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兰
作者: 贾新城
一
元月上旬,是繁花镇最冷的一段时间。林静披着红白横纹的羊绒衫在卫生间刷牙,抬高了一股膛音叫王木多把方厅的窗帘拉上,由于口中含有泡沫,整体音节呜呜噜噜,但内容可辨。
王木多从书房的铁管弹簧椅上站起身,手中仍拿着那本《东北人的性格》。拉个窗帘一只手就够用,省得放下书回来还要再拿起,费二遍事,他是个能一巴掌拍死蚊子绝不拍第二次的人。
晚上9点半,正是大城市的人们吃喝玩乐时间的开始,但在繁花镇,此刻窗户亮灯的人家已经不多了,这是这里的人们一天工作与生活结束的时候。刷啦一声,一面窗帘把外面的世界与屋里的生活一隔为二。就像“小沈阳”在小品里所说,眼睛一闭一睁,一天就过去了;眼睛一闭不睁,一辈子就过去了。
想到这里,王木多本来就乱的心,更加忐忑起来。妻子林静的姥姥病危——实际上就是弥留,五天未进食,只靠用水润润嘴唇,两条腿浮肿得比上身都粗。眼睛睁着,但是否认人不得而知,原本就吐字不清的姥姥,现在发出的音节已经完全听不懂了。林静刚从小舅家回来,据说,今晚老太太应该还走不了。
突然,林静的手机振动起来,显得比平时急促,看上去像是正在茶几的玻璃面上跳动。从卫生间蹿出来的林静,嘴角还带着一抹白泡沫。王木多下意识地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想到她刚从姥姥家回来不过半个来小时,不会是传来噩耗吧?正想着,眼见听电话的林静双眸直盯着他:“姥姥走了。”
王木多把书扔到沙发上,去衣柜拿衣服:“说明你跟你姥也就前后脚,你前脚离开,她后脚就走了,咽气加抢救也得半个钟头。”
林静跑向她的衣柜:“家里也没大夫,抢啥救啊?”
王木多说:“你不懂,你妈跟你二姨,还有你舅他们,是要一边求老天爷留住你姥,一边掐人中,甚至人工呼吸,一秒一秒争取的。”
俩人走到门口,林静一边弯腰穿鞋一边说:“你还去吗?要不你明天早上一早去吧。”
“我哪能不去?你把这个红羊绒衫脱了,穿那件黑的。”王木多瞪了林静一眼,“另外,擦擦你的嘴角。”
人间烟火,生老病死,王木多很重视。人们喜欢简化而通俗地称呼他“老传统”,背地里多,当面少,因为多数人对他比较打怵。每年的清明节和9月30日烈士纪念日,王木多都要带领民警去镇南山烈士陵园,祭扫献花,风雨不误。有一次清明节下雨,内勤民警潘红提议说不如网上祭奠,线上瞻仰图片、点击按钮献花,效果也是一样的。王木多抓起办公桌上的雨伞做出砸人状:“你一边待着去,那能一样吗?传统的东西坚决不能丢,我当一天所长,你们就别给我扯里格儿楞。”还有,民警家一旦有个红白喜事,他都必须到场,只要教导员手头不忙,也得跟着。他说得很明确,人活一世,礼节永远要放在心里的重要位置,不要说白事了,就是红事,也不能发个微信红包就拉倒,那不是钱不钱的事。网络这东西,别人挂在嘴边说它进步,而在王木多看来,恰恰是文明的倒退。你跟他辩论,他是不会给你好脸子的:“那玩意儿,打个字、搜个资料是先进,谁要说它能代替人吃饭,谁就去吃它好了。”说完觉得不过瘾,还要指着对方鼻子说,“你看你那朋友圈,美颜滤镜都开成啥奶奶样了?那还是你吗?真不嫌磕碜!”
王木多耐心看着林静系好安全带,刚用钥匙拧着火,夹在手机架上的手机就来电了。王木多皱着眉头瞥了一眼手机屏幕,电话是郑富强打来的。林静看了看手机:“郑富强。”
王木多不加理会,开车上路,手机桌面来电闪烁,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绿。
“A,接;B,挂了。单选题。”林静没好气,“这屏幕一闪一闪的,给咱俩扮花脸唱京戏呢?一会儿再瞅不清路撞到谁。”
“选B。”王木多目视前方,“这当口没心情搭理他。”
大家都知道,郑富强是繁花镇首富,全县财富榜他也能进前十。王木多在浪花乡当派出所长的时候,郑富强就很懂得贴乎他,虽然不沾亲不带故,他愣是可以在人前人后讲——“木多,我好哥们儿”。当然,跟别人讲他一口一个“木多”,等到了王木多面前,清一色叫“王大所长”。能成为一镇之首富,在人情世故上,情商智商确实需要达到双一流。
林静没少用话敲打王木多:“商人重利轻离别,你是国家公职人员,要离这种人远一点儿,小心被围猎。”末了她还要缀上一句,“‘打虎’可是一直在路上啊。”
“你太可爱了,”王木多总是如此回应她,“我媳妇身上最大优点,就在于眼明心亮,选对了人、嫁对了郎,这是你一生做的最正确的事。”
郑富强的这一次来电,王木多不接电话是不接电话,但他知道这位首富要跟自己说什么。上午的时候,郑富强给他打过电话,说要成立一家影视传媒公司,想请王木多给起个名字。王木多一边撇嘴说自己是一员武将,哪里会起什么名字,一边不禁又对这个暴发户另眼相看,这小子,啥东西潮流他就干啥,谁家的席都落不下他。成立影视传媒公司,做繁花镇影视第一人,显然,这小子的眼光是对准拍短视频甚至拍短剧了。仅仅搞网络直播的话,犯不上开什么公司,他也看不上眼。
繁花镇这小地方,跟人家北上广深比,被甩出十多条街,可是网络这团浓烟烈火,一旦烧起来,那可是不留死角的。一部智能手机,搞一根伸缩支架,再搞一副无线胸麦,只要有网络信号,只要你有勇气豁出去脸,你发视频、开直播,小河沟子茅草屋,一点儿也不逊色于摩天大楼。甚至,越是深山老林、越是土得掉渣,还越受欢迎。事实如此,为了流量把自己假扮成农村少妇,又是刨土又是种菜,又是扛木头又是开拖拉机的,被网友扒出真相、揭个底儿掉的,一抓一大把。前阵子,“城里套路深,我要回农村”成了网络流行语,其实到处都有套路,互联网就是如此真假难辨,鱼龙混杂,亦真亦幻难取舍。
所以,王木多三言两语就给搪塞过去了,原话是:“你以为我谁的买卖都给起名啊,你给多少润笔费啊?”
“那我就摁了啊。”林静一边说,一边掐断了郑富强的来电,“一会儿你想着给人家回过去。”
王木多瞥了一眼手机,继续目视前方开车。这工夫,换成谁心情也不会好。
二
林静姥姥躺在一张折叠床板上,由床上转到了地上。活着的时候,她的空间很固定,除了被背去厕所,就一直躺在床上贴近窗户的一侧,或躺着或歪着。她的全身蒙头盖着白色的被单,短短的身子并不平坦,朝里的头部和朝外的脚部隆起——老人严重驼背,虽然在三小时之前要走的时候散了骨架,却也仍无法伸直身体。老人今年87周岁,从十几岁开始参加农村劳动,到70岁彻底丧失劳动能力,60载风霜雪雨不辍劳作,她那累弯而无法直起的背,成为她留在人间勾画一生的永恒符号。正如28年前因心肌梗死去世,享年68岁的丈夫一样,他们都该歇歇了。
林静的父亲、母亲,二姨、二姨夫和小舅、小舅妈,男一侧女一侧,端坐或瘫坐在海绵垫子上,眼睑红肿地守着他们的母亲,他们也累坏了。尽管理性告诉林静,姥姥太老了,走是无力回天的必然,但骤然望着白色被单下的姥姥,她还是禁不住泪如涌泉!哭喊着“姥姥”扑通跪下去,小舅妈搂抱着林静,说:“你是姥姥最疼的外孙女!别哭了,姥姥会担心你的。”
此刻王木多最懂林静,从小被姥姥带大,与姥姥的感情自然非同一般。哭吧!哭是最直接的表达。一转头,王木多突然发现,躺在床上的一个女孩儿正举着手机自拍,定睛一看是小舅家的表妹娜娜,还有半年高考。手机屏幕的画面里既有她自己的一张大脸,也有盖着白布单的姥姥。她口中念念有词:“亲爱的奶奶,一路走好,我好想你……”
王木多迅速而又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一团高大的身影笼罩住了娜娜。娜娜猛回头,透过300度近视眼镜片发现来者表情不善,下意识地吐了下舌头,翻身坐起来:“姐夫你吓死我了!我自己留着,我不往外发。”
王木多白了她一眼:“你抓紧时间告诉二姨家小松哥哥,赶快回来,要不然这辈子都没机会见到姥姥了。”小舅站起身,揽着王木多胳膊走进厨房,从案子上的盘子里散堆着的烟卷中捏起两支,俩人点火抽烟。他告诉王木多,明早3点半殡仪馆的车过来,4点之前到达殡仪馆,设灵堂停放一天一夜,后天早上出殡。正常情况下,人走了就得立即送殡仪馆,尸体放在楼里,小区业主们能咒骂你好几年。所以,大家悄悄行事,只为了多在家停一会儿。
王木多提示说:“姥姥属于喜丧,提醒一下殡仪馆,灵堂门上面要挂红灯笼,那是儿女们孝顺的象征。”然后,又问还需要他做什么,比方找车啊什么的。
小舅回复说:“不用,总体上就家里这些人,车够用。”随后感慨说,“人总有这么一天,老妈卧床近十年了,生活质量并不高,吃不着香的、喝不着辣的,后期也不咋认人了,走了她也舒坦了。”
王木多点头说:“是,你跟舅妈尽力了,不容易,对于老人和你们两口子都是一种解脱。喜丧,大家都节哀。”
小舅叹了口气:“老太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娜娜,她最关心她的学习,总拿外孙女林静给她做榜样,天天挂在嘴边,可是到底还是没有撑到她参加高考。不过倒也是件好事,要不然就她那烂成绩,到时反倒会给老太太添堵。”
王木多点点头,问娜娜平时成绩排名怎样。小舅鼻子一歪:“今年全省考生预计20万,她能排第19万。”
王木多跟了一句:“还可以,还压过1万人呢。”
小舅轻叹道:“你可真会安慰人。”
娜娜学习不好,网络电子产品却玩得贼溜。别人攻不下的城池,她往那儿一坐,边组织边吆喝,三下五除二就能拿下。人常说,时间是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会有的。这句话用在娜娜身上,是她总要挖空心思把线下的时间,挤出来用到线上去。平时手机不离手,就连上课时,电脑或手机屏幕也在她的脑海里闪闪发亮。事实上,远的不说,就在繁花镇,像娜娜这种类型的学生大有人在,只不过相比之下娜娜的智商更高,所以她潜水潜得更深。打联机的时候,她是众人仰慕的英雄;现实中,也不乏一批拥趸像蚊子一样绕着她,据说名气都出到了外省。用她的话说,江湖上都在讲她的故事。
哪怕高考分数排名真能证明一个人的综合实力,19万也不是什么天文数字,14亿多人呢。王木多这样想着,嘴角一歪,示意小舅进屋回归原位,然后掏出手机给郑富强回电话。他猜得很准,果然是影视公司开业的事,原话是:“盛情邀请大所长出席开业仪式,场面必将蓬荜生辉。”王木多问起日期,郑富强说就在明天,1月11日,具体时间是上午11点11分。
“本来找人算日子,是今天,”郑富强说,“但今天是110,警察节,不吉利。”
“你小子是活腻了。”听到郑富强说到警察节,王木多脑海里快闪了一下他带着民警们重温入警誓词的画面,没想到这厮居然捅了个“不吉利”的词出来。王木多不方便提高嗓门,便压低了音量:“送你七个字,你知道的太多了。”
“完了完了,我看到了眼前黑洞洞的枪口。”郑富强打着哈哈,“不开玩笑了,您老还不知道我喜欢弄个三七旮旯儿话啥的?我是争那7个1。反正,您老一定莅临啊。”
“你提前俩月多好,11月,比1月还多出1个1。德性。”王木多用含糊的言语应付着郑富强,见娜娜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便皱起眉头朝她瞪了瞪眼。
娜娜待王木多断了通话,表情恢复正常了,才哑着嗓子说:“谁惹我姐夫了?活腻了我就成全他。”
王木多旋即横眉立目:“你给我回屋待着去,怎么哪儿都有你?整天鼻子上顶着两块厚玻璃,还没累着你。”
就在这当儿,王木多的手机振动起来,是派出所副所长马伯乐打来的,他今天带班。电话里,马伯乐报告说:“红河村的王筱兰报警,她直接给行为人定了性:猥亵。”
王木多抬腕看了看表,已经接近23点了,他问马伯乐:“在什么场合?”
马伯乐回答说:“在王筱兰家里。”
王木多一听,眉头就皱起来了,在自己家里被别人猥亵,一听就有点儿起幺蛾子。王木多说:“得了,我现在回派出所。”
马伯乐说:“不用,明天也赶趟。”
王木多说:“明天黄花菜都凉了,这种事得趁热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