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记

作者: 刘群华

木匠记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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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学木匠还不算乐天师父的正式徒弟,他没有送乐天师父的拜师礼,也没有在鲁班像前下跪作揖。按当时学木匠的收徒仪式,应该由人介绍,经乐天师父同意后,选择一个良辰吉日,送上一只鸡、一条鱼、一斗米、一壶酒、一只猪腿,然后点上一挂鞭子炮进屋。

进屋后,堂内点了香烛。乐天师父坐在神坛之下的一张雕花椅子里,我父亲对他三叩九拜,敬奉了香茶,才算拜了师父。拜了师父的徒弟,一年内没有工钱,第二年工钱有一半,第三年才得全工钱。这些,在拜师仪式上有三五个德高望重的见证人见证,和父亲签字画押没有两样。

父亲之所以不算乐天师父的徒弟,是因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大家过的日子苦,没有钱,更没有拜师的鸡鱼肉,自然,仅凭一句话就跟了乐天师父。

我奶奶后来戏言,要说没拜师,其实也拜了,在我家吃了一锅蒸红薯。当时乐天师父从镇上赶集回来,路过我家门前进屋讨碗茶喝,没想到奶奶和他闲聊了几句,说了父亲学木匠的事,便边吃红薯边拜了师。

跟了师的父亲与乐天师父出门做的第一件事是打粮仓。

那是吃红薯的第二年,乐天师父家收了不少粮食,要扩建几间粮仓。他想,教徒弟就从自家屋里建粮仓开始,先练练手,免得手生让别人说闲话。他托人捎信来说,让子光来吧,要学,就这两天来。

那时父亲有二十多岁了,学木匠确实不易,但还是去了。他赶早去的,到乐天师父家门前时,天还没亮透。乐天师父开门见了他,说,这么早,先吃了早饭再说。

父亲吃过早饭,乐天师父首先让他摸木匠斧头,练的是砍削的基本功,把一根根圆木劈出方木的雏形。木匠斧头五六斤重,起先觉得轻,挥动自如。斧头在圆木上砍削,一块块木皮屑应声而落。父亲想,这活儿,可以胜任。

可久了,手倦了,斧头也就重了。一双手掌上全是血泡。到了晚上,父亲已经腰酸背痛,四肢像散了架一样。

乐天师父见罢,从一侧厢房端来一盏油灯,手上捏着针线,然后蘸上少许桐油,点燃一端线条,叭的一声,穿过了父亲手掌上的血泡。父亲疼得龇牙咧嘴,乐天师父凑近父亲的手掌,吮吸血泡里的血水,然后,又依此穿过了另一个血泡,再吮吸。

父亲说,师父,斧头还咬人呢!

乐天师父笑道,还才开始呢!

作为木匠,建粮仓是农村最常见的活计,也是一户人家是否殷实的象征。在我们命田湾,谁家建的粮仓多,就说明这家粮食足,人过得很殷实。乐天师父之所以在原来的三个粮仓上又加建了两个,也是他家过得衣食无忧的表现。

乐天师父住的是三厢式的吊脚楼,中间是堂屋,厢房在堂屋的两边,共分四间,前后各一。厨房接着左厢房,算是加盖的披舍,全椽檩山架梁。而他要建的粮仓,在披舍里。

每天早晨,父亲比乐天师父起得早,在厨房烧火煮饭。做徒弟的,应该如此。奶奶让他来学木匠时就交代说,要帮师父干活儿,不要偷懒,还要给师父盛饭,端洗脸和洗脚水。父亲嗯嗯地应着。

袅袅的炊烟从瓦檐上冒出来,被路边的风吹散了。父亲那时体质好,昨晚的血泡通过油针线的穿刺,已好了十之五六,结了血痂,也不那么痛了。他生了火,煮了饭,便帮着师父挑水、劈柴、择菜。师娘听到厨房有声响,起来一看是我父亲在做饭,喜了,道,这伢子,能学好木匠。

学木匠,得有一挑担子的行头,斧头、锯子、凿子、刨子、木钻、油擦子、墨斗、锉刀、马夹、锤子、铲子、鲁班尺,一样都不能少。就像读书的人,少不了纸笔和课本。

乐天师父的披舍里要建两个粮仓,地方有点儿挤,却刚好能建下。父亲依照乐天师父的教学,先学好了砍削,把圆木削成了方木;然后用鲁班尺一量,再用墨斗弹线,用刨子刨去了多余的薄薄的一层木花;再用凿子凿眼、挖空、剔槽,才总算把粮仓建好了。

父亲学会了建粮仓,是成为木匠的第一步,还不算真正入门,真正入门要建大活儿——吊脚楼。但命田湾是个粮窝子,过了八九月,只要一眼望去,田里的谷子黄澄澄堆了起来,像小山似的。

这时候村里的人赶着收稻田里的谷子,便争着找父亲打粮仓。那阵子,老木匠师傅忙得干不过来,只要会打粮仓,哪怕是个学徒也会被请进命田湾。

有一次,山上有户人家请父亲打粮仓,他挑着木匠担子气喘吁吁地走,心想,这是他第一次打粮仓,乐天师父没有跟来,一定要打好。

阳光从山巅上流泻下来,晒得松针都出油了。看一眼高高的山腰,那户人家的屋檐好像隐约藏匿在一片树林里。他放下担子歇脚,一屁股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坡下一个老人也挑着木匠担子走来了,冲父亲喊,你怎么坐在我的石头上了?

父亲脾气倔,也不惯着老人,说,这石头是你的?

老人的脾气更倔,放下担子,抽出担子里的毛巾就敲了父亲的头,说,我是老师傅,你要懂得让座。

老人这么一说,父亲觉得有几分道理,就起身让老人坐,还掏出一包烟敬了老人一根。

歇了片刻,老人挑着担从一条岔路走了。父亲也挑起担,翻过一个山口来到一个山坳里,乍然见到一栋破旧的吊脚楼。坪内青草萋萋,墙上青苔覆盖。他推开堂屋门,里面蜘蛛网满挂,尘土飞扬。喊了两声没有人应,原来是一栋没人的房子!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左厢房下有一片缺了一边的石磨斜躺在荒草里;右厢房弃了一只没腿的木长凳,几乎被风雨侵蚀殆尽;朝前的一个窗子下可见一把半截的扫帚,上面拉满了虫粪;就是土坪那扇歪歪的篱笆上,也没有一只鸟儿在鸣叫。

父亲走错路了,干脆坐在屋前矮塌塌的基脚石上掏出烟吸了几口,顺便打了个盹。可在这端儿,迷迷糊糊被人踹了一脚,整个人倒在了基脚石的荒草里。父亲睁眼一看,原来是那个挑木匠担的老人。他说,要不是看你许久没跟来,我才懒得理你。小伙子,在深山老林里走,一旦迷路,今晚可能就睡在这荒山野地了!

父亲也察觉到危险,跟着老人辗转到岔路口,朝中间的路寻去。他七拐八拐好不容易走了一段,一抬头,突然又看见了一栋吊脚楼,没错,就是某某家。他站在路上,都可听见吊脚楼里的牛哞声和人在坪里晒稻谷的吆喝声。

在命田湾,一年种的稻谷几乎就是这户人家的全部财产。主人见了父亲,接过担子道,怎么这会儿才到,日头都到头顶了!

主人有责怪的意思,父亲有点儿不悦,不想打粮仓了。可这是他重要的第一次,转念一想自己还是学徒,让主人责备几句是应该的。他松开担子,把家伙什儿拿出来,脚都没歇一下就准备开干。

只是这一次开张有点儿奇怪,也许是心急、紧张,也许是手生,主人拿出的硬圆木,不是卡住了截木的锯子,就是硬得咬去了斧头的刃口。父亲觉得自己被什么戏弄了,好像有人在逗着他玩。

他躁动得满头大汗,但不信邪,力气又大,“呸呸呸”往手掌上吐了几口唾沫,一斧头下去,斧头柄又震断了。屋漏偏逢连夜雨,父亲倒霉到家了!这时,主人把门关得砰砰响,脸上也阴云密布,或许他以为这个学徒真的只是学徒,自己请人太草率了。

好不容易熬到吃晚饭,父亲一个人坐在土坪里歇凉,这时,白天的那个老人来串门了,他手里拿一条长手帕擦汗,坐在小板凳上看一地打粮仓的圆木,再瞄一眼可怜兮兮的父亲,提醒道,开斧要请鲁班呀!

父亲本不信这个的,认为是故弄玄虚,可第二天开工他还是屈服了,在神坛下请了鲁班,就这样,手里的斧头似乎使得比昨天顺手了,在坪上砍呀、刨呀、削呀、挖呀,干得可欢了。

2

父亲走南闯北碰多了奇奇怪怪的事,日子久了,也不觉学了一些跑江湖的招数。像请鲁班,就是行走江湖时的一种炫技,有时我听了也觉得很神奇。

这一年的一天,父亲在给一户人家打粮仓。阳光在杉树上走,红彤彤的光像个火球子。他摸出刨子,一个又一个箭步地在木头上推,刨出了一卷又一卷的刨花。刨花很薄,却很均匀。这叫刨子的功夫。主人的粮仓还要下点儿料,今天刨完,明天就可以组装了。

父亲卖力地忙着,偶尔抬起头望一回滚过来的太阳,热辣辣的。他脱下了上衣,打着赤膊汗水直流,身上的腱子肉也随着他的起伏在涌动。

主人和他闲聊一阵,突然凑过来,说,木匠师傅,听说你们木匠也会治病?

这厮也是病急乱投医,父亲刨了一遍木头,顺口道,我们的老祖师鲁班能治。

我有个亲戚,赶山被断枝刺了,三年了,流着脓水至今没好,可治?

没缘呀,父亲说,我们木匠没进屋,鲁班也就没进屋,不能治呀。

哦哦,主人瞬间明白了,知是木匠的行走之词。他说,碰巧了,我亲戚也要打粮仓,他今年收成好。

主人的亲戚姓刘,是个赶山的好手。一次刘老爷子进了山,跟着一排蹄印寻找在森林里隐蔽的麂子,却不小心脚下一滑,一根尖尖的断枝就狠狠地插进了大腿,血如泉水般喷射出来。几个猎人把他抬去医院,治了半个月没有好,至今脓水不断。说来奇怪,大腿上流着脓水,却不见红肿痛热。

主人说,我的亲戚碰到了麂子仙。

父亲笑道,什么麂子仙,这是阴毒,叫木蛇开口,故而不红肿痛热,如蛇吐信子一样,流着脓水。

你这么一说,还真像。主人佩服。

第二天破晓,父亲就跟着主人进了他亲戚家的吊脚楼。

刘老爷子也起得早,瘸着一条腿在门口迎接。他说,我还以为木匠师傅是个老爷子呢,没想到这么年轻。

父亲放下担子,说道,老爷子,我们是一家呢,我也姓刘。

俩人寒暄了会儿,父亲就准备拿木匠担子里的家伙什儿。老爷子忙拦住父亲,说,不急,先吃了早饭再说。

父亲拗不过热情的刘老爷子,也就不急着忙活什么了,只嘱咐他的一个儿子把打粮仓的木料找来,需要多少圆木,云云。他儿子更不急,说,咱家今年收成好,不差师傅一顿饭。这话说得明白了,打粮仓慢慢打,无所谓,治刘老爷子的病要紧。

吃过早饭,父亲就在堂屋里摆上了香案。他说,平时碰巧遇见,也就不讲究,今儿个专门来了,就要讲究点儿,得先在香案上摆一坨猪肉、一升米、三碗酒,再请鲁班祖师爷。

刘老爷子也懂礼节,把东西都置办齐了,还在一升米上插了一个红包。父亲斜着眼目测,不厚不薄,应该不比一天的工钱少。

这么有仪式感地请鲁班,父亲还是第一次。他虔诚地下跪作揖之后,点了香,烧了纸,便念念有词了。他的词含糊不清,嘴里咕噜咕噜说了一会儿,便把香灰和纸灰抓一把丢进了三碗酒里,说,好了!然后往每个酒碗里倒一点儿,递给刘老爷子喝。刘老爷子也不嫌弃碗里的香纸灰,一闭眼,喉结一动,就吞了下去。

父亲这般完毕了,一挥手,示意让他们收了香案,刘老爷子把一升米上的红包塞给了父亲。父亲也不推辞,这钱是替鲁班收的,他不敢怠慢。但是,就在这端儿,父亲才猛然想起没看刘老爷子的伤口。他不慌不忙地撩起刘老爷子的裤管,左腿上有一个手指大的洞,正汩汩地流着腥臭的脓水。

父亲说,我找几样草药来外敷,应该十天半月就收脓汁了。

他走出吊脚楼,屋外的荒野里杂草丰茂,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花香。这些有着生命的草都是一味药,只是人不知怎么用而已。父亲在田埂上找到了田基黄和半边莲,然后在山腰上找到了七叶一枝花。他陆陆续续找了十几味草药,捣烂成泥,敷在了刘老爷子的左腿上。

刘老爷子敷上草药后,感觉腿上凉飕飕的,像有不少虫子沿着伤口爬进里面的脓汁里。他说,刘师傅,这药敷上去舒服,像一蔸含羞草,一碰叶子就收拢了,这感觉老带劲了!

父亲把木匠担子里的吃饭家伙拿了出来,不无戏谑地说,我不是医生,我是木匠,得给你打粮仓了。

父亲看着一堆圆木,拣了一根,抡起斧子就劈开了。他从中午抡到下午,没有停歇。阳光也从对面山转到了后山,没有停歇。父亲说,我和太阳一个命,都是辛苦命,天天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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