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洞(长篇小说连载)
作者: 田野第一章 老警和警二代
尽管老唐和石晓琳都戴着口罩,因为来之前他俩在微信里和梁处长视频过,所以刚走下飞机舷梯,就被在停机坪上等候的梁处长认了出来。梁处长和一位姓白的年轻女民警快步上前将他们迎上车。石晓琳迫不及待地问梁处长,壮壮他真的没事吧?
坐在她旁边的小白说,阿姨,您不用担心,我们唐队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
石晓琳勉强挤出一丝礼貌的微笑,作为一个母亲,我怎么可能不担心?
老唐侧脸看看强忍着泪水的石晓琳,轻轻拍拍她的手,有意岔开话题,梁处长,我们不用隔离吗?
梁处长扭头说,按我们这里的防疫政策,凡是来自中风险地区的人都要隔离。不过您和阿姨属于特事特办,我们局领导专门去防疫指挥部沟通,为你们申请了绿色通道。
谢谢!石晓琳说,我俩的健康码一直都是绿码,还有四十八小时核酸阴性证明。
小白说,没事的阿姨,我们这边属于低风险地区,您和叔叔在车里可以把口罩摘下来,会舒服点儿。
汽车驶离机场路之后,老两口都不再说话,但是表情各异——老唐故作轻松,石晓琳则满脸焦虑,双手紧紧抓着老唐的胳膊。
为了缓解车内的气氛,梁处长转过头问老唐,叔叔,我听壮壮说您还没退休?
老唐说,快了,还有两三年。
梁处长由衷感慨,真是老当益壮!我知道阿姨退休了。
石晓琳说,是的,我比你叔叔大八岁,我都退休五年了。
小白不免讶异,阿姨,您看上去可比叔叔年轻,顶多五十岁出头儿。又说,对不起啊叔叔,您是老当益壮。
来自小白的夸奖,并未减轻石晓琳的忧虑,她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一组数字:三十二——三十二——
老唐是三十二岁那年出的事,壮壮今年刚好也三十二岁,也出事了。老唐出事的时候是刑警队的中队长,壮壮年初也被提拔为中队长,这些究竟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真的存在某种无法逃脱的定数?
由于老唐和石晓琳坚持不去酒店住,非要在病房里陪儿子,梁处长只好去跟医院协调,在壮壮的病房里加了一张一米二的床,满足了老两口的要求。
趁石晓琳去送梁处长和小白,老唐掀开壮壮的被子,右手四指并拢,像步调一致的排雷工兵,在壮壮的前胸和腹部小心翼翼地探查着。
壮壮伸手抓住老唐那四根即将移至肚脐眼附近的手指,嘻嘻笑,都拆完线好几天了,开始长肉芽,痒。
这会儿你妈不在跟前,你给我如实交代,怎么受的伤?
亏您还是老刑警,警察受点儿小伤用得着这么夸张吗?
从胸脯到肚子,大大小小七八处伤,你最好亲口告诉我,别让我去问你们领导和医生,我保证不叫你妈知道。
壮壮从床头柜上的饭盒里捏起一块锅包肉丢进嘴里,边嚼边说,爸我跟您说,现在看,疫情也不完全是坏事。我们手头的那个案子跟了差不多一年了,原计划是等境外毒贩来提货时一网打尽,那天忽然接到情报,说因为我国疫情防控太严,境外的毒贩不敢来了,要求这边的卖家把毒品送到边境,价格翻倍。这边的卖家还不知道早就被我们盯上了,但防疫无死角,一遍一遍拉网式的走访调查,让他们慌了神,打算把已经制成的冰毒转移出去。因为情报没说毒品转移的具体时间,处里就派我带几个兄弟在制毒窝点附近二十四小时蹲守。上个月12号凌晨两点,我发现有两辆车突然从制毒窝点开出来,前边是一辆快报废的中型面包车,后面是一辆雷克萨斯越野车。两辆车的车窗都贴着深色的膜,我使用夜视仪也看不清车内的情况,在向指挥部报告之后,我决定重点拦截那辆越野车。在抓捕越野车里的毒贩时,一个毒贩把一枚点燃的爆炸物扔到一个兄弟的脚下,我来不及多想,冲过去趴在了爆炸物上面。
老唐眉头紧蹙,完了?
壮壮说,完了。
你这是跟我轻描淡写,实际情况不可能像你说的这么简单。
是我现场指挥失误,上当了。原来毒品都在那辆不起眼的面包车上,等我们大队人马赶到时,面包车早已经逃之夭夭了。
后来呢?
后来,肯定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面包车被我们追得无路可逃,在海边的一个渔码头自行引爆,连人带车,包括车上的毒品一起灰飞烟灭了。
老唐摇摇头,我感觉还是不对劲,既然你们事先已经知道制毒窝点里藏有成品冰毒,为啥不直接把他们端掉?
为首的两个制毒分子都是搞化学出身,不用麻黄碱就能制造出一种新型冰毒,而且还精通制造炸药。情报说,他们把打包好的成品冰毒都捆绑了相应剂量的炸药,一旦发现情况不对就会立刻引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有等到他们和买家完成交易解除引爆装置的那一刻实施抓捕。
石晓琳回到病房时,壮壮刚吃完最后一块锅包肉,拿起纸巾边擦嘴巴边说,过瘾,我老爹的厨艺天下无敌!
老唐说,无什么敌,是你这两年没回家,馋的。锅包肉得出锅就吃,外焦里嫩。这会儿口感和味道肯定都变了。
壮壮说,好在是空运,口感虽然差了点儿,但味道还没变。
石晓琳脸上荡漾着母性的光辉,你爸是掐着点儿给你做的。局里的车到咱家楼下快五分钟了你爸才把锅包肉装进饭盒。到机场的路上花了一个小时,排队登机又差不多一个小时,飞机从起飞到落地又三个半小时,你们处长和小白接我们到这儿又半个多小时,他们走了你才吃,又隔了一个小时,前前后后八九个小时,不变味才怪。
壮壮打了个饱嗝,有这顿锅包肉垫底,我估计用不了几天就能出院了。
老唐指着壮壮说,小子,你别吃两块锅包肉就撑得忘乎所以,啥时候出院得听我和大夫的。
壮壮说,老唐同志,听大夫的我能理解,但您是鹤城市公安局副局长,又不是我们江东省公安厅禁毒局副局长,我不是您手下的兵,为啥要听您的?
石晓琳轻轻一跺脚,唐壮壮,你还能再浑一点儿吗?
老唐笑着说,他跟他爹闹着玩呢。
石晓琳白了老唐一眼,都是你惯的!他那年高考估完分,我坚决不同意他报公安大学,不想让他当警察,家里有你这一个警察就把我吓破胆了。结果呢?儿子铁了心想当警察,你就置我的意见于不顾,铁杆支持他。现在怎么样?你这个爸爸说话不管用了吧?
老唐扶着石晓琳坐到椅子上,好吧,我承认是我惯的,我也承认没把他惯得足够优秀,还惯成个不给他老子长脸的伤病员。
爸,您还得承认,我这个儿子确实比您强。
除了书你比我念得多,其他方面估计你还得等。
从参加工作到现在,我不过才第一次受伤。您呢?记得我七岁那年冬天,没隔多长时间您就当了两次伤病员。我妈可以作证,第一次是您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第二次我就不说了,小命差点儿没了。
老唐挠挠头皮,你糟蹋你爹,我怎么不记得我当过两次伤病员?
您装糊涂,我来帮您算算,那年我七岁,今年我三十二岁,也就是二十五年前。今年是2021年,那年就是1996年,您自己回忆回忆。
老唐仰头想了想,说,1996年?
壮壮说,没错,就是1996年。
看到儿子能吃能喝,而且还跟从前一样和爸爸斗嘴掐架,石晓琳脸上故作不悦,心里却踏实了。她上床和衣躺下,拿起一本书翻开扣在脸上,不久便响起轻微而均匀的鼾声。
壮壮朝妈妈那边看看,爸,您也累了,咱们睡吧。
老唐说,你不想跟我再聊一会儿?
壮壮说,聊啥?
老唐瞄了一眼石晓琳,低声说,你是上个月12号受的伤,梁处长昨天才跟我们联系说你受伤了,这期间隔了一个月零五天。单位领导不及时跟我们说,是担心我和你妈受不了,当然,这里头也有你的主意。儿子,你可以不让你妈知道,但是你该让我知道。因为我经历过那种身子动弹不了的黑暗时刻,体会过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那时如果有亲人守在身边,就算不能说话,可心里踏实。说着老唐长叹一声,儿子,你受苦了!
壮壮身体前探,凑近老唐端详一番,然后哧地笑了一下,同样低声说,看透不说透,还是好朋友。
老唐咧咧嘴,你可以大点儿声说,你妈这两天身心俱疲,这会儿彻底放松下来,睡得挺沉,她听不见。
壮壮说,爸,您是不是真的老了?我这次发现您不但变本加厉地宠妻惧内,而且还心软,学会煽情了。我看咱们还是别聊了,我得赶紧睡觉,万一再让你弄出一身鸡皮疙瘩,今晚非失眠不可。
当老唐去卫生间里抽完半支烟出来,壮壮果然打起了呼噜。
老唐却没有丝毫睡意,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望着儿子那张刚毅且充满活力的脸,既欣慰又后怕。从壮壮身上,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浑身是胆,无惧无畏。然而,多年的警察生涯,不知不觉间似乎让自己的胆量变得越来越小了。他深知,一只炸响的二踢脚就能把人的手指头崩飞,毒贩引燃的那个爆炸物的威力,不知要比二踢脚大多少倍。
老唐起身来到窗前,从二十八层的窗户向外面望去,是一片灯光的海洋。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熠熠生辉,把南国的夜空映照得如同幻境一般不真实。
老唐的耳边忽然响起壮壮无意间提及的1996年。此刻,1996这四个数字被无限放大并且拉长了,像一趟远去的蒸汽列车,在某个地方拐了个弯,车头顶端的烟囱里有节奏地喷涌着灰白色的烟雾,穿过他的记忆深处,穿过岁月厚重的尘埃,斑驳的绿皮车厢里载着一些相干的和不相干的人与事,轰隆轰隆朝自己驶来。
第二章 早年的月光
1996年的唐啸才三十二岁,还没有资格叫老唐。彼时,一个最为显著的特点就是他的头发跟他的性格不匹配,偏软,长到四五厘米就自然弯曲,像烫过一样。从分局机关刚调到刑警队那会儿,他开始理一厘米以下的板寸头,既与大多数同事保持一致,又显得硬朗。
和石晓琳恋爱后,石晓琳认为唐啸的发质不适合理板寸头,看上去有明显的违和感。她更喜欢他以前留的那种长一点儿的发型,像英国演员休·格兰特,有文艺气质,能抵消一部分他目前日益增长的天棒气。
唐啸说,那家伙是个戏子,我才不像他。
石晓琳说,仅就发型和脸型而言,又没说你长得有人家那么帅。
但是你得承认,我比他爷们儿。
石晓琳动用鼻音轻哼一声。
唐啸扭脸问石晓琳,天棒是啥意思?
石晓琳笑着说,天棒是我们四川老家方言,类似东北话说一个人虎。
东北话说谁虎,属于贬义,泛指那个人有点儿二,但又不是百分之百傻。往中性词方面靠,有一根筋、愣头青、做事欠考虑,甚至不计后果的意思。没有褒义。
唐啸说,我虎吗?
石晓琳说,虎!
中队长老秦是唐啸的师父,从武警部队转业,说话大嗓门。老秦说,咱们干刑警的,就得比那些杀人越货、打砸抢偷的驴马烂子还虎,虎虎生威。那样才能镇住他们!不过你得记住,刑警队是个集体,干活的时候你给我少逞能,少耍个人英雄主义!
唐啸歪头端详着老秦,师父,我看你好像不虎。
老秦说,我咋不虎?也虎,不虎干不了刑警。
唐啸拍拍自己的脑门说,我这破脑袋小时候可能叫门弓子抽过,落下病根了,你说话喜欢两头堵,我领会不透。
老秦瞪了唐啸一眼,有点儿正行!你脑袋没问题,就是这一脑袋羊毛卷影响警容。我建议你还是剃以前那种小平头,利利索索。
石晓琳说我这叫波浪弯,不是羊毛卷,比羊毛卷大。
你们还没结婚,你不能啥事都听她的。
你这是挑拨我俩的关系,还想不想吃她做的打卤手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