶说,阿福,下去撒泡尿吧。阿福说,没尿。老陶说,叫你去就去。阿福下车,问老陶怎么不一起去,老陶说等会儿再去。老陶摇上玻璃,郑玉秀听到吧嗒一声,车门锁了,他挤到后面,搂住她,说,小郑,你好漂亮。
郑玉秀的喊叫声引来了下车撒尿抽烟的阿福,他拉不开车门,就用拳头敲打车窗,喊老陶住手。老陶把车窗摇下半截,气冲冲地说,没看见我正在干正事吗?阿福说,开门,摸两下就行了。老陶在她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爬回驾驶位,打开车锁。她闻到一股混合了酒和汽油的复杂味道,连忙推开车门,佝偻身子,吐了一地。阿福轻轻拍打她的后背说,老陶,你个畜生,把人家姑娘都干吐了。她忍不住笑出了声,捂着肚子说,我怀孕了。
车子重新上路,阿福说先把她安顿在他家。老陶说,你倒不傻,白捡个老婆孩子。阿福朝郑玉秀解释,我俩平时就这样,爱贫嘴,钢铁厂效益不好,晚上出来拉点儿活。她说,谢谢两位师傅,两位大哥,我有个姑妈在松城,我住她那儿。老陶说,你姑妈住在哪儿?她答不上,说到市里给我放下就行,我找个公用电话联系她。阿福说,这大雪天,就别折腾了。他打开副驾驶前的抽屉,摸出一个手电筒形状的物件,推开按钮,顶端冒起咝咝电光。她头皮发麻,缩进角落。他把物件扔给她说,电棒,拿着防身,能电倒一头野猪。
阿福的家两室一厅,一层楼道共用一个洗澡间。客厅里条案五斗柜方桌条凳,弥漫着一股霉味,墙上贴着几张钢铁厂先进个人的奖状,她从奖状上得知阿福名叫孙厚福。孙厚福抱着塑料盆和洗漱用品走到楼道的洗澡间冲了把澡,回来后让她赶紧去洗,洗澡间还捂着热气。
郑玉秀洗完澡,孙厚福给她煎了两个鸡蛋,冲了一杯牛奶,把朝南主卧让给她住,自己去了次卧。郑玉秀食毕,腹中渐渐温热,来到主卧,床单被罩像是刚换的,干爽,散发着洗衣粉的香味。她反锁好门,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树枝银装素裹,眼泪又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