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驹
作者: 罗列一
周晓敏的车夹在由东向西的车流里,三步走两步停,像只兔子不停地去吃散落在地上的洋白菜。快到大梁路与中山路交叉口时,车慢慢驶入辅路,拐进新财富购物中心停车场。穿黄色背心的大妈忙把周晓敏的车往空位上引,右手频频挥动,那架势像是她把车子推入了车位。锁了车,周晓敏整了一下连衣裙,戴上太阳镜朝购物中心走去。
购物中心广场东侧临时搭建着一个蓝色背景的舞台,左侧用电线拴着一个大块头黑色音箱,像只大铁锚,以防舞台这艘船漂走。主持人手里举着一瓶浅绿色的饮料,正声情并茂地讲述着。几个穿着白色背心、宽松短裤的小伙子随着节奏不断翻滚,轮流把手脚往天上指。周晓敏沿着一楼的几家服装店往购物中心的旋转玻璃门溜达,快到工商银行时,她看见了柳惠。柳惠画着两条又细又黑的眉毛,穿了一件黑色吊带上衣,耳朵上戴着圆形银色耳环,脚蹬细高跟黑色皮鞋,背了一个深棕色的挎包。挎包四四方方,体积有点儿跟柳惠的纤细身材不成比例,足以装得下一只老南瓜。银行保安笑着跟柳惠打招呼,替她推开玻璃门。柳惠礼貌地冲保安点点头。
周晓敏放慢了脚步,抬起头朝舞台上看了一眼,主持人身边不知什么时候推来了一只堆满冰块的大桶,上面密密麻麻栽满了浅绿色饮料瓶,冒着夏天让人爽心的寒气。她把目光收回来,摘了太阳镜,走上银行门口的台阶。去推玻璃门之前,周晓敏停了一下,把手里的太阳镜又戴回去。进到大厅,一股清凉瞬间包围了身体。引导员问她办什么业务,指着旁边一台书童一样小而安静的机器,示意她取号。周晓敏稍一迟疑,走到机器边点了一下屏幕,机器随即吐了一个号条出来。她拿着号条,选了排椅靠边的位子坐下,抬头看见柳惠正走向一个窗口,上方写着“对公业务”。一名清瘦的银行女员工站在比滚筒洗衣机还要大的机器旁,正在帮助一位白发的老太太在屏幕上左右点击。周晓敏瞥一眼柳惠,把手里的号条叠床单一样反复折叠,直到叠不动,揉搓成小球,来回滚动。柳惠抓了柜台里边送出来的东西,不停地往老南瓜挎包里放,跟柜员说声谢谢后,抬屁股起身。周晓敏意识到自己坐在柳惠的必经之路上,便摘下太阳镜,扭脸去看“滚筒洗衣机”。清瘦的女员工变戏法一样让身边的老太太变成了一位老先生,重复新一轮的点击。周晓敏刚把脸扭回来,就与柳惠的目光撞在一起。
“敏姐,你怎么也在这儿啊,这么巧。”柳惠热情地跟周晓敏打招呼。
“是啊,来办点儿事。”周晓敏笑了一下,“你这是?”
柳惠略一停顿:“哦,我来办财务上的业务……这段时间挺忙的。”
“怪不得呢,看你腿都跑细了。”
柳惠呵呵一笑:“敏姐说笑了,我这身材气质跟您没法儿比。”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说你忙罢了。”
“嗯嗯,”柳惠使劲点点头,“财务忙是好事,公司效益好啊。”
“财务上好几个人呢,还用得着你大主任亲自出马?”
柳惠忙摆摆手:“敏姐你这是笑话我了,我算啥主任呀,都是给肖总打工的。”
“呵呵,肖总。”周晓敏笑笑。
“敏姐你怎么来的,要不我开车送你吧。”柳惠岔开话题,朝门口指了指。
“不用了,我自己开车了。”
柳惠再次向周晓敏堆满一脸笑,摆摆手说:“那我先走了,敏姐你慢慢办。”
周晓敏朝“对公业务”窗口看了看,缓缓起身,手里捏着小纸球,走到大厅角落里,对准垃圾桶扔了进去。
一出银行门,周晓敏就感觉到一股灼热迎面袭来,这种体验,甚至让她想起上小学时去学校开水房接水,靠近锅炉时的那种感觉。东边舞台上主持人正扯着劲把“超越梦想一起飞,你我需要真心面对……”往高处顶,那个硕大的黑音箱像只大猩猩发出强劲而低沉的吼叫。吼叫来得巨大而坚硬,周晓敏的心脏随即开始上蹿下跳。下了台阶,她抬头望向购物中心的大门,旋转玻璃门把刺眼的阳光猝不及防地甩入她的双眼。周晓敏的眼睛像是突然被烫了一下,强光过后是一片黑暗,黑暗中她感到眩晕,不由自主地失去平衡,慢慢倒在地上。
广场上无人经过,稍远一点儿,是舞台旁边几个看节目的人的后背,他们中有人随着节奏左右摇摆,好似被乱风吹来吹去的野花。其实并没有风,大气安安静静、稳稳当当地罩在周晓敏身上,直到被跑过来的女人搅动起来。女人身穿牛仔裙、白色T恤衫,稍稍过肩的头发垂下来,她蹲在周晓敏身边,双手把她的脑袋托起来,抱在怀里,用手去摸她的鼻息和脉搏,随即又掏出手机拨打“120”。女人不停地呼唤周晓敏,轻轻拍打她,右手拇指用力地按压她的人中。救护车赶到时,舞台上的演出恰好消停下来,几个看节目的人扭过头来,纷纷朝这边看。医护人员迅捷有序,抬了担架,从辅道上小跑过来。女人托稳周晓敏的脑袋,协助医护人员把她送上救护车。犹豫片刻后,她也坐了上去。
二
周立勋发动柴油三轮车时,东边天上连“鱼肚白”都还没有。检查水、机油和柴油的过程,像把车子从睡梦中轻轻唤起。随后,周立勋双臂用力搅动摇把,将车子彻底叫醒——它不情愿地发出“突突”声,好一会儿才平稳下来。周立勋开着三轮车直奔邻近的郭屯村,找几个熟户,买他们家里的生羊皮。几天前,周立勋还开着它进城卖菜。辣椒、芹菜、胡萝卜,满满当当堆满车厢,跑上七八公里,在城里的菜市场临时落个脚,那些菜就一斤一斤、一捆一捆,被讨价还价的大妈领走了。周立勋的“转型”,其实一个月前就开始预谋了。他们这一片儿是梁州市的城乡接合部,虽然种菜比种庄稼好些,可菜价越来越低,卖上一天辣椒芹菜胡萝卜,晚上回家算算账,除掉来回的油钱和饭钱,所剩无几。饭还不敢顿顿在街上吃,带俩馍和一小瓶豆瓣酱,就充作一顿,剩下一顿也只敢买一碗烩面。周立勋的一个本家来串门,说起来“菜贱伤农”的事,他叹一口气,给本家递上一根烟。本家吞云吐雾后,一拍大腿,说:“俺有个远亲加工羊皮,赚了一兜兜,不比你卖菜强?”第二天周立勋就跑到本家的远亲家,仔细看了生羊皮鞣制加工的过程,跟远亲聊了一个白天,人家要留他吃晚饭时,他才揣宝贝一样带着学到的干货返回了。回到家跟老婆小娟一说,俩人都觉得比卖菜强。小娟揉着种菜快弯折的腰兴奋了半夜,就跟他们已经发财了似的。
周立勋把东屋里的破轮胎、木板床和一个不舍得扔的烂沙发搬出来,在地上铺满草栅,算是给生羊皮们安顿了好睡觉的地方。小娟支起大锅烧水,院子里水汽蒸腾,她撸起袖子开始干。周立勋跑到外边买来鞣制剂,这玩意比他种菜时浇的牛粪难闻得多,倒出来让他一阵干呕。两口子依照学来的方法,将生羊皮去污除脂,浸水清洗,下缸鞣制,晒皮刮软,整理毛型,鼓捣出第一张皮革。小娟摸着手感滑溜的皮子,像摸着整容成功的脸,简直不敢相信。她往上面倒了一盆热水,过了好久皮子也没有变形,她不禁兴奋地叫起来。周立勋打听出来本地的皮具厂,载着一车皮子去让人家看,生怕人家相不中。皮具厂开了个价格,比本家远亲卖的价格低,周立勋刚想商量商量,人家马上就不谈了,他只好小心翼翼地成交。
女儿周晓敏上小学后,两口子把北屋的西间腾出来,让晓敏有了自己的房间。周立勋请人做了一张单人床、一个写字台和一个小书架,自己买来油漆,几遍漆刷下来比羊皮都亮。依旧是东方还没有露出鱼肚白,小娟就把家里炸好的西瓜酱装进搪瓷茶缸,连同几个比铅球还大的白面馒头,一块儿塞进丈夫的饭袋,放到三轮车里,目送丈夫出发。柴油脾气大,周立勋把三轮车推出百八十步才敢点火,生怕把睡梦中的女儿吵醒。小娟回到厨屋,接着把自己和女儿的早饭做出来,约莫到了时间,才去叫女儿起床。放学回来,晓敏就一头扎进房间写作业,直到她妈不停喊她出来吃饭,吃完饭又趴在写字台上看书。两口子见晓敏爱学习,都很高兴,小娟天天给女儿做好吃的。怕洗羊皮的血水吓着女儿,小娟从一开始就避着她。有时候晓敏好奇地想来看,小娟赶紧说:“小孩家不能看,去别的地方玩儿去。”
两口子不甘心被皮具厂压价,商量着去周边找新的皮具厂推销。周立勋在家收羊皮,小娟带着一袋加工好的皮革,打算去梁州下边的几个县碰碰运气。她在国道上拦了一辆小面包车,车里已经拉了四个人,装皮革的布袋太大,味道也不小,讲了半天价钱,司机才勉强让她上车。小娟挤在后座,抱着皮革布袋,在连续不断的“吱吱哇哇”响声中睡着了。小面包超越一辆大货车时,被卷进了几十个巨大车轮中,夹在那里动弹不得,像一只非洲斑鬣狗被雄狮紧紧咬住喉部。交警处理事故时,发现地上散落的皮革,人却没有找完整。
已经上初中的周晓敏回到家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一个人关在屋里哭得撕心裂肺。周立勋卸了三轮车的电瓶,给轴承抹上机油,把车推到车棚,盖上一块塑料布,像是给连人都没见着的小娟盖好。
好长一段时间,周立勋感到虚脱无力,抱起一捆草栅就气喘,甚至走路都会摇摇晃晃,真真切切觉得身体少了一半。被毛皮和鞣制剂包围让他患上了肺炎,咳嗽声湿浊而深远,好像体内有一条被污染的暗河。
没了妈,周晓敏没了魂儿,放学后还像过去那样一头扎进房间,却不再写作业,书也不去碰。周立勋去问女儿,她竟然小声说不想上学了。那天晚上的月亮圆而遥远,隐匿在云层后面。周立勋独自站在院子里,走到小娟曾经烧水的大锅旁边,掏出烟点上,一根接一根地吸。等到他踩灭最后一个烟头,月亮从云层里走了出来,像一枚亮闪闪的硬币。
第二天早上,晓敏吃完早饭,惊奇地发现刷洗一新的三轮车停在院子当中,浑身上下透着神气,好似佩了新马鞍裹了新绑腿的骏马,抬腿就要走盛装舞步。周立勋还顺嘴叫它“铁驹”。
用“铁驹”把女儿送到学校,周立勋调转车头,直奔重新联系上的几个生羊皮户。人家问他咋好长时间没来了,他搪塞一句,人家又问他以后还干不干了,这回他赶忙理直气壮地说:“干,活一天就得干一天。”
院子里洗羊皮时,周立勋不小心被热水烫到了左手,疼得他龇牙咧嘴,跑到凉水管下冲了一会儿,还是起了个泡,隔天他又去洗羊皮,水泡烂了以后开始化脓。晓敏放学看见了,二话不说,拉着他到卫生所消毒包扎。周立勋一路上别扭着不愿意去,对晓敏说:“这算个啥事啊?”晓敏也不搭话,红着眼圈,陪他包扎好,要他必须答应三天不能干活,否则自己就不上学,在家里看着他。周立勋拗不过女儿,连连答应。
周晓敏考上了梁州的区重点高中,她执意不让父亲再接送她,自己骑着车上学,下晚自习也要自己回家。有天晚上老师给周晓敏等几个学生“吃小灶”,出校门时已经快十点了,周晓敏准备滑行上车时,有人叫住了她。周立勋把女儿的“捷安特”搬上“铁驹”,伴着柴油的咳嗽声,父女俩的影子被一盏盏昏黄的路灯慢慢拉长,又骤然压短。那个时候,“铁驹”已经用得不多了,远近的养羊户已经开始送羊皮上门,周立勋省去不少奔波。羊皮躺满了院子,像疲惫的士兵睡倒一片。周立勋像个快递传送带上的工人,手脚并用,也总是抵挡不住下一个包裹接踵而来的紧迫感。他请了四个闲在家的街坊,每天干满八个小时,不管饭,每周休息一天,月底开支。四个人的到来,让院子里挤得快插不下脚了。
周晓敏高考的前一天,院子里忽然安静下来。周立勋停了工,跑到市里的古观音寺白衣阁给女儿烧香。一个多月后,周晓敏被信阳的一所大学录取。送女儿上大学时,周立勋爬上鸡公山远眺,北方茫茫原野处,京广铁路化作一个圆点,随后坚韧地向南生长,“双管齐下”,凭借一己之力穿越武胜关后,打开又一片坦途。周立勋拆了院子,请人原地盖了一间厂房,把厂房分成洗涤和鞣制两个工作区,添了两台加工机。每天光加工机就需要四个人轮班操作,加上搬运晾晒干杂活的,还缺八个人手。街坊们知道了,都来他家找活儿干。周立勋有点儿犯难,思来想去,先把几个本家收进来,剩下的用了几个亲近一些的人,乡土中国嘛,一切遵循费孝通先生的“差序格局”来。新厂房好似给小作坊换上新衣裳,一夜之间成了皮革加工厂。
周晓敏大学毕业回家时,身后还跟了一个略显腼腆的肖其华。肖其华瘦长脸,从颧骨到下巴像被斜切了一刀,但看起来却很结实,穿着一件格子衬衣,脚上一双不再发亮的黑皮鞋。周立勋觉得他跟女儿在电话里描述的样子很相符,像见到一个记忆里似曾相识的人。肖其华的老家在距梁州二百多公里的遂南县。
“父母身体不错,还在地里干活,哥哥已经结婚,跟父母一起过,还有个妹妹嫁到了邻村。”肖其华说话声音不大,却不卑不亢,还透着一种真诚,给周立勋留下了好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