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河的鸟

作者: 黎明辉

城河的鸟0

省城有条穿过都市中心的河,叫城河。生活在城里的人平时只见她的部分身段,很少看到她的全貌,除非登高。如今有人玩无人机航拍,把蜿蜒十余公里的城河鸟瞰了十多分钟,还放上了抖音。视角从高处俯拍,仿佛电影遥拍的长镜头画卷般展开,区域广阔,那鸟瞰的效果让人看了大呼过瘾。林立的高楼,波光粼粼的河道,两岸葱绿茂盛的绿化带,四周呈辐射状散开的环城公路一环叠一环,日明夜亮,展现了这座南方大都市的勃勃生机。

你看那几只鸟!崔小莺手一指,那跳跃在岸边灌木枝头的几只小鸟正在啾啾叫唤,猛地又飞起来掠过城河的水面。

坐在崔小莺身旁的万木问,你在讲什么?鸟吗?我也在想,这些鸟,叫啥名?住在哪儿?

两人的对话都无厘头,谁也听不懂。城河边平时人很多,有路过的,有逗留玩耍的,大多是附近的居民。而他们两个,女的年轻,三十挂零,一身粉色运动套装,运动鞋,背个花布双肩包,撮唇在啜手里的奶茶;男的五十多,斜挎休闲胸包,抽着烟,样貌有些老气。他俩一起坐在石凳上,看着既不像情侣,也不像父女。

我懂了,你是说,我们在找的这个尸源,就像城河的鸟,既不知名又不知住哪儿?

莺莺,难怪你是警校高才生,反应又快又准!

崔小莺淡笑说,万队,你莫奚落我,我现在想哭。说完拿起手机问不知在哪里的刘勇志,师兄,你那边跑得怎么样?

手机里传出刘勇志的回话声,瞎子的脸——没眼!这一片三个小区,跑了大半天,没一个人认识她,主要还是辨认条件太差!已经有些晚了,我准备回家,你报告万队,这边太远,我骑摩托回家要一个小时。

五天前城河浮起一具女尸。地点不在城中,而是在城边的城乡接合部经开区公安分局管辖地段。

现场中心是一堆身穿藏蓝色制服的警察,附近散落簇拥三五成群的围观群众,个个眼睛睁得牛眼大,虽然略带惊恐但生怕瞬间走了神看得不仔细。人就是这样爱看热闹,平静的生活仿佛骤然紧张起来。

那天,刑警支队内勤崔小莺也去了,她不负责现场勘查,见围观群众东一堆西一堆的,举起手上的单反相机,对准调焦拍了许多人像。她莫名有个念头,万一是凶杀案,焉知凶手没有混在人群之中?很多案子破了之后凶手交代,其实他就在边上看警察出现场。

法医的尸检报告很快就出来了。当天晚上的案情分析会上,投影屏上一张张照片看得很清楚:红条纹的女式U领短袖T恤,牛仔裤,吊带内衣糊满了泥渍,人脸肿大变形,辨不清生前的模样。

全身无任何外力器械所致的伤痕;左手臂内侧正中静脉处有两个细小针眼,血液化验有浓度较高的葡萄糖酸钙残留;主动脉、冠状动脉有大量充血点,应是心脏骤停导致猝死。死者鼻腔口内以及双手几乎无泥沙草屑,由此推断,应是死后入水。

钱法医手中捏着红外线笔,光点在现场照片上不断移动。

刑警支队长王宏伟说,钱法医,你给大家科普一下葡萄糖酸钙和心脏充血导致心猝的关系,这点对案子定性很重要!

钱法医继续讲,葡萄糖酸钙是一种补钙针剂,临床上常用。但静推时必须缓进,推快了剂量过大会导致心脏骤停,人会猝死,所以必须在医院诊室由护士操作。城河附近的大小医院再多,病人也不可能在被猛推药液之后,在心脏充血、心律失常的情况下几分钟内跑到河边。如果是自杀,在河边推药后栽进水里倒是有可能。从死者的衣着看,她不像是护士或医生。她的手指不纤细,掌中有些厚茧,指关节偏粗,是一双经常干活儿的手。死者身上什么身份证明都没有,身无分文,连手机都没有,这些都不太符合常理。

王宏伟接着说,死者不是医务人员,衣着打扮像个生活在底层的打工妹,特别是丰腴的腰身和性感的低胸T恤,不排除从事卖淫违法活动。入水前手机和随身包可能已经被人抢走、盗走,导致没有可证明身份的物品。自杀、他杀的可能性都有,这样也好,我们压力小点儿,但愿她是自杀或别的什么原因意外死亡。但查案一点儿不许放松,万木、刘勇志、崔小莺,你们仨组成一个老中青专案组,深入扎实把这个案子跑一段时间。我相信一个老刑警带两个科班刑警,一定可以把这个案子搞穿!

当天是4月18日,这个案子被称为“418案”。

下午五点钟,橘红的太阳西沉,落在城市高楼大厦林立的间隙中。

万木还没有说回家,崔小莺也不敢提。只见他起身把烟头丢进了旁边的垃圾筒,又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用纸包裹了两下,使劲儿往城河里一扔。不一会儿,一张发皱的白纸就冒出水面,慢慢展开,随着水流缓缓漂荡。

你看,发现浮尸的地方在我们现在所在位置的下游,应该有两公里远吧,照这个速度往下漂,那会漂几天的。钱法医讲,死者三十二三岁,死亡时间为四十八小时加十二小时。尸体水泡后几乎无尸斑,泛白的尸表与常态尸体有所不同,所以他加了十二小时,那就是说两天多的时间。死者的入水点我们可能刚刚走过了。

崔小莺恍然大悟,万队,你的分析是对的!

4月中旬以来没有下大雨,上游的来水不多,下游的水流速度就不会有大改变。万木说完又开始掏烟摸打火机,他的烟瘾很大,最近想戒又不知怎么戒,心头阵阵泼烦。

万队,再有一年多你就可以收队回家享清福了!我们好羡慕你!

哦,你是在提醒我,今天该收队回家啦?小莺莺,你那小鬼心眼,我不懂?

也是哈,老爷子,我都想我女儿了,我们该回家了!

你先走,我再坐会儿!说完烟又点上了。

少抽点儿!这是你夫人的原话!

话多!快点回家吧!万木转头伸手要去拍她,哪知长腿的崔小莺已经跃上两步石梯在向他招手再见了。

万木深吸一口烟,顿时又觉得精神上来了。他的视线由近及远掠过河面,像在欣赏城河。以前要寻找一个尸源只需公安在晚报、晨报上登一则寻尸启事,豆腐干大小一块,几十百把字的铅字一登,死者的简要特征便深入千家万户了。几乎就像坐在岸上等鱼咬钩,接着刑警队的电话就会被打爆了,刑警跑腿虽耗时,但针对性强、效率高,案子很快就能有线索。而如今城市报业退出了历史舞台,街上报刊亭纷纷关停并转,变成了各种饮料电烤小吃摊,这是他一个老刑警极不适应的。

五天来,他和崔小莺沿城河两岸走访了两公里的区域,刘勇志走访了沿岸的几个居民小区,均无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没线索只有像铲地皮似的继续深入,这是他几十年的经验,也是他的老套路。他始终坚信线索都是从跑腿中获得的,他要沉下来,靠腿靠嘴靠眼,以现场为中心跑一遭。

键盘嗒嗒跳动发声,电脑系统里出现了失踪人员信息。4月18日当天,崔小莺将与案子的有关信息、图片资料作为警情通报发往了市局各所。她查询过好几次各所汇报上来的失踪人员信息,其中一条引起了她的注意:女,三十一岁,4月15日失踪。从照片看,相貌、身高都有点儿像,但额头发际间有颗豆大的黑痣,偏左,不放大很难看出来。崔小莺十分熟悉死者那张脸,虽然被河水泡得变了形,但耳鼻嘴眉的形状,发际线高低都记得清清楚楚。她当刑警七年了,这点儿本领还是有的,所以立刻将这女的否了。

这时,万队的电话突然来了。莺莺,你马上到大门口接人,我估计是有线索!万队的声音明显有些高八度。

崔小莺立刻小跑赶到分局大门口传达室,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在保安的陪同下等她。

万队等在小会议室,崔小莺带那个男人走进来,就招呼他坐下来。

我女朋友失踪了,手机也打不通!前几天我还没觉得奇怪,以为她回老家了,但这两天越想越不对劲儿,害怕她是不是出了啥事。

万队把手机里的几张“418案”照片点开给男人看。男人表情紧张,一张张看得很仔细,忽地眼神在那件U领红条T恤衫上凝住了。是她!百分之百是她!她肩头靠后背处还有颗疣子,不大,是一个肉揪揪。

崔小莺立即起身去办公室,从电脑里找出了一张尸检留下的死者后背半身照片,放大一看,一个疣痦肉揪揪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是这里有个肉揪揪吗?崔小莺把下载到手机的那张半身后背裸照给男人看。

是!是!就是她!她叫覃荷香,西充人!

你把名字写下来!

男人拿笔写在纸上。崔小莺在旁边的电脑系统里一查,西充市有三个叫覃荷香的,两个老太婆,一个十六岁的女学生。

她立即将全省三十岁左右叫覃荷香的资料调出来,打印出来交给万队说,这是全省叫这名的、年龄与死者相符的女性,一共十三人,但没有西充的!

她说她是西充人!

万队对那男人说,你确定是这个人,不会认错?

我可以对天发誓,绝不会认错的!

你讲讲和她的关系吧!莺莺,你泡杯茶来!

男人的神情瞬间变得有些呆滞,眼神无措,眉头紧蹙,嘴唇不停蠕动,像口里嚼了苦涩不堪的黄莲,捧纸茶杯的手也在止不住地抖动。

万队说,你别紧张,缓一缓好好配合公安破案。

崔小莺用电脑记笔录,万队也打开笔记本记录提问的重点。他们拿到了男人手机里的几张死者生前照片,终于见到她的真实相貌:身高一米六,身材丰满,还算年轻漂亮。同时知道了她的手机号码、租住的小区。

很快,通过手机号码查到了她的真实身份信息:秦竹,三十一岁,已婚,安岳县人,是个长期混迹在沙沙舞厅的“沙女”。手机号同时是微信号,微信转账记录显示,与死者有频繁金钱往来的共有十八人,且全部为男性!

守得云开见月明,“418案”发案多天,终于迎来了一丝曙光。

我们有活儿干了!一个外来无业人员以混迹舞厅为生,还有复杂的社会关系。凭我的直觉,这案子十有八九是他杀!万队说。

那个报警寻人的男人叫吴江磊,三十七岁,离异,是市内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跟秦竹同居一年多居然不知其真名,只知道她叫覃荷香,来省城打工多年了。在十八个给死者转账的男人里,他的总金额和次数都排第一,足以证明两人的关系之深。

两人相识是在城河边一个叫星光灿烂的沙沙舞厅。那晚秦竹陪他跳到十一点半,分开时他言而有信,从微信里分两次转了四百包费给她,从此二人就有了联系。她的微信名叫荷香,头像是莲叶背景的荷花,乍看上去很是清新,出淤泥而不染。

秦竹来省城有五年了,两年多前与吴老板认识后,没几天就拎了行李箱搬到他的房子里同居了。她是从农村出来的,小时候老汉死得早,和改嫁的妈一起随继父生活,打猪草轧猪草喂猪,煮全家人的饭。初中都没读完就辍学帮忙干家务、带弟妹,直到十八岁出嫁。后来生了个女儿,她男人不喜欢,就一直在外打工,一年只有春节回家住,过了大年又外出。两人谈不上有感情,更没寄钱回家。等女儿满六岁快上学了,她把女儿丢给爸妈,说找男人去,便来到省城打工。先是在一家饭馆洗碗,跑堂端菜,收拾打杂,晚上就睡在店里。后来被老板娘开了,说是勾引老板。她之前听客人们吃饭时吹过省城的沙沙舞厅,迫不得已,干上了职业沙女的营生。

别看秦竹没啥文化,但人很聪明,干活儿利麻,性格也温顺,同居一年多,两人基本没扯皮过。只是后来她想扯证结婚,吴老板一直没答应。吴觉得一起过日子、给她花点儿钱都可以,但结婚他肯定不干。他经常劝她莫干沙女了,秦竹也不听。

吴老板并不像个包工头出身的老板,皮肤白里透红,鼻梁上架个无框眼镜,不显凶相;讲话口齿清楚,像个中学老师;身高一米七五,不抽烟,应该也不太喝酒,因为没有啤酒肚,人很精干。

待他离开刑警队后,三人组研究案情到深夜。万队说,这个吴老板应该没嫌疑,只是一个牵藤人,由他牵出了一大堆的线索。当他辨认出秦竹、得知她死了时,表情、反应都很自然,而且有问必答,没半点儿迟疑或掩饰。看得出来,讲到最后还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等了几天才到派出所报警找人,说明有过一阵思想斗争,最后认为自己是无事的,肯定说得脱、走得脱。如果他是凶手,应该恨不得躲远些,根本不会迈进公安局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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