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送我去上学

作者: 子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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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儿子叶四海即将从哈尔滨工业大学本科毕业。暑假里,他与我探讨下一步怎么走。大方向,无非是就业或继续做学问。根据他所学专业的特点,我们父子俩都倾向于后者,我欢迎儿子在学历上高我一头。后者也分为两个方向,继续窝在国内或走向世界。

说到这一步,我就明白这小子居心何在了。我着实舍不得这小子远赴海外,以我的私心,希望他最好明年就回壅州工作。

我表态说,老子没问题,关键是你妈。

2018年,我和滕蔓把儿子从壅州送到哈尔滨。两个城市有直达航班,谈不上旅途劳累。从新生报到到正式开课,中间有两三天空暇,一家人逛遍了市内几乎所有好玩的地方。我感慨于人人拥有一部智能手机的好时代,让回忆若干往昔显得不合时宜,尤其是作为一个人,已在人世间无从逃遁。

滕蔓是壅州大学教授,自恃熟悉高校里的典故,在游玩之余对儿子左叮咛右嘱咐,无非尊重老师,友爱同学,热爱学习,独立生活之类的。

作为父亲,我自然不能缺位,在她夸夸其谈之余,也顺便告诉儿子,他老子的老子当年是如何送老子去上学的,还有一些别的。此前,他老子的事他多少知道一些,但对他老子的老子就所知有限了,他老子的老子的老子呢,他则几乎一无所知。这当然不怪他,只是我要选择自认为合适的时机才告诉他。

儿子一惊一乍的神情表明,他似乎从未意识到他也是有曾祖的人。我希望他能明白,比起他曾祖,他远离父母到北方念书,他妈啰哩啰唆提醒的那些事根本不值一提。

根据儿子喜欢的专业,是我撺掇他选择哈工大,虽然上海同济和西安交大也很不错。填高考志愿前,他征求我和滕蔓的意见,说最好选择省城或上海,与家近些。我说你又不是老母鸡。他问我老母鸡是什么意思。我说老母鸡就是老母鸡。

壅州是典型的南方城市,哈尔滨几乎在祖国的最北边。我想看看在壅州城里养尊处优长大的儿子,远离父母能否适应得了完全不同的生活环境。从幼儿园到高中,他一直没离开过壅州。偶尔外出,无非是我和滕蔓带他出去暑期旅游,或参加学校组织的春游秋游夏令营之类的活动,老师和同学们相伴左右。他对此心安理得。

三年下来,结果如我所愿,儿子茁壮成长,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智上。

叶家有老子送儿子去上学的传统。

1985年9月10日早上六点,妈把我唤醒。屋外天还暗着,爸坐在桌子边吃早餐。昨晚他到家时我已睡着,但我知道他会回家。我准备去刷牙洗脸,第一次出远门总得修个边幅。爸沉声说,刷什么牙洗什么脸,老子都快吃完了。

六点半,天蒙蒙亮,我和爸出发了。爸挑着担子走前头,一头是表皮起翘的大皮箱(爸已用了十几年),装着我的衣服、书本和一干生活用品;一头是脏兮兮的编织袋,里面有今年新挖的土豆、毛芋和芋叶干、毛笋干、刀豆干、南瓜干等干货,还有一只活蹦乱跳的老母鸡。

我只背着书包,看上去步履轻快地走在爸后头,实则战战兢兢。说实话我怕他,他把我打得最惨的一次把扫帚柄子都打断了,柄子打断了他还要打,拿着两截断柄左右开弓。让我聊以慰藉的是,我不是被打得最惨的那一个。总的来说,我是四兄弟中挨打次数最少的那一个幸运儿,这和我的学习成绩密切相关。爸打我们时,总是不见妈的踪影,但她总能够在最后关头出场扫尾,让打人的和挨打的都有台阶下。但爸有一个好,我们被打了还要说他好,就是他从不在外人面前打我们,而是关在家里卖力地打,即使我们痛得乱叫,村里人也一无所知。我们寒暑假在家的时候,被爸打得最多,按理说我们都得感谢学校,该好好读书才是。不知道爸是不是这么想的,但反正我们这四把贱骨头不是这么想的。好在爸是吃公家饭的人,一年下来在家的日子加起来也不超过三十天。在乡政府,大部分事情不是我爸说了算,但家毫无疑问是他真正的一亩三分地,他完全可以在这个地盘上无法无天。他把打是亲骂是爱视为颠扑不破的真理,今年更是被他抓住了真理的明证,老大老二算是有点儿出息了,老四正昂首阔步在通往大学校门的通衢大道上,老三缝补衣服也不错,可见四个儿子在他的拳脚调教下都有了出息。

爸在山路上如履平地,我在后面亦步亦趋,心头五味杂陈。终于离开家了,我不就是盼望这一天吗?却无缘由地恐惧。

说起来寒酸,我今年十二岁,基本上就没离开过叶裆村,今天是我第一次出门远行。之所以说是基本上,是因为我偶尔也离开叶裆村,比如举着烧着的竹篾子去圆底村看露天电影,春节期间去河上垟村看望我三个舅舅(我妈金银花就是从那里嫁过来的),挑着家里种的蘑菇去大岭脚村的乡供销社卖掉(白家坪乡政府驻地就在大岭脚村),凡此种种。我迄今为止的活动范围就是周边这几个村。

今天可不一样,按妈的说法,是进城;按爸的说法是去区里,有时他也说去镇上。因为神马区公所就设在神马镇上。神马区公所是前塘县政府的派出机构,管着神马镇和白家坪乡在内的十几个乡。

姑且按妈的说法,我今天要进城,因为我考上了区中,今天是新生报到的日子。

7月27日,黄道吉日,又恰逢周六。我家在叶裆村一个叫后根垟的小地方的自家院子里大摆筵席。邀请对象包括爸白家坪乡政府全体同事(去年公社改乡,爸从外地调任老家叶裆村所在的白家坪乡任副乡长)和叶家、金家所有亲戚。村里每户人家则受邀各派出一名代表。桌子院子里摆不下,一部分摆在屋子中堂。

如此盛况系首次出现在后根垟。后根垟只住着我一家,但我有三个哥哥,他们都没能制造出盛况。我家经济条件比叶裆村多数人家要稍好,大家都养猪,我家也是,但只有我爸是干部,有稳定工资收入。按理说三个哥哥总有一两个先拔头筹,遗憾的是,他们都辜负了“好家境”和爸妈的期望。你们听一听我爸妈平时是怎么称呼他们的,便啥都明白了:读书呆!对,爸妈叫他们读书呆,无一例外。

我家这三个读书呆,分别是老大叶中龙、老二叶中狮和老三叶中虎。加上我,老四叶中豹,龙狮虎豹四兄弟一字排开,单从名字上看已是气势恢宏。中是辈分字,村子里谁家给男孩子取名,都要安上辈分。我们四兄弟出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到七十年代初,那时国家还没开始抓计划生育。爸妈的节奏把握得不错,基本上隔三年生一个。三年是什么概念?就是大的可以帮衬着妈带小的了,虽然有点儿赶鸭子上架,自己走路还一步三摆。爸长年在外工作,家里只有妈一个大人,非如此不可。

即便爸有稳定但低得可怜的工资收入,但家里少了一个正劳力,平日里妈比村里多数妇女要吃更多的苦才能把四个儿子拉扯长大,以及把猪养大。家里只有最小的孩子才能吃得上白米饭,一旦后继有人,你就得啃干硬的番薯丝。年景稍好的,偶尔可以把白米饭搅拌在番薯丝里吃。因为我最小,吃白米饭的年头儿比三个读书呆都要长一些,这成为他们给自己成了读书呆找到的最有利的由头。

三个读书呆中,老大叶中龙成绩稍好,考上乡中,或许放在古代就算秀才了。老大读完三年乡中,虽然未能考上区中高中部——理论上,只要中考成绩足够好,从乡中也可考上县城的前塘中学高中部。乡中只有初中部——但毕竟多喝了几年墨水,爸把他引荐给镇上的名中医黄仁厚老先生。他就在老先生的中医诊所里帮忙,但未待足一年。爸动用区公所的人脉关系,把老大的户口登记在了身在荷兰开餐馆的我大舅金永武家的户口簿上,叶中龙摇身一变成为金志坚。这事不怪我爸,那年头儿我们那地方,山旮旯儿里的孩子若想有出息,唯有挖空心思出国一条路。方式不一,有办出国旅游或探亲的,一去不复返,在人家那儿先做几年“黑户”,临大赦就好办居留证了,等不到大赦就有可能被遣返;有以办劳工名义出去的,手续烦琐,但一出去就有居留证;办配偶或其他亲属团聚的,一出去也有居留证,但只有特定关系人才可以办;实在找不到什么名分的,就在“蛇头”的带领下私自出境,行话叫“贩客”。贩的是客不是货,言简意赅。那时户籍管理制度不健全,更没有后来的信息化管理啥的,摆明了让人钻空子。农村孩子的户口都还停留在村里的本子上,没人想着早早去派出所登记,人家也没要求嘛。叶中龙初中都毕业了,还没上国家户口呢,直接“过继”给大舅得了。

爸在这件事上起先犹豫不决,倒不是为儿子的名分,而是嘀咕着为啥是荷兰,好像他和荷兰有啥深仇大恨。但妈心意已决,四个快速长大的儿子围绕膝前让她犯了偏头痛。我老哥你叶朝阳信不过吗?她在爸面前咄咄逼人,你想让四个儿子都啃一辈子又冷又硬的番薯丝?

就这样,莫须有的金志坚被他“老爸”金永武以父子团聚为由带出了国门。出国费用自然由我大舅承担,但国内所有手续都是爸在跑腿,他有文化嘛,还颇为认识一些有用的人。别说是为自己儿子跑腿了,在我们村,谁家孩子跑出国遇见难题,找我爸是共识。

老二叶中狮没考上任何初中,好歹取得一纸小学毕业证书。老大“卖祖求荣”深深刺激了在家种田的老二,于是他瞒着爸妈偷偷向某个回国揽客的“蛇头”缴纳了定金,及至约好的动身日前十来天才向爸妈坦白事由。爸妈骑虎难下,进退维谷,爸唯一无需多虑的事就是把老二摁在柴仓打得皮开肉绽,以致随后数天老二出现在村人面前显得未老先衰,一瘸三拐。老三站着说话不腰疼,使劲儿地撺掇爸妈,定金丢了可不行,一万块啊一万块!全家只有我坚决反对老二冒险出行,老二老三异口同声鄙夷我,老母鸡闭嘴!

爸是公家人,知道私自出境不妥——尽管其时国家还没有出台出入境管理法,这一块尚无法可依,法无禁止即可为。我国最早的出入境管理法是我入读区中,也就是1986年才实施的——但大氛围如此,亦无心违逆,更主要的是人穷志短,不能白白丢了定金。一万块在那年头儿,尤其是在我们村,可是笔天文数字,不信可以换算成多少头猪试试看。最终,爸妈只得东借西凑,包括向村里专门放高利贷的老道士钟馗求告。钟馗本名自然不叫钟馗,但钟馗大名在外,很少有人记得他原来叫什么了。钟馗年轻力壮时给方圆八里的人家做法事驱邪避鬼,颇赚了一些钱,待老得走不动了,适时改行,以放高利贷为生。

钟馗对我爸上门借钱颇为吃惊。叶主任,叶中狮是你家儿子吧?

不知深通鬼道的钟馗为啥对人世间的事也如此了解。其时,我爸还没调来白家坪乡工作,而是神马区公所辖下的另外一个乡的办公室主任。准确地说,那时的乡叫公社。

是,是我家老二,我不是跟你说了嘛,他要贩客出国,给“蛇头”钱。

对,对,是你家老二,他就是这么说的,但他已经向我借了五千块,说是你让他来借的。

爸当场气个半死。老二被他打得死去活来,就是不肯交代定金的钱是哪里来的,想不到他打着他老子的旗号招摇撞骗。

不管怎么说,爸妈最后凑足了贩客的八万块钱交给“蛇头”,眼睁睁地看着老二跟着“蛇头”去了云南。

随后老二深陷金三角泥沼。据说“蛇头”连同偷渡客二十余人被国民党残兵后代控制在某个村寨里索要赎金,倒也衣食无忧,且不强制劳动,只需支付赎金时一并付清食宿费用即可。在大舅开办的荷兰中餐馆端盘子洗碗的老大爱莫能助,老二在金三角被困一年之久。最后是大舅金永武挨不过名分上的儿子金志坚的再三哀求,一咬牙,委托另一位身在荷兰的前塘县籍“蛇头”带上赎金亲赴金三角把老二捞出来,带去欧洲。

老二平安降落荷兰,在家种田的老三叶中虎立即蠢蠢欲动,被爸甩了一记大耳光。老子不在你娘身边,这几年你就安心陪着你娘种田、种番薯,行不行!老三不识趣,活该挨耳光子,他是三个读书呆中最典型的读书呆。几年前他在学校里也不知受了哪股子气,一回家就把书包丢到了柴仓里,扬言宁肯上山砍柴也不要去祠堂了(村小就设在叶氏祠堂里)。当时爸不在家,十天后老三遭受一顿史上最惨的毒打,屁股就不说了,连背上都是一条条杂乱无序的血痕(爸用荆棘条打的)。但无论怎么打,老三坚持不去学校,他已坚持十天了,不想功亏一篑。这些天他天天去山上砍柴,挑回来的柴火把柴仓堆得满满当当,顶到了二楼楼板,眼看就要塌倒了,看那势头会把土灶整个淹没掉。妈央求他别去砍柴了,去拔兔草也行,去猪圈哄猪说说话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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