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玩家

作者: 尚元用

火车玩家0

火车站南广场上,在我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中,老韩算得上是最有趣的一位。

我和他相识于三年前。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刮着冷风,八点一刻,我接岗后开着四轮电动车在广场上巡逻。当车子来到广场西南角时,右侧车灯打在了一位独自坐在花坛边的老人的双膝上。我探出头瞧他,老人赶忙去抹脸上的眼泪。我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摇摇头,用沙哑的嗓音说:“我没事,就是有点儿难受,不用管我,我坐会儿就走。”

他越是这样说,我越是担心。下午刚落过一场雨,晚上又起了风,连裹着外套的我都觉得冷飕飕的,何况他只穿了一件毛衣,湿漉漉的裤脚向上卷起,屁股下垫着的报纸几乎已经湿透了。

我跟他说:“来我们值班室喝杯热水吧。”他迟疑了一下,抬眼看看我,然后慢吞吞地起身,那报纸却黏在他的屁股上不肯离去。我把老人带到值班室,给他倒了杯热水。他握着水杯先是暖了会儿手,许久才啜了一小口,应该是觉得不烫了,他又仰头把水喝光。

“您是来坐火车的吗?”我试探着问。

“本来是打算坐的,但我又不能一走了之。”老人额头上的皱纹拧成了一团,“我要是回老家了,嘉嘉就没人带啦。”说完,他怕我不明白,又补了句,“嘉嘉是我孙子,今年三岁半,刚上幼儿园。”

原来,他是进城带孙子的,因为卫生习惯问题被儿媳数落了几句,一气之下摔门而出。本想买张票回老家的,可心里舍不下孙子,就一直在广场上呆坐。

我问他带手机了吗,他摸摸口袋,叹了一口气:“我出门急,没有带。”

“你儿子的手机号有吗?我帮你联系他,让他来接你。”

“别别别……”老人连连摆手。

看着他紧张的神情,我把拎起的话筒又放回到座机上。

“我不想回去。”老人长吁一口气,又说,“可嘉嘉明天还得上学。”

他把空水杯放回到桌上,伸手去口袋里摸索着什么。良久,他掏出半包烟,客气地问我抽不抽。我摇摇头。他又问:“我可以在这里抽吗?”他肯定是看到了墙上贴着的禁烟标识,但他也一定看到了桌上红色铁制茶叶罐里堆满了烟蒂。

“没事,您抽吧,平时他们都在屋里抽。”

一根烟的工夫,他简单说了下自己的家庭情况。他叫韩从善,家住江北市,老伴儿走得早,儿子大学毕业后到江南市工作,经人介绍谈了个外地女朋友,女方家坚持先买房后结婚。

“我七拼八凑,把十万块钱交给了儿子。我对他说,你爸就这么大能耐,其余的你自己想办法吧。他能想什么办法呢,只能通过小兰求她爸妈多支持点儿,一套房子六七十万的首付,我一辈子也挣不了这么多钱啊。”老韩掐灭烟头,继续说,“买房子女方拿了大头儿,阿志在家自然有些抬不起头,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儿媳对你不好?”我插话问。

他望向天花板,咂摸着嘴,说:“谈不上多不好,每年换季时都会给我买衣服,平时还给我点儿零花钱。”

“那还可以嘛。”我本想安慰他的,没想到这句话把他惹毛了。

“她给我买衣服是因为嫌我穿得土,去幼儿园给孩子丢脸。她说:‘现在孩子都机灵,小朋友们看你穿得破,就会嘲笑嘉嘉。’我说:‘衣服不管新旧,穿着舒服就行。’她说:‘穿睡衣才舒服呢。’每次我俩拌嘴,阿志都夹在中间,我怕他难做,尽量不跟儿媳一般见识,可是她凶我像凶孩子似的,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我留。”

他脸上的愁容又多了几分,右手不自觉地向烟盒移动,又点上了一根。

看他情绪低落,我把话题引到了他抱着的高铁模型玩具上。

“这模型是刚买的?”

“嗯,在铁路超市买的,花了我一百多块钱呢。”

“给孙子买的吧?”虽然是问句,但我觉得答案理所当然。没想到他的回答让我着实吃了一惊。

“不,这是我给自己买的礼物。”

我听得真真切切,他用了“礼物”一词,我有点儿惊讶,问道:“今天您过生日吗?”

老韩微微颔首,以一副饱经沧桑的口吻说道:“没想到一晃就六十了。”

我打量着老韩,他稀疏的头发银灰参半,鬓角和胡须都被染上了白霜。他要是不说,我以为他起码七十岁了呢。

他没有意识到我对他年龄的误判,自顾自地说,因为结婚晚生孩子也晚,阿志出生时,他已经三十岁了,在那个年代,他被人嘲笑为老来得子。

“正因为这样,阿志一毕业,我就催他早点儿结婚,没想到卡在房子上了。等到买了房子,我又催他早点儿生孩子,我怕拖久了,等不到抱孙子的那一天。现在,街坊邻居都觉得我儿子铁饭碗,又在大城市买了房子,我辛苦大半辈子终于能去享清福了。可他们不知道,多少个夜里,我坐在窗台前发呆,我真的睡不着……想抽根烟都得躲到楼下,夜里去厕所,我得踮着脚尖走路,冲马桶也不敢用力按。”

他说的我能理解,年纪大了前列腺容易出问题,尿频便是表现之一。

“你有没有想过分开住?”我的问题令他瞠目结舌,从他的表情看,他不仅没想过,甚至也不允许儿子儿媳这么想。

“家里仨房间,又不是没地方,干吗分开住?一来不方便,二来也多花钱呀。他们要是让我出去住,我就直接回老家。”老韩态度坚决,仿佛这是他的底线,不容触碰。

见他情绪激动,我便把话题拉回到那个高铁模型上。

“你为啥要送自己这么个礼物啊?”

“不为啥,就是喜欢。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老家有个大谷仓,里面堆满了我的宝贝。”

“什么宝贝?”

“和火车有关的,只要你能想到的都有。”他的脸上掠过一抹幸福的笑容,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不会连火车头都有吧?”我笑着问。

“有。”他重重地点头。

我干巴巴地咽了一下口水,心想,这家伙还真是深藏不露。

“您年轻时在铁路上工作吗?”

他的回答又让我吃了一惊,他说:“我就是个养猪的,和猪打了大半辈子交道。我不吃猪肉,因为从我手里送出去的猪太多了,虽然不是我亲手杀的,但总觉得自己手上沾满了猪血。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如今的猪净吃饲料了,像气球一样被吹起来,你说那肉还能吃吗?”

“那你为啥对火车情有独钟呢,这里边一定有故事吧?”

经我一问,他陷入了沉思,像在回忆往事,又似在整理思路,思忖着如何把他和火车的渊源讲清楚。他再一次把手伸向烟盒,抖出最后一根皱巴巴的香烟,点了两次才冒烟。

“我年轻时去考过火车司机,笔试分数第一,却因为成分问题被刷下来了。”

“你家是地主?”

“要是地主就好了,我家祖上三代都是贫农,不然我还用得着养猪吗?”

我觉得自己又冒犯了他,好在他并不在意。

“我当时得知自己笔试成绩第一名,激动得一晚上睡不着觉,心想这下板上钉钉了。我爸得知消息后,逢人就说我儿子马上要去开火车了。结果,村里老校长听说此事,晚上特意来到我家,对我爸说得想办法花点儿钱,不然名额不稳。我爸挥着手里的烟袋问:‘都第一名了,为啥还要花钱?我就不信邪,还能有人明着抢吗?’老校长认为话说到了,背着手走了,我送他到门口,他对我说:‘劝劝你爸,别让煮熟的鸭子飞了。’我明白他的意思,该花的钱还是得花。可我爸坚决不同意。面试之后,我果然落榜了。我爸为此闹到市政府,后来那一批考上的也都不作数了,这也把我未来的路彻底堵死了。”

见他情绪低落,我把话题扯回到火车本身:“您还是给我说说火车头的来历吧。”

“我们那地方靠近煤矿,以前为了运煤专门修了条铁路,后来煤开采得差不多了,运煤专线废弃,铁路被拆,我就托人买了两车废弃的枕木和钢轨。再后来,听说煤矿上还有个废弃的火车头,我连夜去看了看,是台老旧的东风5型内燃机车,因为欠保养,车头都锈了。那人见我感兴趣,说当废铁卖给我。那家伙可是上百吨的重量,我怎么买得起?他就将我拖出驾驶舱,嘴里骂骂咧咧的,说:‘你没钱扯什么淡,还自称狗屁火车玩家,回去好好养猪吧。’因为这事,我受了很大刺激,一直惦记着那个火车头。我们镇上有几个壮劳力在矿里上班,只要他们回来,我就去打听那个火车头的消息。他们笑我走火入魔了,还真是,那段时间我满脑子都是火车头。”

我抬头看了眼时间,不知不觉一个钟头过去了,我告诉他,我得出去巡逻了,让他自己在值班室坐会儿。他跟着我起了身,低声问:“我能和你一块儿出去巡逻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不嫌冷的话就坐到我旁边吧。”

天冷,有票的旅客都钻进了候车室,广场上没什么人,我把车速放得很慢。老韩的视线不停地搜索,仿佛在寻找什么人。

“看什么呢?”我问他。

“没……没什么。”他口是心非,我已猜到了他的心思,他肯定在寻找儿子的身影。离家出走已超过五个小时了,即使反应再迟钝,儿子也应该到火车站找他吧。

没看到儿子的身影,他很失望。我趁机提出可以帮他联系家人,结果他一句话给我回绝了:“他要是有心,早就来寻我了,人家不来找我,还让我先联系他,我这脸皮得有多厚啊!活到这把年纪,自尊心还是有一点儿的。”

我理解老韩的处境,也就没有再劝他。我接着问他:“你谷仓里那个火车头是从矿上买回来的吗?”

这个问题直接把他逗笑了,他说:“你是没见过我家的谷仓,它根本容不下东风5型的车头。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穷,买不起。”

“那你的火车头到底是哪儿来的?”见他还在卖关子,我忍不住打破砂锅问到底。

经他一说,我才知道那个谷仓里的火车头不过是个花架子,徒有火车头的外表,说穿了就是个大模型。但他为此远赴山东临沂,花了四头猪的价钱才将商家称之为一比一还原的铁铸火车头模型买到手。后来,他在这个空架子里塞进了一个柴油发动机,安装上废弃的火车轮毂,让火车头焕发新生。只是碍于没有轨道的原因,无法进行实测。

“当年你花这么多钱买它,你的妻子难道没意见吗?”我话说出口了,才想起他是个鳏夫,不该提起这段往事。

他目光一沉,头也垂了下去。此刻,他的沉默胜过千言万语,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思念,还有内疚。

“那可是卖了四头猪换的钱啊,她心疼得很呢。她质问我花这些钱就买个铁壳子,这不是败家是什么?我气鼓鼓地说:‘老子不抽烟不喝酒,唯独就这点儿爱好,你咋就不能支持支持呢?’那晚,她回了娘家,三天后才回来。打那以后,她再没进过谷仓。两年后,她生病走了……是我对不起她。我当时真想一把火把谷仓给烧了,可我下不去手。”他哽咽着用双手蒙住眼,可眼泪止不住往外蹦。我递上纸巾,把巡逻车往回开。

进屋刚坐下,他又冒出一句:“不过幸亏没烧,她走以后,每当我不开心时,就会一个人躲进谷仓。我喜欢坐进驾驶舱里的感觉,好像外面的一切愁、烦、闷都不存在了。”

“那你儿子知道谷仓里的秘密吗?”

抛出这个问题后,从老韩的表情看,我再次戳中了他的伤疤。

“他把他妈的死算到那个火车头上。在我儿子眼里,他老子就是一个疯子,拿辛辛苦苦喂大的四头猪去换个铁壳子。他第一次带儿媳回老家时,儿媳对后院的谷仓很感兴趣,问他那里面有什么,你猜我儿子说什么?”

我配合地摇摇头。

“他跟他媳妇说,那里面有鬼,不信你问咱爸。”

说完这句话,老韩撇着嘴挤出一丝苦笑:“儿媳看着我,我看着儿子,儿子把头转了过去。我当时真是接不上话啊。”

“看来火车头停在了你们父子的心里啊。不过我想慢慢他会理解你的。”我试图安慰老韩,没想到老韩一句反问,把我呛得哑口无言。

上一篇: 崖边
下一篇: 鱼香大抄手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