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我永远爱你
作者: 【美】伊丽莎白·乔治一
丈夫的下葬仪式上,查莉·劳顿没有哭。丈夫暴毙之后,她不知流了多少眼泪,现在她已经哭不动了,只能麻木地看着仪式进行。
之前,他们已经把仪式的多种方案给了她,供她选择。
她可以让牧师读另外一份祷词——比这份稍长一些——之后她就可以立刻离开,去参加哀悼者招待会。亲戚朋友们会在那里吃点儿喝点儿,同时再对逝者遗孀无力地安慰几句。
或者,她可以留在墓地,看着那具仓促中选择的棺材降到地下,然后,从葬礼花环上摘下一朵花,掷到墓地里。其他哀悼者将紧随其后,陆续将花朵投掷进去。仪式完毕后,她就可以坐进旁边等候她的轿车离开。
或者,她可以一直待在那里,直到反铲挖土机——停在适当的距离外——隆隆地穿过草坪开过来。
她可以一直待到墓穴封好,泥土填平,草皮重新铺上。
她甚至可以看着他们把塑料标签挂在杆子上,在墓碑送达之前做个标记。
她可以念叨他的名字:埃里克·劳顿,仿佛这样可以帮助她接受他已经离开的事实,还可以补充剩余的信息:埃里克·劳顿,查莉亲爱的丈夫;埃里克·劳顿,四十二岁去世。
她选择了第一个。直接转身离开比看着棺材永远地消失要更容易些。
至于说给其他哀悼者掷花的机会以表达他们对埃里克的爱……也就罢了,她不想再提醒自己,到场的人屈指可数这一事实。
二
回到家之后,痛苦像病毒一样开始攻击她。她站在窗前,嗓子发热,紧绷绷的,感觉像是要发烧一样。
她望着美丽的后院,那是她和丈夫曾经花了颇多心思维护的,里面曾经是满满的爱,现在却笼罩着浓浓的哀伤。
悲剧。她听到哀悼者们耳语。
好人。她听到几个人的评价。
各方面来说都是好人。有一个人这么说。
各方面——除了一个方面。查莉心想。
这时,一只胳膊突然揽在她的肩上,让她中止了刚才的想法。这是她的好朋友贝瑟尼·富兰克林,那天晚上,当她接到查莉的电话,得知了这件不幸的事,忍不住发出尖叫:“埃里克!贝丝(贝瑟尼的昵称)!啊,上帝!”
贝瑟尼一分钟都没有耽搁就上路了,从好莱坞驱车来到洛杉矶这人烟稀少的郊区。
“我已经在路上了。听到了吗,查莉?我已经在路上了。”
现在,她柔声问道:“你怎么样,亲爱的?我帮你送客人们离开?”
查莉拍了拍贝瑟尼放在她肩膀上的手,说:“要是我不让他买那辆哈雷摩托车就好了,贝丝。”
“这跟你没关系,查莉,不能这么说。”
“他还弄了个文身。我跟你说过吗?一开始只是个文身,在胳膊上,那时我还想,不就是个文身吗,挺有男子汉气的。然后就是这哈雷摩托车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什么都没做错。”贝瑟尼说,“这不是你的错。”
“可是,都是因为——”
贝瑟尼双手抓紧查莉的肩膀,看着她说:“不要这样,查莉。还记得他最后对你说的话吗?”
当然,贝瑟尼是知道的,因为这是最初的悲恸、恐慌过后,查莉最先告诉她的事情之一。她之所以这么问,是希望查莉能够忘掉不悦,重温爱意,让自己变得更坚强些。
“记住,我永远爱你。”查莉复述埃里克对她说的话。
“他这样说是有原因的。”贝瑟尼说。
“什么原因?”
“生活中有些问题是永远得不到答案的。”贝瑟尼用一只胳膊紧紧地环抱着好朋友,想让她知道,无论以后她在这样空荡而又昂贵的郊区别墅中一个人住是什么样的感觉,好朋友贝瑟尼永远是她的精神支柱。
三年前,查莉和丈夫买下了这栋别墅,因为埃里克说:“我们该要孩子了,查莉,你觉着呢?城市不适合孩子生活。”他的笑容温暖而有感染力,充满着对家庭生活的向往。
望着客厅里前来吊唁的人们,查莉愁容满面地说:“我不敢相信,他的家人一个都没来。我给他的前妻打过电话,把事情告诉了她,让她帮着通知埃里克的家人——父母什么的,但他们竟然连个短信都没发,贝丝。他的父亲、母亲,包括亲生女儿,一个都没有来。”
“也许他的前妻根本就没有……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宝拉。”
“也许宝拉根本没传话呢?如果当时的离婚闹得很不友好的话……是吗?”
“是的,当时宝拉有第三者。埃里克和宝拉为了争夺女儿珍妮的监护权曾闹得很不愉快。”
“那就有可能,她根本没有传话。”
“但那也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也许她会一直记恨他到死。有些人很偏执,一点点不快就会记恨一辈子。”
“你觉得宝拉根本就没告诉埃里克的父母?”
“感觉像是这样。”贝瑟尼回答。
三
想到宝拉可能出于报复心理,没有将消息转达给埃里克的父母,查莉决定,自己去联系他们。可问题是,埃里克已经很久不和父母联系了,这件事是他俩第一次做节日安排时埃里克告诉她的。查莉跟自己的家人相距虽远但关系亲密,所以她曾就家庭聚会这类的活动计划问过埃里克的意见,比如:是跟你家人一起过呢,还是跟我家人一起过?又或者,两家各占一半时间;又或者,不妨把两家人都邀请到我们这里。
当时,他们住在好莱坞山的一套两居室公寓里。埃里克每天去位于郊区的公司上班,而查莉则忙于选角试镜,希望自己的演艺事业有所发展,不再只是出演一些肥皂剧里幸福家庭中的妈妈角色。
小公寓里仅有两个房间,厨房也只有飞机上的厨房大小,外加一个卫生间——显然,这不是招待所有家人的理想场所。所以,查莉不得不计划这从十一月末到一月初的这段时间四处奔波:感恩节在一个地方,平安夜在另一个地方,圣诞节在第三个地点,新年前夜才回到自己家里,坐在人造火炉前喝香槟、吃水果。
但一切并没有按照查莉的计划来。埃里克向她讲述了他与双亲疏离的痛苦过去——打猎时的意外事故,以及之后的一切。
“我绊倒了,枪走了火。”一天晚上,在黑暗中,他吐露心扉,“如果我当时知道该怎么办……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没有急救包,布伦特就这样失血过多而死,查莉。我摇晃着他,喊着他的名字,哭着、求着他,要坚持住,要坚持住。”
“我很抱歉,”她抱着他,让他的头伏在自己胸前。他身体颤抖,声音沙哑。她并不习惯男人这样情感外露,“你的亲哥哥……哦,埃里克,实在太可怕了。”
“布伦特那时十八岁。爸妈试图原谅我,但是他……对于他们来说,布伦特就像王储一样,我怎么做都无法取代他的位置。最终,我跟他们疏远了,开始只是一点点,然后越来越远。他们决定随我去吧,也许,这对我们都好。我们都无法忘记那件事,过不去那个坎儿。”
查莉试着想象埃里克的心情——长大成人,然后人到中年,一直有件事埋藏在他心底,那就是他曾开枪杀死了自己的亲哥哥。
小时候,一到冬天,他们通常黎明时分就出发,在鸟类过冬的沙漠边缘观鸟。刚开始是跟着父亲一起,然后——等布伦特到了可以独自驾车的年龄,就兄弟俩一起出行了。在兄弟俩第二次猎鸟的途中,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他们很可能早就原谅你了。”她试图安慰丈夫,“你后来联系过他们吗?”
“我不想从他们的眼睛里得到验证。他们看我的时候似乎想竭力表明,除了失望透顶,没有别的。”
“不会的。”
“那是我的过错,我是个傻瓜、是个笨蛋,没把枪抓紧,没注意脚下。”
“你当时才十五岁。”
“已经不小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有权利知道埃里克死了。虽然查莉不知道克拉克·劳顿和玛丽莲·劳顿夫妇住在哪儿,但仍然决定要亲自找到他们,将埃里克的死讯告诉他们。
四
埃里克会同意她这么做的,他一直珍藏着一些家庭照片,他在父母心里失去的那块位置,对他来说,是无法治愈的痛。
葬礼结束后,她又看了看那些照片。自从埃里克出事以后,她头重脚轻、嗓子发紧、心窝儿疼,像发了烧一样。她已经不记得正常状态是什么感觉了,但该办的事情还是得办。
照片装在相框里被放在客厅的壁炉上方。埃里克向她介绍过照片里的人,但绝大多数人她只知道名字,却不知道姓氏。因此,对于目前的状况而言,并无太大帮助。高中毕业典礼上的玛丽安是姑姑还是姨妈,露易丝是奶奶还是姥姥,罗斯是叔叔还是舅舅……除了埃里克父母的姓,其他人姓什么她一无所知。她又翻看黄页,并没发现附近有姓劳顿的克拉克或玛丽莲。
查莉没指望他们住在附近——她倒是希望,但不太可能——因为两个十多岁的男孩儿去沙漠边缘猎鸟这件事,意味着他们住的地方离沙漠地带不会太远,应该是比洛杉矶郊区——她和埃里克买别墅的位置——更加干旱的地方。
查莉拿出一张加州地图,打算从南面的州界开始一点一点地搜索,但没多久,她就放弃了。
她把相框拿到厨房,小心翼翼地放在大理石台子上。里面装着的都是老照片,有些还是精心保存的锡版照片。最新的一张是布伦特七岁时的照片。
一般来说,有些家庭会在照片背面标注时间、地点和主题。如果埃里克的家庭照片也是这样,那么查莉也许能从中找到亲戚们的线索。
于是,她小心地把照片抽出来,逐张翻看后面。只有两张背面有字。其中一张是埃里克的哥哥布伦特的照片,背面写着:布伦特·劳顿,七岁,约塞米蒂国家公园。另外一张写着“杰西-林,在默尔的婚礼上”。查莉不确定,默尔是埃里克的奶奶还是姥姥。
查莉叹了口气,重新把照片一一装回相框——玻璃板、照片、纸板填充物,以及天鹅绒包覆的背面。当她组装劳顿夫妇的结婚照时,还在相框里发现了别的东西——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查莉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这是一张空白收据,最上方印着“我的时光”几个字,下面是位于加州蒂梅丘拉前街的一个地址。
查莉再次翻出地图,当她发现蒂梅丘拉就位于沙漠边缘,旁边还有一条沙漠公路时,她心中一阵儿兴奋——可能秘密就要揭开了。
但她并没有马上出发。
她本来计划第二天启程,但早上醒来后发现嗓子紧绷绷的感觉有所加剧,现在已经发展成不可忍受的灼痛感,而且肌肉酸痛、浑身发冷。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这一系列症状应该不只是疲劳、悲伤的缘故引发的,她很可能得了流感。
她并不惊讶,紧张地连轴转,又好几天没吃什么东西,更是缺乏睡眠。她此刻的身体状况正是病毒最好的温床。
她逼着自己来到药店,在销售感冒与流感药品的货架旁徘徊,甚至眯起眼睛,仔细搜寻能够快速治愈或者暂时缓解症状的药物。她知道一些常规抗病毒的做法,比如大量喝水、卧床休息,所以又拿了一些罐头、碗装面、利顿速食面和顶级拉面。只要微波炉好用,她就扛得住,一点儿也没问题。她宽慰自己,埃里克的家人可以再等她二十四小时或者四十八小时,等她身体有点儿劲便可以见到。
就这样,两天之后查莉刚好一些,便向着蒂梅丘拉出发了,她邀请好朋友贝瑟尼·富兰克林陪着自己——即便她卧床休息了两天两夜,也只是偶尔去冰箱或者微波炉里做些吃的,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能独自开车赶那么远的路。
其实,贝瑟尼并不赞成她的主意。她开着一辆银色宝马跑车出现在她家门口,仍不忘直言不讳地对她说道:“你看起来糟透了!你就应该卧床休息,而不应该到处跑……我们到底要找什么?”
她带来一袋膨化食品,说:“绝对是神一般的美味。”她挥舞着手里的袋子,一边咔哧咔哧地嚼着,一边跟着查莉从前门来到厨房。
那些相框还在大理石台子上放着,查莉拿起埃里克父母的照片,还有那张“我的时光”的收据。
查莉说:“我想告诉他的家人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但又不知道他们在哪儿,这是我唯一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