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吹唢呐

作者: 赵小赵

莎士比亚吹唢呐0

姨妈听到姨父回来的消息时正在我外公开的和顺磨坊里磨苞谷,比苞谷粒还大的汗珠濡湿了她的连襟蓝布褂子。那时姨妈已经二十六岁,跟她同龄的姐妹都是两三个伢崽的堂客了,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不是她马凤芹眼光高性子刁蛮没后生敢娶,也不是她要的彩礼太高吓跑了十里八乡的媒婆子,而是我外公马大算盘早就给她订了一门娃娃亲。

沈家是浏阳城里的首富,城南一条街全是沈家的。尽管姨妈是麻溪镇公认的一枝花,但按理说,沈家这样的豪门不会跟小门小户对亲家,但我外公就捡了这么个大便宜。说捡便宜似乎也不太准确,因为对这个亲家,我外公把我外婆给弄没了。沈家的大掌柜沈兆霖有三个儿子,老二刚满周岁就出天花死了,老大参加了革命党,被北洋军追捕,躲到麻溪镇的和顺磨坊里,不料被奸人告发,北洋军烧了和顺磨坊,把几百斤麦子连同沈家大少爷和我外婆都烧成了焦炭。幸好我外公当天带着我娘和我姨妈走亲戚去了,才逃过一劫。沈兆霖过意不去,就出钱厚葬了我外婆,重盖了和顺磨坊,还跟我外公对了亲家,许诺等老幺满了十八岁,就把我姨妈娶过门。那时,姨妈刚满两周岁,我娘还不到半岁。

沈家三少爷叫沈约翰,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是玛丽亚教会医院一个叫约翰的洋大夫救了娘儿俩的命。为了铭记这份恩德,沈兆霖就给老幺取了个洋名。姨妈曾经向我外公抱怨姨父的名字,说以后别人会笑她嫁了个假洋鬼子。外公喷了她一脸纸烟,说你个细妹子懂个屁,这叫洋气!姨妈心里的疙瘩就解开了,假洋鬼子就假洋鬼子吧,自己是真的少奶奶就行。

姨父十七岁那年,全家为了躲东洋人逃到了昆明,姨父考取了西南联大,还没毕业就投奔了延安,从此音信全无。我外公问姨妈悔不悔婚,姨妈说整个麻溪镇都知道她要当少奶奶,悔了婚还有什么脸面见人?不如扯根裤腰带在梁上吊死!

1949年以前,姨妈只见过姨父两次,分别是五岁那年春天和十岁那年夏天,她对未来的郎君没什么印象,但对五进五出的沈家大院却记忆犹新。她当时很纳闷儿,沈家就几口人,住那么大的宅子,晚上不怕闹鬼吗?还没嫁到沈家,姨妈就已经被麻溪镇的人另眼看待了,说难怪她长得细皮嫩肉白白净净,跟刚蒸出来的糯米饭一样,以后是要做少奶奶的!

姨妈喜欢看花鼓戏《穆桂英挂帅》《樊梨花斩子》《花木兰投军》《杨门女将》,那些脂粉阵里的英雄舞刀弄枪,能杀退雄兵百万,个个上得沙场下得厨房。最次她也要看《刘海砍樵》,她喜欢泼辣大胆、敢爱敢恨的胡大姐。所以,我外公从来不担心姨妈嫁到沈家会受委屈,谁欺负她那就是拿母老虎当猫耍,拿王母娘娘当丫鬟使唤,谁敢呀!

姨父回来省亲的消息轰动了整座浏阳城,他是带着一个班的警卫员骑马回来的,腰间别着把撸子,比戏里白马银枪的俏罗成还威风八面。听说他打过日本鬼子,也打过蒋军,如今是新成立的省公安总队某支队第六大队的政委。姨父回来当天,沈家就给我外公捎话,两日后办喜事,让姨父和姨妈拜堂成亲。

姨妈脱下汗馊味浓烈的蓝布褂子,在菖蒲和艾叶的香薰里泡了个澡,然后换上一袭水红色的斜襟丝绸嫁衣,又戴上凤冠霞帔。我外公看傻眼了,这是自己养的闺女吗?活脱脱是《刘海砍樵》里的那个胡秀英啊!

沈家请了浏阳城内最有名的戏班子来接亲,一路吹吹打打。那天整个麻溪镇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张裁缝说,这排场他活了八十多年还是头回见到!

姨妈没有像别的新娘子那样,离了娘家就开始悲悲啼啼地唱《哭嫁歌》。她笑,一个劲儿地笑。她给麻溪镇长脸了,心里乐开了花。

但进了沈家大院姨妈就笑不出来了,只想哭。原来姨父根本就不认这门亲事,说新时代了包办婚姻不算数。姨父瞒着他爹,带着警卫员跑了。

我外公一口老血喷出来,当下就进了医院。沈兆霖捶胸顿足,大骂儿子不孝,姨妈愣了有两盏茶的工夫后,幽幽地说:“他是部队的人,能跑到哪儿去?我去问问他的长官,管不管陈世美!”

姨妈怀疑姨父在外面有了野女人才不肯跟她拜堂成亲,于是当即决定去部队找姨父,我外公不想姨妈守一辈子活寡,只好由她去。姨妈又换上了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提着一口柳条箱离开了麻溪镇。姨妈全然没想到,她此后的境遇宛如从麻溪镇前流过的那条浏阳河,一路跌跌撞撞,蜿蜒曲折十八弯。

刚解放的长沙城红旗飘飘,驻扎了好多部队。姨妈到处打听,终于打听到姨父的部队在湘西剿匪,但具体在哪个县不知道。姨妈正发愁时,看到街头贴着一份省公安总队文工团的招兵告示,集训两个月后,将开赴湘西宣传剿匪。姨妈走进了招兵办,她唱了段《杨排风》,又从柳条箱里拿出一支唢呐,吹了一曲《小寡妇上坟》。我外公以前是戏班子里的唢呐手,把一手绝活都传给了姨妈。哀乐婉转悲切,吹得人心尖尖像是被咸菜坛子腌过,酸溜溜的。

姨妈当即就被录用了,她阴差阳错地成了一名文艺兵,也是新中国的第一批公安战士。

唱戏的不都有艺名吗——小海棠、绿牡丹、白玉霜,姨妈也给自己取了艺名“马兰花”,被招兵办的同志当成她的大名写进了档案。穿上军装后姨妈才明白,文艺兵不光要学吹拉弹唱,还要学政治学打枪。集训后,姨妈随文工团开拔到了湘西永顺。从没坐过汽车的姨妈一路上吐得稀里哗啦,边吐边怨恨姨父,自己好端端的一个少奶奶,现在却被折腾得只剩半条命。但姨妈并不急于找姨父兴师问罪,捉奸捉双,她倒要看看这个陈世美到底勾搭上了哪个野女人。

在酉水河边,文工团分成若干支宣传队,然后被派遣到剿匪的各支公安部队。姨妈当了其中一支宣传队的队长,她很幸运,正好分到姨父的第六大队,驻地在榕村。谁知报到当天,姨父就给了姨妈一个下马威。

那天大队长曹德贵带兵剿匪去了,宣传队员站在大榕树下接受政委沈约翰的检阅。千恨万怨的沈家三少爷就站在姨妈面前,他没有姨妈想象中的那么高大魁梧,文文弱弱的,像戏里头的白面相公,这让她很有点儿失望。她不喜欢相公,一张嘴就酸不拉几、娘里娘气的。姨父没有认出姨妈来,看见宣传队员穿着笔挺的新军装、拿着各式乐器,他的脸立即就阴沉下来:“你们能活着来报到,真是个奇迹!”

榕村四周活跃着好几股土匪武装,姨父批评宣传队缺乏警惕性,没有化装就大摇大摆地过来了。宣传队员被罚全副武装绕着村里的晒谷坪跑二十圈,姨妈当时那个气啊,肚子里的火能把茅草房点着。跑完二十圈后,宣传队员全都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喘粗气,只剩姨妈一个人还在跑。她边跑边在心里骂:“假洋鬼子,你个瞎了眼的,拿根鸡毛当令箭,你罚的是你堂客啊,把自己的堂客当牲口使唤,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天地澄澈,如银的月光透过榕树细碎的树叶洒在姨父的军装上,他躲在这里悄悄观察许久了。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女同志第一次见到他时,眼睛里似乎充满怨恨,就好像土匪看见了共产党,但他不知道这种怨恨从何而来。

没多久,姨妈又被姨父狠狠训斥了一顿,起因是姨妈率领宣传队帮老乡操办红白喜事。姨父质问姨妈:“你们是革命的宣传队还是卖唱的戏班子?”

姨妈说:“干点儿副业怎么了?钱又没揣到自己口袋里去,都当了宣传经费,这不是革命行为是什么?”

姨父说:“我们是人民的子弟兵,为老百姓服务还收钱,像什么话?”

姨父责令姨妈把老乡的钱都退回去,并写一份深刻检查。姨妈边写检查边暗骂姨父:“地上有钱不捡,脑袋被驴踢了!看来以后只能老娘来当家,不然多大的家产都得被你败光了!”

宣传队到陈官村演出,姨父亲自率领警卫排护送,结果被土匪乔大麻子的队伍包围。敌众我寡,警卫排死伤过半,姨父做好了跟土匪同归于尽的准备,突然,他听见了一阵凄凄切切的唢呐声。战士们全围在姨妈身边听她吹唢呐。她吹《想亲亲》,山西籍的二狗说想村里的相好杏花了;她吹《泪蛋蛋抛在沙蒿蒿林》,陕西籍的喜财说想四年没见过面的媳妇了;她吹《沂蒙小调》,山东籍的栓子说想七十岁的老爹老娘了……

姨妈对战士们说,如果大伙儿还想见到相好的,还想跟媳妇生个大胖小子,还想回家给爹娘尽孝,就铆足了劲跟土匪拼了。已经陷入绝望中的战士被姨妈这么一鼓动,又像小老虎一样嗷嗷叫起来,再次打退了土匪的进攻,并且等来了援兵。

事后姨父却不认为是姨妈吹唢呐振奋了士气。“吹拉弹唱就能消灭敌人?那人手一副快板好了,还要什么枪杆子!”这是他经常对大队长曹德贵说的话。

这一仗姨妈露了脸,但没多久她又闯了祸。

孔家庄的地主孔百万勾结土匪,姨妈率领宣传队没收了他的家产,大米麦子黑豆装了十几辆架子车,但把孔家收藏的几百册古籍善本一把火烧了。姨父得知后气得肺都要炸了,他指着姨妈的鼻子大骂:“你知道那些书有多金贵吗?能在长沙城里买条街!”

姨妈说:“不就几本破书嘛,我翻过了,里面都长霉长虫子了,我当手纸都嫌脏!”

姨父斥责姨妈没文化,姨妈却认为姨父是在显摆自己读书多,端臭架子。姨妈还真把书当过手纸。那天,姨妈没事到队部转悠,突然内急,正好桌上摊着一本书,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就顺手撕了几页纸去了茅房。回来后她发现姨父在大发雷霆,问是谁撕了他的书。姨妈承认是自己撕的,还一本正经地说:“政委,你要是想学打铁,光看书不顶用,得拜师学手艺。我老家有个赵铁匠,世代打铁,听说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就是他老祖宗打的,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下?”

姨父哭笑不得,他费了好大劲才向姨妈解释清楚,这本书不是讲打铁的,而是描写革命生活的自传体小说。

姨父组织大家学习剿匪政策,姨妈学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开始打瞌睡,而且还打起了呼噜。全场的目光都被姨妈的鼾声吸引住了,姨父勃然大怒,冲到姨妈面前朝天放了一枪。姨妈条件反射地跳起来大叫:“注意隐蔽,有敌人!”全场哄然大笑。

事后姨妈当众检讨:“政委讲话不生动,中气也不足,像棉花掏耳朵,所以我就眯了会儿眼,是不太合适。不过政委为了叫醒我,开了一枪,子弹是兵工厂的同志辛辛苦苦生产出来的,非常金贵,浪费了可耻……”

姨父当场就要拍桌子,但被曹德贵拉住:“这丫头就是头犟骡子,你别招惹她,不然惹一身臊,人家还说你气量小。”

结果,姨妈的检讨变成了姨父的检讨,他说自己以后一定注意讲话的艺术,再也不随便糟蹋兵工厂同志的劳动成果。

姨妈心里别提有多开心了:“假洋鬼子,现在不把你治得服服帖帖,以后过日子你还不得骑老娘头上拉屎拉尿!”

姨妈被黑虎寨的土匪绑走了!

这个消息传到六大队时炸了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战士们习惯了每天早晚听姨妈在大榕树下吹唢呐,现在那棵大榕树下空空荡荡的,大家的心也随之失落起来。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匪首周老黑要牌楼村送一个大姑娘给他当压寨夫人,否则就杀个鸡犬不留。姨妈率领宣传队到牌楼村宣传剿匪,听说了这件事,她灵机一动,化装成民女上了土匪盘踞的黑虎寨,宣传队则化装成送亲的戏班子。

老乡跑去报信,姨父气得直跺脚:“乱弹琴,这不是肉包子打狗吗!”

姨父和曹德贵率部火速开往黑虎寨,一路上姨妈的唢呐声不断在姨父脑海里盘旋。这个女人真是叫他伤透脑筋,自从她来到队里,就没让他安生过,隔三差五出幺蛾子。谁要是娶了这种婆娘回家过日子,那可真是三天两头搭台唱大戏。沈约翰无法想象这样的婚姻生活,他期望的爱人是灵魂契合,能一起品读莎士比亚和普希金的诗歌,聆听舒伯特的小提琴协奏曲。

洞房花烛夜,周老黑揭开姨妈的红盖头,好一个如花似玉粉面桃腮,把他看得春心荡漾,但一支手枪立马顶在了他的腰间。姨妈挟持了周老黑,她对黑虎寨的土匪说:“几百万反动军队都被共产党吃掉了,你们还能在山上逍遥快活几天?只要你们拖枪下山登记自首,共产党就会过往不究,还发给安家费。”又说,“都是有爹有妈的汉子,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爹妈想想,要是共产党把你们镇压了,谁给爹妈尽孝?还有你们的老婆,以后就要被别的男人睡,孩子跟别人家姓,你们就甘心啊?”

姨妈一哄一吓,土匪就全蔫了。

当剿匪部队呐喊着冲进黑虎寨时,全都傻眼了,姨妈正跷着二郎腿,神气活现地坐在虎皮交椅上,一群土匪站立两旁高喊口号:“欢迎解放军!拥护共产党!新中国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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